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土圭测影,铜漏传更,岂非时表之权舆乎?朝野愈载(唐张鷟撰)称则天如意中,海州进一匠,造十二辰车,回还正南,则午门开,马头人出,四方回转,不爽毫厘。元史谓顺帝所造宫漏,有玉女捧时刻筹,时至则浮水上,左右二金甲神,一悬钟,一悬钲;夜则神人按更而击。是则今之时钟,而奇巧尤胜西人矣。
三国志载诸葛亮伐魏,以木牛流马运粮。诸葛氏集详言其法。后人遂多仿制。异僧传载唐时有一僧骑木驴,能登山行远。以视今之自转车、自动车为何如也?
宋史载杨么在洞庭湖作火轮船,以轮激水,游行自在。而明郑和使西洋,所造之舟,制尤精巧。以视今日之火轮船又何如也?
袁子才新齐谐载乾隆时,江秀才慎修,以一竹筒,中用玻璃为盖,有钥开之;开则向筒说千言,言毕则闭,传千里内,人开筒侧耳,其音宛在,如面谈也。过千里,则音渐澌散不全。名曰寄语。以视今之留声器复何如也?
飞行之术,古已言之。庄子称列子御风而行,冷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此犹想象之辞。若公输子削木为鸢,飞天三日而下;则能以机器飞行矣。杜阳杂编(唐苏鹗撰)载飞龙卫士韩志和善雕木作鸾鹤鸦鹊之状,饮啄悲鸣,与真无异。以关棙置于腹内发之则凌云奋飞,可高百尺,至一二百步外方始却下。顾此为木禽尔。拾遗记谓秦始皇时,奇肱氏乘飞车而朝;此则飞机之制也。汉书王莽传称:『或言能飞,一日千里。莽试之。取大鸟翮为两翼,头与身皆着毛,通引环纽,飞数百步』。是飞行之术、飞行之器,古已有之,特失传尔(聊斋志异载明季白莲教徒张鸿渐为木凤,人乘其上,能飞空中。此为小说家言,未可尽信)。
火药为中国发明,其用已久。元世祖时,法兰西人从军,始习其法,传之欧洲。阅薇草堂笔记(清纪昀撰)载大将军年赓尧征青海,有人献火器,以机转之,能连发十三次。年以其伤人酷烈,不用。今之十三响铳,而二百年前已能制之,使其采用,训师讲武,已足称雄,何至为人鱼肉哉?
古者读书之士,书必自写。削竹为简,长尺二寸。其后改用缣素。然质贵费重,寒畯难求。及汉蔡伦造纸,书籍赖之,而读书者犹须自写(东坡读书记谓史记、汉书皆系自写。宋时尚然,则今笃学之士,亦以自写为功)。至唐,乃创印刷之术。宋代又为聚珍之版(即活版)。书籍流传,以是而广。西洋人士以印刷与火药、罗盘谓为东来三大文明,非虚语也。
以上所举,仅其大略。若就旧籍而详考之,恐非一朝一夕之所能尽。然此亦足以见中国之非无科学也。
夫中国科学何以日衰?西洋何以日盛?此则有大原因。其一:中国人性能创造,而不能继续,且不喜改良。譬如建一寺庙,费款数十万,轮奂之美,震耀一时。乃落成以后,置之不顾,日渐剥蚀,日渐损毁,终至倾颓破坏。俟有力者乃重建之。其二:中国学术以孔子为宗,而孔子以天下为本。山泽之儒,庠序之士,多谈性理,重文章,遂相率而趋于无用。以为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而程氏且以玩物丧志戒之。此其所以衰也。西洋则不然,一人创之,则众人效之,一人不成,则众人成之,互相研究,互相竞争,互相批评,互相尊重,以期达于至善至美之域。乃复政府保之,学会嘉之,群众信之,而科学之进步,遂足夸耀于世界。
唯我台湾当此新旧递嬗之时,东西文明汇合若一,我台人当大其眼孔,劳其心思,凭其毅力,求其学问,采彼之长,补我之短,以发皇固有之科学,或且凌过西人,则不佞之所期望也。至于精神、物质两方面,如车两轮,不可偏废,愿与座上诸君各起而振兴之。
印版考
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书契,是为文字之始。夫文字之能传布者,必有传布之具,而后能行久远。上古无纸,不能如今日之便利。故虞夏文字现巳不存,其存者唯在鼎彝。而传布之具,为皮为木,尚未能明。自后世发见者,则有殷墟之龟甲,汲冢之竹简,秦汉之间,乃用缣素,价昂费重,求取不易。及蔡伦造纸,而用始弘。然读书须自抄写,得之甚艰,宝之綦笃。
