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讲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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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陈寅恪谈儒学:精深博奥的天理人事之学(2)

在陈寅恪先生看来,许多国学大师称赞的先秦诸子百家其实并不高明,哪怕是最富有哲学深度的老庄道家,也远比西方哲学思想体系要浅陋。在很大程度上,陈寅恪先生的认知与其推崇哲学思辨性有关。先秦诸子诞生于天下纷争之时,更重视经世致用,而非空谈道义。儒家是个例外,一开始就思考伦理道德、人性善恶、人生境界等与军政外交民生直接关系较小的课题。但受极度务实的时代风气影响,先秦儒家不像后世儒家那样注重构建抽象的哲学理论体系,而是着眼于在实践中“克己复礼”。对于纯学术研究来说,这种治学思路境界不高。

陈寅恪先生说:“中国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学……专趋时用者,则乏远虑,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短处即实事之利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

“孔孟之教”指的是,由圣人孔子开创并由亚圣孟轲发扬的儒家学派。在大多数语境下,孔孟之教泛指整个儒学体系。但儒学历经两千多年的发展,在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形态。陈寅恪先生的这段话特指孔孟时期的先秦儒学。

孔子终身为复古周礼而奔走。不同于后世的经学家,他主张“述而不作”,只阐发“圣人之言”。他编修的六经多以西周官学经典为蓝本(《春秋》则是源于鲁国史书),故而儒家骄傲地宣称自己上承西周开国元勋、鲁国首任君主、大圣人周公旦的“道统”,所以在宋朝以前,儒学又被称为“周(公)孔(丘)之道”。

在战国时代,诸侯相互兼并。孟子实际上舍弃了复古周礼的举措,重点推介“仁政”学说。他依然保持了孔子“述而不作”的特点,只是沿用孔子编修过的六经,而没有专门著书立说。《孟子》一书也是儒家后学整理的师生问答语录,而非孟子亲笔撰写。

总而言之,孔孟二人更多地是对“周道”进行整理和阐发,主要注意力放在办学和游说两方面,不像后来的宋明理学家以创建新学问为宗旨。因此,先秦儒学缺乏一个系统而严密的理论体系,除了孟子的“人性本善论”与荀子的“人性本恶论”之外,没有太多哲学思辨。所以,陈寅恪对先秦儒学评价不高。

但宋明理学则不同,陈寅恪曾经针对其总结道:“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传衍而已。”也就是说,自从秦朝之后的中国传统思想学术演变,都是为后来的新儒学产生做铺垫。这个见解也许忽略了其他思想学派的重要性,但从儒学发展的角度说,可谓恰如其分。

要弄清宋明理学的历史地位,还得从韩愈等唐朝文人的“反佛振儒”活动说起。

佛教至晚在东汉时传入中国,但并没有形成大气候。这个局面直到西晋永嘉之乱后才发生了剧变。入主中原的五胡汉化程度高低不同,有的积极学习汉文化,有的则试图保留自己的“胡风胡俗”。外来的佛教不仅成为饱受战乱劫祸的北方百姓的心灵寄托,也成为一些少数民族政权构建新文化体系的工具。而在南方,南朝君臣也渐渐失去了收复中原的雄心,满足于偏安一隅的享乐生活。佛教以及与之竞争的道教,极大影响了魏晋玄学以及南朝各阶层的精神风貌。总之,无论在南朝还是北朝,儒家在两汉的独尊地位都已经被打破。

唐朝一统天下后,太宗皇帝非常重视振兴文教。当时儒家经学处于低谷,而且数百年来的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斗争,使得儒家经典章句的注疏歧见百出。于是太宗命令孔颖达等经学家撰写《五经正义》,以作为儒学经典的官方范本。这些儒学专著在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时向全国颁行。

陈寅恪先生指出:“南北朝时,即有儒释道三教之目,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国家有庆典,则召集三教之学士,讲论于殿廷,是其一例。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在唐朝时,朝廷遇到庆典就会召集儒道佛三教学者到宫廷里讲学辩论,以彰显文明风华。从晋朝到当代,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依然是儒、道、佛三教。

但唐朝统治者在主张三教并重的同时,又有一定的先后次序。

唐高祖李渊在武德八年(公元625年)下了一道诏书说:“老教、孔教,此土之基;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今可老先,次孔,末后释宗。”

