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诗荟余墨
帝舜曰:『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古今之论诗者不出此语,而卿云复旦之歌亦卓越千古,有虞氏诚中国之诗圣矣!
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春秋之时,列邦朝聘,行人失辞,贻为国诟;此宁武子之不答湛露,而赵成季之重拜六月,皆相才也。
少陵诗曰:『老去渐知诗律细』。乌乎!诗律之谨严,非少陵其谁知之?而少陵犹老去渐知。吾辈初学作诗,便欲放纵,目无古人,是犹无律之兵,一遇大敌,其不辙乱旗靡耶?
今之作诗者多矣,然多不求其本。香草笺能诵矣,疑雨集能读矣,而四始六义不识,是犹南行而北辙、渡江而舍楫也。难矣哉!
诗不忌粗,不忌拙,而最忌俗。粗可改也,拙可学也,而俗不可医。如次韵也,而曰『敬次瑶韵』,甚而曰『恭攀玉础』;试举题目,已见其俗,不可速医?
作诗用典,须取现成。十三经、廿四史、百氏之书多矣,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近有樊云门者,好作小品之题,多用稗官之说,自矜淹博,以惊愚盲,直古玩尔。
文访谓余:『台人学诗,当读文选』。余谓文选为两汉魏晋宋齐之精华,以少陵读破万卷,下笔有神,犹曰熟精文选理;然则我辈何可不读?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我辈生今之世,既不能立德,又不能立功,其立言乎。然立言亦不易。老子之无为,庄子之在宥,苟我辈今日言之,亦不许立。
孔子言名,耶稣言灵魂,婆罗门言神我,释迦牟尼言真如,皆不灭也。余谓诗人之诗,文人之文,亦可不灭;然古来作者已无量数,而不灭者几人哉?
击钵吟为一种游戏笔墨,朋簪聚首,选韵阄题,斗捷争工,藉资消遣,可偶为之,而不可数;数则其诗必滑,一遇大题,不能结构。而今人偏好为之,亦时会之使然欤?
近时诗会每有作咏物之题,复用七绝之体,此真难下笔矣。夫咏物比赋也,须用对偶,方能贴切。故前人多作律诗,而昌黎且作排律,如斗鸡石鼎之作,硬语排空,别饶斌媚。欲咏物者,不可不读。
南通徐清惠公巡台时,兴文造士。有传其咏炭一联云:『一半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此则赋物而兼比兴,可以见其气节矣。
七绝最难下笔,又最难工。寥寥二十八字,有意有神,有调有韵,而后可入管弦,供之吟咏,非易事也。少陵集中,宏篇巨制,多至百韵,而七绝甚少,则唐贤之黄河远上、折戟沉沙,每人集中,亦仅数首传唱人间,故知其难。今人学诗,便作七绝。南报所载,日数十篇。欲选一二,真如披沙拣金矣。
咏史之诗,须有感叹,有议论,而用典又须堂皇。如少陵咏武侯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即此十四字,可作武侯传赞。林兵爪尝咏信陵君,中一联云:『天下苦秦公子苦,一人荒饮大梁亡』;二句用典,均出本传,如此对仗,方无轻重之弊。
咏物本难,而集句尤难。曩阅华报,有孙君景贤集玉溪句以咏白海棠。白海棠者,故清珍妃宫婢也,素有艳名,出宫后,嫁某。樊姬拥髻,传秘事于人间,丽华舍身,吊贞魂于井底,噫可怀也,亦可痛也。诗如左:
欲入卢家白玉堂,不辞啼鴃姤年芳。飞来曲渚烟方合,想象咸池日欲光。侵夜可能争桂魄,几时涂额藉蜂黄。章台街上芳菲伴,不信年华有断肠。
日下繁香不自持,良辰未必有佳期。已随江令夸琼树,忆向天阶问紫芝。汉苑风烟吹客梦,楚天云雨尽堪疑。背灯独共余香语,不取花芳正结时。
户外重阴黯不开,开时莫放艳阳回。几时心绪浑无事,一树浓姿独看来。海阔天翻迷处所,廊深阁逈此徘徊。谁言琼树朝朝见,不赐金茎露一杯。
可怜荣落在朝昏,为拂苍苔检泪痕。无质易迷三日雾,平明通籍九华门。春烟自碧秋霜白,栀子交加香蓼繁。素色不同篱下发,紫兰香径与招魂。
乐游春苑断肠天,骤和陈王白玉篇。何处拂胸消蝶粉,可能留命待桑田。红楼隔雨悄相望,绣被焚香独自眠。玉骨瘦来无一把,碧桃红颊一千年。
凉风只在殿西头,雪絮和和飞不休。他日未开今日谢,雨中寥落月中愁。从来此地黄昏散,更醉谁家白玉钩。且向秦树棠树下,不知身世自悠悠。
消息东郊木帝回,年华忧共水相催。莫惊正胜埋香骨,密锁重关掩录苔。烟幌自应怜白傅,柳绵相忆隔章台。春心莫共花争发,换得年年一度来。