隋开皇中,雕撰遗经,是为锓版之始,而文字传布乃速。唐代因之。至宋大备。故宋版之书,今为希贵。然宋版非尽佳本也。叶梦得石林燕语谓天下印书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所谓福建者,则麻沙本也。麻沙,地名,属建阳县,产榕树,质松易刻,多错讹,故为下。夫锓版印书,以事传布,厥功伟矣。然每印一书,必雕一版,费大工夫,收藏笨重,不便移徙。南宋之人,复为聚珍之版,则活版也。其版有泥字、瓦字、锡字、铜字、木字。清代武英殿刻书,则用聚珍,故武英殿之版最佳。
顾宋人不独能创聚珍也,又能缩大为小。至正杂记载贾似道得碔砆石枕,欲刻兰亭序,而患其小。一镌工以灯影缩定武本刻之,宛如原本,缺损皆全。是知缩版之法,固已久矣。闽杂记谓闽省碑版而推侯官潘氏,能缩径三、四尺字为三、四分。尝缩颜平原多宝塔为袖珍本。又云:杭州运使河下冯氏,不独能缩大为小,且能拓小为大。以字就灯照,乃以白纸取影,双钩而后镌之。是知影刻之法,中国固已有矣。
海通以来,欧洲输入印书机器,用铅制字,则今之活版也。夫活版之术固非欧人发明,而由中国传授也。元初,欧人从军来此,遂取印版与火药、罗经而归,称为东来三大文明。夫无火药则不足以整军开矿,无罗经则不足以航海略地,而无印版则思想闭塞,学术停滞,不能人人读书。故欧洲今日之文明,其受福于此者不少。昧者不察,乃以印版之术为欧人所发明,是亦不揣其本也。
自来水考
自来水(即水道)之设,始于罗马都城,约在公历纪元前三百十有二年。时城中人民繁庶,污物充积,井水玷败,疾病丛生,乃求他处之水,凿隧架桥,接以瓦管,流至城中。用者利之。其后各国仿行,众沾其惠。然抽水之法尚未善。至一千七百六十一年,英伦始用蒸气,瓦管亦改铁,而自来水始美备。顾余读东坡惠州全集,则中国宋时已有自来水,非传自西人也。
邓守安者,罗浮道土也。广州城濒海水苦咸。城北有蒲涧泉,味清洌,然去城远,人家不能得。守安尝语东坡:广州城人饮咸苦水。春夏疾疫时,所损多矣。蒲涧有滴水岩,水所从来高,可引入城,盖二十里以下尔。若于岩下作大石槽,比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沫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大石槽以受之。乃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不过用大竹万余竿,及二十里间用葵茆盖,大约费数百千可成。时东坡贬宁远军节度副使,安置惠州,王敏仲镇抚广州。东坡以守安言告之。仲敏用其法引水入城,城人咸赖。是则中国之自来水也,唯较今日之水道精粗而已。
留声器考
晚近科学昌明,人智竞进,制器象物,巧夺天工。而运用之广,收效之宏,厥有三事:曰留声器,曰无线电,曰活动影戏;是皆裨益人群,非若杀人科学之以争雄黩武为事也。
夫留声器之制,创于美爱尔逊,迄今未四十年。其始仅为征歌度曲之具,而今则家庭用之,学校用之,演坛用之,议会用之,以助社会之教育。其为物岂细故哉!夫声无形也,而能留之,又能传之,可谓功参造化矣。然留声器之制,非创自美人,而作于中国人也;且非创诸近代,而作于二百年前也。于何征之?征之袁简斋太史之新齐谐。简齐,乾隆时人,其书有「寄语」一则,寄语则留声也。
新齐谐之言曰:『婺源江江秀才,号慎修,名永,能制奇器。取猪尿胞置黄豆,以气吹满,而缚其口。豆浮正中,益信地如鸡子黄之说。家中耕田,悉用木牛。行城外,骑一木驴,不食不鸣,人以为妖。笑曰:此武侯成法,不过中用机关尔,非妖也。置一竹筒,中用玻璃为盖,有钥开之。开则向筒说千言,言毕即闭。传千里内,人开筒侧耳,其音宛在,如面谈也。过千里则音渐澌散不全矣』。慎修所制则留声器,惜不能传其法以示后人,而后人复不能阐心研求,以成奇器,遂使神秘之钥,乃为爱尔逊所握,能不可叹!然亦足见中国之非无奇才也。
按慎修先生清初大儒,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年八十有二,著书十数种,而于音学、历学尤多发明。其传世者,有律吕阐微十一卷、古韵标准六卷、推步法解五卷、历学补论、中西合法拟草各一卷,皆足发皇学术。而制器效用,特其余事,是又瓦特、歌白尼合而为一者。使其寄语早传,则中国科学已足骄人,又何至反惊于人耶。
艺旦考释
前以艺旦考释征求答案,阅今月余,未接惠稿。我台多鸿博之士,岂以此为游戏之文而不肯为欤?抑以为考释之题而踟蹰下笔欤?鄙人学殖疏陋,试就所知而言,以为台语之资料。
