第4章 喜峰口救孤(1)
1933年元旦刚过,朔风和雪花卷着一束电波,飞向太行山,飞往山西阳泉。
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北平军分会主任张学良将军命令:29军火速开赴华北长城一线,抵御从关东入侵的日军。
东北军第3军在晋南整编不久,正逢“9·18”事变,中央政府对全国军事力量进行统一整编,这支部队遂编为陆军第29军,宋哲元任军长。
这时,宋哲元把这个短短的电令看了三遍,又读了三遍,若有所思。事变后,张学良命令这支部队开进太行山,随时准备开赴前线,打击日寇。于是部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多次举行训练会战。二年来,29军已成为一支劲旅。这次出征长城,抗击日寇,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向世人展示原西北军的锋芒……他摸摸唇上的胡髭,微微一笑,说:
“来人啦,去请张师长!”
“张师长”就是38师师长张自忠将军。那年他到天津找到宋哲元,说明了来意。宋哲元不甘心失败,正想东山再起,听说部队已经收拢,少帅同意接收,于是欣然和他到北平见张学良,愿意担任军长,并让张自忠任副军长兼师长。但张自忠执意不从,甘愿在宋哲元手下当师长。从而,张学良和宋哲元均对他十分尊重、钦佩。
这个时候,张自忠正在太行山组织部队训练,听说军长有急事相邀,便把军中事向副师长文天和参谋长张克侠交代一番,跨上白龙驹,抖动缰绳,急匆匆地向军部飞驰。
张自忠不愧为军官学校校长出身,极重视官兵的素质训练,从单人战斗、班对抗、排对抗到团与团的遭遇战、攻防战和追击战,他都让部队做得十分熟稔。他经常出题目,出怪招,让部队在各种条件下训练……他紧叩马肚,紧扬马鞭。马蹄磕打着山路的石子,碰出了火星。不多时刻,来到军部门前,翻身下马。
宋哲元听见马蹄声,忙迎出屋子,两人正好碰面。他做个手势,说:
“荩忱,来,来!”把他让进里屋的土炕上,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又亲自倒碗开水,递给张自忠,“喘口气,你先看看这个。”
张自忠端着碗,没有顾上喝一口水,眼睛就被那份电文勾住了。看完电令,他把碗“叭”地蹾在炕桌上,霍地站起来,用那山东临清口音一字一顿地说:“好、小、鬼、子!”
“看把你急的!”宋哲元也笑了。
“我就等着这一天啦!”张自忠说。
“依你看,这一仗该怎么打?”宋哲元问。
“怎么打,可以细商量,但这一仗我们打定了,还一定要打赢,狠狠地灭一灭小鬼子的气焰!”张自忠说着,把腰上的武装带紧了紧,好像要立马出征似的。那身灰布棉军装,被武装带束得紧紧的,脚上的皮鞋已经绽开,但帽子却戴得端端正正,还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那两撇浓密的剑眉,好一副勇猛、剽悍的军人模样。
“找你来,就是要听你这几句话。”宋哲元又一次把开水碗捧给他。见他喝了几口,脑门上开始冒热气了,才说,“我想让你任前线总指挥。”
张自忠迟疑一下,说:“大哥,我只是个师长,任前线总指挥怕不合适,万一……”因为29军眼下已有3个师,而他的资历并不是最老的。
“你就放心大胆地指挥吧,我和张副总司令在后面给你戳着,谁敢不听?”宋哲元鼓励着。
张自忠放下水碗,捻了几下长须,沉思片刻,猛地抬起头,拍着胸脯说:“大哥,小弟服从命令就是了!这一仗有个闪失,我愿受军法惩处。”