郢曲新传白雪英,望中频道客心惊。朝云暮雨长相接,紫蝶黄峰俱有情。细路独来当此夕,禁门深掩断人声。重吟细把真无奈,十载裁诗走马成。
诗有别才,不必读书;此欺人语尔。少陵为诗中宗匠,犹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今人读过一本香草笺,便欲作诗,出而应酬,何其容易!余意欲学诗者,经史虽不能读破,亦须略知二、三,然后取唐人名家全集读之,沈浸秾郁,含英咀华,俟有所得,乃有所得,乃可旁及,自不至紊乱无序,而下笔可观矣。
春秋佳日,吟朋萃止,酒后茶余,莫如联句。然又不可如近人之仿柏梁体,东涂一句,西抹一句,紊乱无次,贻笑旁人。须如昌黎联句之例,立定题目,才力悉敌,互争巧捷,而后有吟咏之乐;否则索然无味。
近时吟社,每开大会,费款数百金,至者数百人,而仅作击钵吟二三唱以了之,真是可惜。余意欲开大会,先出宿题,遍征吟咏,携之莅临。届时复出一题,以古人之诗为韵,各拈一字,任选一体,矩篇巨制,听客所为,当有佳章,以传艺苑。昔冒辟疆宴天下名士于水绘园,渔洋且作古律,欲以争胜,固知多士济济,必能各骋其才也。
栎社前社长蔡启运先生,风雅士也,耆年硕德,众咸敬止。启运固竹梅吟社员,惯作击钵吟诗。每出一题,辄咸数首,以诱掖后学。及栎社议刊同人集,诸友各有佳构,而启运之诗大费选择,以击钵吟外少制作也。然则欲学作诗,切不可专工此道,仅争一日之短长也。
诗钟亦一种游戏。然十四字中,变化无穷,而用字构思,遣辞运典,须费经营,非如击钵吟之七绝可以信手拈来也。余谓初学作诗,先学诗钟,较有根底,将来如作七律,亦易对耦,且能工整。
闽人士较好诗钟,亦多能手。闻林文忠公少时,曾与诸友小集,偶拈「以」「之」二字为雁足格,众以虚字,颇难下笔。文忠先成一联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见者大惊,以为有大臣风度。其后文忠出历封圻三十载,事业功勋,震耀中外。谁谓游戏之中而无石破天惊之语耶?
诗钟眼字,须无痕迹,方称作手。前人有集句者,尤费苦心。曩时榕城有以「女」「花」二字为燕颔格者。其一人云:『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众以为工。复一人云:『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众更以为巧。已而一人云:『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众皆搁笔。此两句原属名句,神思缥缈,情意缠绵,以之自作,犹无此语,乃出于集句,且系嵌字,真是天衣无缝,巧逾织女矣。
少年作诗,多好香奁,稍长即便舍去。施耐公山长有艋津赠阿环七律三十首,滞雨尤云,怜红惜绿,置之疑雨集中,几无以辨。及后自编诗集,弃而不存。然清词丽句,传遍句阑,可作曲中佳话。
稻江王香禅女士曾学诗于赵一山。一山,老儒也,教以香草笺,期夕咏诵,刻意模仿。及后遇余沪上,袖诗请益。余谓欲学香奁,当自玉台入手。然运典构思,敷章定律,又不如先学玉溪,遂以义山集授之。香禅读之大悟。继又课以葩经,申以楚词,而诗一变。今则斐然成章,不灭谢庭咏絮矣。
梁任公谓余:『少时作诗,亦欲革命。后读唐宋人集,复得赵尧生指道,乃知诗为国粹,非如制度物釆可以随时改易,深悔孟浪』。任公为中国文学革命之人,而所言若此,今之所谓新体诗者又如何?
作诗须先相题,而后立意。立意既定,而后布局。布局既成,而后造句。造句之时,并须炼字。炼字非有工夫,不能知其巧拙。如少陵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平野之阔,大江之流,人能想到,而用「垂」字「涌」字,则非初学所能。又如玉溪之『庄生晓梦迷胡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胡蝶之梦,杜鹃之心,人能想到,而「梦」字用「晓」,「心」字用「春」,又下「迷」「托」二字,以见「晓梦」之「迷」,「春心」之「托」,则胡蝶、杜鹃非空语矣。
作诗须有分寸,题目尤宜斟酌。前时有以哭父诗投报嘱刊者,置之不理。嗣有以和友人哭父诗邮视者,此真匪夷所思矣!夫父母之丧,礼废琴瑟,何心歌咏。至若和人哭父,则不知是何肝肠,如何下笔?初学作诗,慎之!慎之!