老教指道家,孔教指儒家,释教指佛家(因佛祖释迦牟尼而得名)。在李渊看来,道儒两家是中国本土文化,是立国之基;而佛教是后来传入的外邦宗教,应视为客人对待。因此,道教排三教之首,儒教其次,佛教最后。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排序主要在文化领域,而唐朝真正用来治国的是儒学(准确地说是外儒内法)。

唐高祖曰:“父子君臣之际,长幼仁义之序,与夫周孔之教,异辙同归;弃礼悖德,朕所不取。”由此可知,凡是与周孔之教——儒学相违背的学说都被唐高祖认为不可取。

唐太宗则称:“朕今所好者,唯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在他看来,儒学好比是鸟的翅膀,社会之于儒学如同鱼之于水,离开就会死。也就是说,儒学虽然失去了独尊的地位,但还是大唐王朝的文化主干。

然而到了中唐时期,统治者热衷佛、道两教,儒学有式微之兆,故而以韩愈、柳宗元为代表的士大夫们一面批判佛道,一面振兴儒学。尽管如此,他们在批判的过程中,吸收了不少佛道思想资源,对汉晋以来的儒学进行了革新。这个儒学革新工程直到两宋时期才真正完成。

陈寅恪先生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在他看来,古老的华夏文明的巅峰在赵宋王朝而不是大众公认的李唐王朝。这主要是因为他对“新儒学”——宋明理学有着很高的期望。

宋明理学的体系很复杂,可粗略分为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两大类。但在宋朝人看来,理学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分为若干分支。

朱熹、吕祖谦等人编写的《近思录》梳理了北宋理学发展的大致脉络。而在《伊洛渊源录》一文中,朱熹把北宋理学分为三大流派:张载的“关学”、周敦颐的“濂学”、程颢、程颐的“洛学”。而明朝初年的大儒宋濂、王祎等人在奉命修《元史》,把两宋理学分为“濂洛关闽”四大流派。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北宋二程及南宋朱熹一脉的程朱理学。

程朱理学的主要内容是礼教纲常与“存天理,灭人欲”。其与先秦儒学、两汉经学最大的差异在于,树立了“天理”这一宇宙本体论。先秦儒学没有讨论宇宙本源问题,只是关心人世的礼乐仁义。两汉经学更多是注疏与阐发儒家经典,而没有过多讨论地形而上的宇宙本源等哲学问题。程朱理学通过自己的宇宙本体论来推导出人性论,鼓吹“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这使得儒学的理论体系空前完善。

尽管以程朱理学为主流的宋明理学以孔孟之道自居,但就事论事,它们与先秦的孔孟之道早已相去甚远,融合了佛教与道家的思想成分。陈寅恪先生认为这种融合佛道的儒学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儒学,也是华夏文化发展的顶峰,所以他将宋朝的理学定义为新儒学。

陈寅恪先生说:“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国之学问,立时增长元气,别开生面。故宋、元之学问文艺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朱子之在中国,犹如西洋中世纪之托马斯·阿奎那,其功至不可没。而今人以宋元惟为衰世,学术文章,卑劣不足道者,则实大误也。欧洲之中世,名为黑暗时代,实未尽然。吾国之中世,亦不同。甚可研究而发明之也。”

在陈寅恪先生看来,外邦传入的佛教对中国传统文化发展贡献很大,是促进宋元时代文化艺术大繁荣的重要因素。新儒学的集大成者是朱熹,新儒学也是中华传统文化之主干。过去的学者常以汉唐为盛世,以宋元为衰世,贬低宋元时期的学术文章。陈寅恪对此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认为这个时代的思想文化才是高峰。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新儒学将历代儒家的社会观念、伦理道德、人生信仰、生命价值观融入一个高度概念化、系统化的哲学体系。这种更加逻辑化、抽象化、哲学化的新儒学体系,充分适应了封建社会后期的社会发展需求。用抽象化、概念化的“天理”取代了以往粗略而模糊的天命观,堪称哲学思想发展史的一次重大突破。

但需要指出的是,新儒学在维护封建社会发展的同时,自身也逐渐扭曲与僵化,不仅束缚了读书人的思考能力,也催生出不少遭到近代学者猛烈抨击的封建糟粕。作为官方主流学说,新儒学的僵化也是造成中国近现代落后局面的一个重要因素。