宋哲元说:“日军侵占我东北后,气焰嚣张,来势猖狂,我们既不能低估日军的力量,又不要被鬼子的气焰所吓倒;指挥抗击时,既要大胆,又要谨慎,把敌人的情况搞清楚,把问题想得周到些,这样才不会有大的闪失。”
“大哥,我明白了!”张自忠说。
宋哲元又嘱咐:“这是日军侵略我国以来,蒋总司令和张副总司令正式下达的第一道反击命令,事关重大。但,只要我们枪声一响,全国人民都会支持我们的,因为我们在自己的国土上打鬼子。你的前面是长城,后面是亿万同胞。”
作为军长的宋哲元,平日像兄长一样厚道,有个大事小情,总爱婆婆妈妈。但此番话在张自忠听来,却是那样重若千钧,如雷贯耳。他在心里把这些话重复一遍,正色道:
“军长,我都记住了!”张自忠把剩下的半碗水一饮而尽,向宋哲元拱手告辞。他跨上白龙驹,沿着那条土石路,飞马跑回部队。马蹄敲打着太行山峦,发出亢奋、清朗的回响。
回到部队后,他一边通知队伍做出击准备,一边命令前卫部队即刻出发,一边和张克侠等人研究作战方案。待一切就绪之后,这天,他选块平地,集合队伍,兴冲冲来到一座小山上。就见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旌旗猎猎,威武雄壮。他双手叉腰,在山头上来回走动几步,突地站定,问:
“弟兄们,日本鬼子该不该打?”
“该打!”数万张口,发出同一个声音。
“鬼子侵占我东北三省,不久又占了热河省和山海关,现在又要打进关来占领华北。鬼子如此欺负我们,咱们该不该抵抗?”
“该抵抗!”
“我带你们去打日本鬼子,弟兄们去不去?”
“去!”数万条手臂高举,组成了一片森林。
张自忠把手一挥,命令号兵吹号——“全军出发!出膛的子弹不回头!”
“嘀嘀嗒,嗒嗒嘀嗒……”激越嘹亮的军号声,在千山万壑回响,激动着血性男儿的胸膛。一时间,龙腾虎跃,万马奔腾,浩浩荡荡,气吞万里如虎。数万大军分若干路,从太行山出发,东出娘子关,顶风冒雪,日夜兼程,直指华北,直指古老的长城,直指侵华日军的前哨。
时值三九隆冬,天空中有千条玉龙飞舞,却被将士们的吼声和气势震掉了万片银鳞。银鳞大如席,飘飘落下,覆盖了山山岭岭,沟壑溪涧,平原大地……
早在“9·18”事变时,张自忠通电请缨,发出了“宁为战死鬼,不为亡国奴”的壮语,曾经鼓舞了诸多的爱国将士;今天打鬼子的机会终于来了,他的胸膛里奔涌着浩浩正气,荡荡豪情,充满着必胜的信心。他走在队伍的前头,一边鼓励将士的抗敌士气,一边琢磨这一仗该怎么打。
参谋长张克侠走来,展开作战地图,问张自忠:“总指挥,部队在哪一带集结?”
张自忠早就胸有成竹,在地图上瞟一眼,用手画个圈:“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张克侠看得清楚,那是遵化、蓟县、宝坻。他又问:“那么,指挥部设在哪儿呢?”
“这儿!”张自忠指着三屯营。
“那我军的攻击目标呢?”
“这儿!”张自忠看都没有看地图,手指头却准确地按在一个点上。
张克侠推了推眼镜,见那指头下压着三个字:喜峰口。
喜峰口一侧,零散住着数十户人家,羊粪球似的撒落在大山阳坡上,人们叫它羊蹄峪。
村子中央那棵高大粗壮的老柿树下,聚集着十来个男子汉,他们在商议正月十五办花会的事。大顺老汉吧嗒吧嗒地抽烟锅,胡楂上沾着烟末。他直起腰,扫视大伙一眼问:“都同意啦?”
“同意啦!”大伙应着。
“好,就叫牛马羊大花会,我这就去那两个村联络。”他把烟锅磕几下,别在腰里,步履匆匆地向村外走,经过自家门口时,吆喝一声:
“喜顺子,别忘了扫羊圈!”