梁钝庵先生博通经史,旁及百家,行年四十,未敢作诗。一日,见邱仙根大甲溪诗,嫌其模仿南山,构思匝月,成一巨制。仙根见之,自言弗及。钝庵没于香江,诗稿尽失。余从各处搜求,仅得十数首,载诸台湾诗乘,而大大甲溪诗不见。世有存者乞录示。
晋江陈铁香太史盖着藤花吟馆诗录六卷,其长君少铁远道邮寄,余已采其有系台事者入之诗乘。内有「白牡丹」八首,我台骚坛近好击钵吟,又喜咏物,录之于此,以供吟料:
洗尽铅华倚靓妆,天然国色占群芳。浑无绮艳娇青帝,大好佳名锡素王。清调几时赓李白,春心一任媚姚黄。东风敷衍繁华倦,偏让冰姿照洛阳。
雅艳何曾减却春,藐姑冰雪见精神。十年宰相非金带,三月风光在玉人。富贵几家能淡泊,文章一样爱清真。筠笼驿使空供奉,未把幽芬进紫宸。
天与芳华玉与肌,分明粉本学徐熙。梨云庭院嬉春地,絮雪帘栊正午时。未分浓妆售俗眼,生教淡扫到蛾眉。如何十户中人产,仅买城东深色枝。
徘徊十二曲阑干,缟袂相逢着意看。秾艳让人称国后,冷曹类我唤朝官。抛余金粉春俱淡,买到胭脂画转难。不道珊珊冰玉貌,风流依旧尚名丹。
素面新妆似汉宫,沈香亭北露华中。流苏隐约偏宜月,楼阁晶莹石碍风。尽日琼英迷粉蝶,有人玉貌斗惊鸿。镜台酣尽流霞酒,未借潮痕一捻江。
解语何愁国便倾,搓酥滴粉不胜情。全饶芍药三分碧,先占芙蓉一段清。素手折来争绰约,红颜簪处更分明。记曾资福寺中见,未信盘盂玉琢成。
释恨春风见此花,水晶屏外一枝斜。天香沁骨都成玉,月脸呈春不泛霞。兴庆池头人倚槛,善和坊里客停车。白描画手今谁健,忙煞南朝杨子华。
看花来上月波堤,琼钿珠翘朵朵齐。浥露偶倾银错落,当风如劝玉东西。汉家团扇裁纨素,邺苑春衣换白绨。博取雪夫人美号,凝脂真见配柔荑。
云母窗开色转微,雪肤花貌认真妃。后身任证欧家碧,弱体偏禁玉带围。点注香名奴是粉,生成妙相雪为衣。多应未受金轮诏,隐遯甘心不着绯。
冷占三分艳十分,画楼高处散清芬。洛妃皓腕春攘月,巫女轻纨旦紫云。玉版可能参永叔,白头犹足傲文君。水边竹际稽山路,差杀桃花弄夕曛。
柳河东之论作文曰:『吾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余谓作诗亦然。作诗之要,莫如虚心,莫如静气。虚可通神,静可致远。
大隈侯有言:『中国衣服之美,饮食之精,文章之佳,皆他国所不及』。今之妄人乃欲举固有之精美而悉弃之,且言汉文为亡国之具。乌乎!中国而果无汉文,则五胡之俶扰,蒙古之并吞,觉罗之耗斁,种且灭矣,国于何有!而今日能存者,则汉文之功也。
人生必有嗜好,而后有趣味,而后有快乐。酒色财货,人之所好也,而或以杀身,或以破家,或以亡国。只读书之乐,陶养性情,增长学问,使人日迁善,而进于高尚之域,其为乐岂有涯哉?余自弱冠以来,橐笔佣耕,日不暇给。然事虽极忙,每夜必读书二时,而后就寝。故余无日不乐,而复不为外物所移也。
『两乳燕投孤垒宿,四时花共一瓶开』:孙湘南句也。『花无寒燠随时发,酒长琼浆不用沽』:六居鲁句也。而张鹭洲亦有诗云:『少寒多燠不霜天,木叶长青花久妍,真个四时皆似夏,荷花度腊菊迎春』。此均善写台湾气候。故欲为台湾之诗,须发挥台湾之特色。如以江南花月、塞北风云而写台湾景象,美则美矣,犹未善也。
台湾景色之可入诗者,美不胜收,余曾采取数十条,载于诗乘及漫录中。如秋雨连旬,谓之骑秋;骑秋二字入诗甚新。又如水纹荡漾,谓之鱼花;鱼花二字入诗甚颖。至如南吼北香之景,赤嵌白沙之情,又皆诗料也。
周芸皋诗曰:『有怀欲抵将军澳,何处重寻菩萨寮』;将军澳、菩萨寮均在澎湖,以之入诗,突见工整。又曰:『潮流八卦水,风待七更洋』;八卦水、七更洋亦均属澎湖,以之入诗,何其新颖!
文章为华国之具,而历史乃民族之魂。故文明之国则文章愈美,进化之族则历史愈全。今台湾之文章如何?历史如何?莘莘学子,当自勉励,毋为旁人所笑。
台湾闺秀之能诗者,若蔡碧吟、王香禅、李如月诸女士,摛藻扬芬,蜚声艺苑,皆隽才也。然碧吟以家事故,久废吟哦;而香禅移居津门,如月亦寓苏澳,山河阻隔,犹幸时通鱼雁,得其近作,刊诸诗荟,亦足为骚坛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