儒学的“通性之道”与“天理”哲学

《论语·卫灵公》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儒家先师孔子的这句话,为后世君子树立了一个道德标杆——仁人志士不可为了苟延残喘而牺牲仁义,相反,应该不惜牺牲以维护仁义,否则就不足以称之为“志士仁人”。

亚圣孟子也有同样的观点。他曾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存与仁义都是孟子想得到的,而倘若两者必须二选一的话,孟子宁可舍生取义。

陈寅恪在给王国维的纪念碑铭中写道:“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他曾指出,古人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其甘愿为儒学‘抽象理想之通性’殉道的精神,由此可见一斑。”

那么,什么是儒学的“通性之道”呢?陈寅恪先生将中国传统文化的定义,付之于汉儒总结的《白虎通》三纲六纪。但他真正抱以期望的却是具有高度哲学思辨性的宋明儒学。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宋明儒学不但继承了前代儒学的“抽象理想之通性”,还发展出一套复杂的修炼心性之法。这为孟子的“人皆可以为尧舜”之说,提供了完整的理论体系与可行的方法论。然而,新儒学的构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反佛振儒”的韩愈是承前启后的儒学大家,但他没有脱离前代儒学的框架,无力创建新儒学。

进入魏晋以来,以注疏经文为主的两汉经学走向没落。古文经学长于训诂考据,而轻视义理阐发。今文经学重视义理阐发,以圣人言论注解自己的思想。东汉初期的《白虎通德论》,初步让两派经学实现统一。而东汉末年的大儒郑玄,以古文经学为根基,吸收今文经学的成果,形成了“郑学”,终结了长期以来的今、古文经学之争。而魏晋南北朝时代的儒学,受到了玄学(也称新道家)与佛教学术的强烈冲击。

佛教最大的特点是有个严密完整的理论体系。例如,在佛教传入之前,中国虽有神仙方术,以及泰山府君等宗教文化,但远未形成佛教关于天堂、地狱、六道轮回那样宏大的世界观。故而,中国本土的道教在老庄道家哲学的基础上,借鉴了佛教的理论框架,构建出了一套自己的世界观。

韩愈等人排斥佛教,正是因为佛教的影响力超过了儒教。可是,若不能以一套宏大精深的理论体系来抗衡,儒学就无法同佛教竞争。所以,光排斥还不行,必须以敌为师,先以拿来主义精神吸收佛学的养分。

陈寅恪先生认为,宋明新儒学的先导恰恰是韩愈所反对的佛教,特别是天台宗。他指出:“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义最富之一宗也,其宗徒梁敬之(指唐人梁肃)与李习之之关系,实启新儒家开创之动机,北宋之智圆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号中庸子,并自为传以述其义,其年代犹在司马君实(指司马光)之前,似亦于宋代新儒家为先觉。”

在陈寅恪先生看来,天台宗是中国佛教各宗派中意义最丰富的一派。天台宗徒梁肃与李习之对开创新儒家有很大的影响。北宋天台宗的智圆大师倡导儒学的“中庸”思想,故而被世人称之为“中庸子”。他的活动时间比司马光早,算是宋朝新儒家的先觉。

宋朝学者最聪明之处在于,既批判佛教又吸收其理论。对于这点,陈寅恪先生并不讳言,甚至颇为赞许。

他分析道:“宋儒若程若朱,皆深佛教者,既喜其义理之高明详尽,足以救中国之缺失,而又忧其用夷复夏也。乃求得而两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实,取其珠而还其椟。才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书五经,名为阐明古学,实则吸收异教。声言尊孔避佛,实则佛之义理,已浸渍濡染。与佛教之宗传,合而为一。此先儒爱国济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谅之者也。故佛教实有功于中国甚大。”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像程颢、程颐、朱熹等宋朝儒家大师,都是精通佛教教义的学问家。他们认为佛教义理高明详尽,足以弥补前代儒学理论体系不完善的缺失。与此同时,他们和韩愈一样,担心这种外来宗教完全取代华夏本土主流意识形态——儒教的地位。于是宋朝儒者借助佛理来注解四书五经,以儒学为本,吸收了佛教思想,从而逐渐实现了儒佛融合。这个观点,与陈寅恪主张的“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之说,是一脉相承的。

除此之外,吸收道教思想,也是宋明新儒学诞生的一个重要条件。

陈寅恪先生认为:“新儒家之产生,关于道教之方面,如新安之学说,其所受影响甚深且远。”他又说:“凡新儒家之学说,几无不有道教或与道教有关之佛教为之先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