“忘不了!”喜顺子扛着铁锨、笤帚到羊圈,神气活现地训起话来:“喂,羊儿们听着,该过年了,也得舒坦舒坦,来,我给你们扫干净。”
从记事那天起,他就拥有这群羊。在山上放羊时,爷爷给他讲长城的故事:秦始皇筑长城,孟姜女哭长城,戚继光抗击倭寇,镇守长城边关……长城,铸就了他的魂。
“哥!”弟弟小喜峰不知在哪儿叫他。
寻着声音看去,是一群小家伙在山坳里堆雪菩萨。雪是天上下的,用雪堆一尊菩萨,不仅是件乐事儿,也是一桩虔诚事。堆雪菩萨,是羊蹄峪冬天的一大景观。
喜顺子赶紧扫几下,关紧羊圈门,走了过去。哟嗬,小山妞也在这儿哩!那双小手冻得像十根胡萝卜,头上的花头巾滑落下来,脑后晃动的那条黄毛辫子,像条猫尾巴。
“喜顺子哥,来帮帮俺们呀!”山妞说。
平日,他不愿和比他年岁小的孩子玩,这会儿听山妞叫他,他就把个雪团在地上滚几下,滚得大大的,搬到雪堆上。孩子们欢呼起来。那雪团是菩萨的脑袋。于是,几双灵巧的小手,用黑石子做眼睛,用胡萝卜做鼻子。山妞说:
“不能让雪菩萨光着头,像个秃和尚。”
喜顺子很愿意在山妞面前表现,便灵机一动,摘下自己的狗皮帽子,扣到雪菩萨头上。
“哎呀,快别了,你会受凉的。”山妞把帽子扣到喜顺子头上,摘下花头巾给雪菩萨扎上。
“别,别!”小喜峰乐得嘎嘎的,“咱们的雪菩萨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混账话,雪菩萨还分男女!”小山妞看喜顺子一眼,冻红的小脸更红了。
喜顺子、小山妞、小喜峰等七八个孩子,手拉着手,围着雪菩萨跳着、唱着——
雪菩萨,胖又白,保佑咱们收小麦;
牛羊肥,崽儿壮,收了棒子收高粱……
像一片云在头顶轻轻擦过,忙碌和欢乐中盼来了正月十五。今天就是羊蹄峪和牛蹄峪、马蹄峪共同举办大花会的日子。
锣鼓阵阵催人紧。羊蹄峪的男女老少穿着节日的盛装,纷纷拥向老柿树。
老柿树上高挂一面杏黄大旗,上写“马牛羊元宵花会”七个黑字。周围插着数十面红、黄、蓝、白、黑、绿、杏黄、粉红等八色旗帜,旗上绣着龙、蛇、虎、豹、麒麟。树下的香案上,摆着马头、牛头、羊头,还有香烛纸马。
喜顺子和小伙伴们在山妞家,由她表哥宋德兴给大伙化妆。宋德兴在济南府读中学,放假来到山妞家。听说办花会,就给羊蹄峪的伙伴们排了个“牧羊花会舞”。说的是一个牧羊女孩,凭着根鞭杆,指导头羊斗败大灰狼的故事。山妞演牧羊女孩,喜顺子扮头羊,狗蛋扮大灰狼,其他孩子是一群羊……
黄灿灿的日头已经一树多高了,可马蹄峪、牛蹄峪的人还没有动静。有人提议边演边等。
于是,锣鼓铿铿锵锵敲得更紧了,唢呐哇啦哇啦叫得更欢了。大顺老汉在香案前站定,手一扬,一切响器戛然而止。他点燃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燃香,插在香炉里;再点燃4沓纸钱,分别在东南西北方向焚烧,然后在香案前烧纸钱,作揖,跪拜,念祷告文。他把一碗酒高举过头,喝一口,浇在马、牛、羊头上,最后在场子的4个方向奠酒。再次向主神位三叩三拜之后,站定,大声宣布:
“马牛羊元宵花会开场!”