按说文:艺,穜也。诗楚茨:我艺黍稷,引申为才艺。所谓艺旦,谓其有弹唱之艺也。旦字虽见于元曲,顾此尚非语源。晋书乐志曰:但歌四曲。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唱,一人唱,三人和。是但歌不被管弦,凡能但歌者,即谓之但。淮南子说林训:使但吹竽。注:但,古不知吹,人以徒歌,故云。不知吹,此则旦之本义也。元人创造戏剧,弃人留旦,与生相偶,则所谓戏旦也。章太炎新方言:今传奇有云旦者,起自元曲,则所谓作伎最先唱者,本是但字,直称其人为但,犹云使但吹竽矣。古语流传,讫元犹在,相承至今。夫旦本歌伎之名,台湾以称妓女,而加之艺,风雅典赡,有非他处所能及者矣。
鲁王迁澎辩
明季续闻载鲁王栖金门七年。讯后来诸人云,至己亥秋受永历手敕仍命监国。成功迁之澎湖岛,窘逼日甚。辛丑,成功因兵败后陡然悔悟,复迎归金门。连横曰:此诚莫须有事也。澎湖为台湾之附庸。天启二年,荷人据澎湖。四年,复据台湾,筑垒驻兵,以张海权。己亥为永历十三年,二岛尚为荷人所有。延平何能迁鲁王于其地?则迁之,而荷人岂肯受之?受之,又岂肯归之?此势之所必无也。方是时,延平大举北伐,长围南京,光复之军,云合雾起,又何暇迁鲁王于澎湖哉?则迁鲁王,而鲁王之旧臣如张尚书煌言、徐中丞孚远,俱在延平军中,宁无一言?此又理之所必无也。
夫以延平忠贞之节,眷怀故国,志切中兴。北伐之举,震惊宇内,清人惎之,故肆为蜚语,欲以灰志士之心。而鲁臣自舟山溃后,分散四方,久不与海上相往来;一闻其事,信以为真。此书为汪光复所撰,则鲁之旧臣而薙发降清者。但恐易世之后,据为史实,论者遂不能无疑于延平;而延平之大节固无可毁也。余知其谬,故特辩之于此。
稻江图书馆议
不佞寄居稻江,于今五载。自晨及夕,所见所闻,无非车马之声,南贾之语,市肆纷纭,甚嚣尘上,未有以慰其精神者也。顾不佞,以索食之故,橐笔佣耕,不得不居于此。幸而退食之暇,闭户读书,稍资宁静。然购书匪易,岁靡千金,尚不足用,则不得不求之图书馆。夫图书馆设在城中,距离较远,又费时间。且当炎阳酷热之时,风雨晦明之际,往来不便。想亦稻江人士之所同感也。
夫稻江为台北枢要之地,商务殷盛,冠于全台,行旅出入,通于邻国,而环顾市中,乃无公园,无会堂,无俱乐部,无图书馆,则一阅报所(文化协会虽有港町读报所,而规模甚小)而亦无之,文化低微,甚于村鄙,岂非稻人士之耻乎?且稻江既无公园、会堂、俱乐部,则稻人士欲为消遣计,唯有相率而入于酒楼、歌馆,买笑寻欢,以浪费金钱,其害有不可言者。夫无公园、会堂、俱乐部之害已如斯,而无图书馆以涵养德性,增长智识,则其害更有不忍言者。此不佞之所以屡筹设立也。
曩者,大稻埕区裁废之时,尚存公款万余金。不佞曾以设立图书馆之议,商之林区长。其一,役场宏壮,地位适宜,可免新建。其二,余款充裕,拨为基本,可免捐题,且可为废区之纪念,而留区长之去思。计无有善于此者。而林区长不以为意,竟以役场借之市役所,公款充之同风会,而图书馆之设立,遂无有再议之者,可胜叹哉!
夫稻江为台北枢要之地,住民六、七万,纳税数十万,凡有义务,宁落人后。而环顾市中,竟无一文化之建设。吾不知稻人士其何以默默而息耶?比年以来,文化日进,各郡各街,莫不竞设图书馆。即至山陬海澨,亦有巡回文库。乃以堂皇冠冕之大稻埕,并一巡回文库而亦无之,岂非可怪?吾意稻人士而能速自设立,以应时势,其事固善;否则当请总督府图书馆择一适宜之地,而开分室,以慰稻人士之望,亦无不可行也。呜呼!民彝耗斁,思想混淆,熙往攘来,言不及义,自非鼓励读书,不足以救其弊,而图书馆则以涵养德性而增长智识者也,可缓哉?可缓哉?
序跋
台湾通史序
台湾固无史也。荷人启之,郑氏作之,清代营之,开物成务,以立我丕基,至于今三百有余年矣。而旧志误谬,文采不彰,其所记载,仅隶有清一朝,荷人、郑氏之事阙而弗录,竟以岛夷、海寇视之。乌乎!此非旧史氏之罪欤?且府志重修于乾隆二十九年,台、凤、彰、淡诸志虽有续修,局促一隅,无关全局,而书又已旧。苟欲以二、三陈编而知台湾大势,是犹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其被囿也亦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