话音刚落,三声土铳震天动地,顷刻间,唢呐高奏,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羊蹄峪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节日庆典之中。
人们先舞狮子。几个大狮子同抢一个绣球,还有几个小狮子在凑热闹。
高跷节目名为“岳飞抗金兵”。岳元帅手持方天戟,威风凛凛,岳云手持铜锤,少年英俊;垂头丧气的金兀朮,大白脸的奸相秦桧,被岳家军押解着。人们边走边舞边表演,煞是喜庆。
喜顺子、小山妞他们的节目,也等着上场。听到小家伙们,叽叽嘎嘎地说笑,人们早把注意力转移到他们那里去了……
突然,东北方向传来一阵爆豆般的响声。人们还没有明白过来,高跷上的人便刈麦似的倒下来了,直通通扑倒在地上。人们在惊骇中发现,那边黄乎乎卷过一阵旋风,蝗虫般拥了过来。
“不好,日本鬼子来了!”大顺老汉惊呼。
“日本鬼子”是牛头马面、杀人狂、强奸犯和强盗的代名词。人们打赌:我骗你,就让日本鬼子乱枪打死。家长吓唬孩子:别哭,小心让日本鬼子听见!此刻听大顺老汉一声惊呼,顿时炸了营,人们像撞见了鬼,纷纷往村外跑。
男人们腿快,但要照顾女人、孩子;女人见男人跑,也跟着跑起来;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老人和小孩没跑几步就摔倒了。
踩高跷的男人们倒是知道往村外跑,但无奈脚上绑着棍子,跑不快,而且目标大,刚跑几步,就在一阵机枪声中倒了下去。所有参加高跷队的人——24个精壮汉子齐刷刷地倒下了,他们是山里人的精华,是羊蹄峪的支柱……
大顺老汉随着人群往外跑,跑几步却停住了,大声呼喊着:“喜顺子!小喜峰!”
“嗳,爷爷,我在这儿!”喜顺子应着。
慌乱中,他终于拽住了爷爷的手。爷爷架着他,边跑一边呼唤:“小喜峰,小喜峰!”喜顺子也边跑边喊:“娘!奶奶!小喜峰!”他亲眼看见爹和踩高跷的人们倒下了;现在找到了爷爷,还有奶奶、娘和弟弟没有找到,还有小山妞……
老柿树周围,呼儿唤女、寻爹叫娘的焦灼呼喊,变成了凄厉的哀号。
鬼子放火烧村子了。浓烟大火把一间间房屋吞没,房顶轰然倒塌,烈焰直冲云霄。
骑马的鬼子兵分两路,包围冲出去的村民,机枪不停地扫射。一些人跑着跑着就倒在地上;跑得慢的人被鬼子用刺刀捅死;一个家伙的刺刀上挑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孩子哇哇地惨叫了几声,被鬼子像扔石子似的,掷在地上……
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听见鬼子的马蹄声就在身后,吓得猛一回头,就被鬼子斜刺刺一刀劈死;少年的鲜血染红了马头和鬼子的皮靴……
过门不久的一个小媳妇,穿件花棉袄,头扎花头巾,也随人群往山里跑。她怀有两个月身孕,自然跑不快,被鬼子一把拎起。鬼子跳下马,嬉笑着,乐得哇啦哇啦直叫,把她的棉袄扯开,把裤子扒下;匆忙中,把马缰绳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他解裤腰带,趴下身子去强奸这个中国妇女。这是上好的战利品,杀人、强奸是他们最骄傲的两件事。
年轻媳妇无辜受辱,既羞又怕。鬼子是一脸狰狞可怖的凶相;战马在她头上打响鼻,热气喷到脸上。两个畜生,一样可怕。她不敢看它们,忙把花头巾扯下,抖动一下,盖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