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叙(14)
巫马子谓子墨子曰:“子兼爱天下,未云利也。我不爱天下,未云贼也。功皆未至,子何独自是,而非我哉?”子墨子曰:“今有燎者于此,一人奉水将灌之,一人掺火将益之。功皆未至,子何贵于二人?”巫马子曰:“我是彼奉水者之义,而非夫掺火者之意。”子墨子曰:“吾亦是吾意,而非子之意也。”(《墨子耕柱》)
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理或乱。(《荀子解蔽》)
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祇鲔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晋而欲不赡。林类、荣启期衣若县衰,而意不慊。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淮南子齐俗训》)
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或曰: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法言吾子》)
——右诸子互攻总义。
今天下之士君子之书不可胜载,言语不可尽计,上说诸侯,下说列士,其于仁义,则大相远也。何以知之?曰,我得天下之明法以度之。(《墨子天志》)(书不胜载,语不可计,则当时子书多甚,如今诸教之藏经矣。墨子皆遍攻之,以为远于仁义。盖墨子《经上》篇以算言理也。)
——右墨攻诸子。
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使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之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顾与其徒说他事。(《列子杨朱》)(拔一毛以济天下不为,儒攻之,墨亦攻之,而孟孙阳竟能张其宗旨以绌人。杨朱得此后劲,老学所由遍天下哉!)
——右墨攻杨朱。
鲁之南鄙人有吴虑者,冬陶夏耕,自比于舜。子墨子闻而见之。吴虑谓子墨子:“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子之所谓义者,亦有力以劳人,有财以分人乎?”吴虑曰有。子墨子曰:“翟尝计之矣。翟虑耕天下而食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不能人得一升粟。籍而以为得一升粟,其不能饱天下之饥者,既可睹矣!翟虑织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妇人之织,分诸天下,不能人得尺布。籍而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虑被坚执锐,救诸侯之患,盛,然后当一夫之战。一夫之战,其不御三军,既可睹矣!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国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故翟以为虽不耕而食饥,不织而衣寒,功贤于耕而食之、织而衣之者也。故翟以为虽不耕织乎,而功贤于耕织也。”吴虑谓子墨子曰:“义耳义耳,焉用言之哉!”子墨子曰:“籍设而天下不知耕,教人耕,与不教人耕而独耕者,其功孰多?”吴虑曰:“教人耕者其功多。”子墨子曰:“籍设而攻不义之国,鼓而使众进战,与不鼓而使众进战,而独进战者,其功孰多?”吴虑曰:“鼓而进众者其功多。”子墨子曰:“天下匹夫徒步之士,少知义而教天下以义者,功亦多,何故弗言也?若得鼓而进于义,则吾义岂不益进哉!”(《墨子鲁问》)
(吴虑盖丈人、荷蒉、沮、溺之流,专尚躬行,独善其身,自尚其力,然自比于舜,则自命甚至。盖亦当时一巨子,如颜习斋之比。墨子专以救人为主,故辨之甚力。)
——右墨攻吴虑。
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后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余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世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韩非子显学》)
(孔、墨俱改制,上托尧、舜。韩非在儒、墨外,犹知其托古,故得而攻之。异教相攻,原不足计,然儒、墨之托古可为据矣。)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王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韩非子五蠹》)
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同上)
(韩非学于荀子,本为儒家。然《解老》、《喻老》,专言刑名法术,归宿在老学,故攻儒、墨也。墨子之学,以死为义,以救人为事,侠即其流派,故与儒并攻。当时诸子之学,亦无与儒并驰者。墨之为侠,犹孔之为儒,或以姓行,或以道显耳。)
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儒者孔子也,侠者墨子也,流派各分。墨子之学,不畏死,故其学为侠。侠者,墨学之号,犹孔学之称儒。诸子史中或称孔、墨,举其姓,或称儒、侠,举其号;至称儒、墨者,杂举之也。太史公云者,盖史谈为老学,不满于儒、墨也;而云二者交讥,亦见二学之至盛也。)
孔、墨之弟子,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然而不免于儡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是何则?其道外也。(《淮南子泛真训》)(此老氏学攻儒、墨之言。老氏内学为多。)
夫三年之丧,是强人所不及也,而以伪辅情也。三月之服,是绝哀而迫切之性也。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终始,而务以行相反之,制五缞之服。(《淮南子齐俗训》)
(此在儒、墨之外,而兼讥二教者。)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庄子在宥》)(此道家攻儒墨之说。)
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庄子徐无鬼》)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庄子齐物》)——右老攻儒、墨。
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剪,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铏,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禹凿龙门,道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于此矣。”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史记李斯列传》)
(韩非有《解老》、《喻老》之篇,是老氏学。故太史公以之与老子同传。此为杨氏学。杨朱为老子弟子,即老氏学,故韩非兼收老、杨之学者。秦始愚民,韩非以老学行之,遂至今日。然则统论诸子,为害之大莫若韩非,关系之重亦莫若韩非矣。)
——右老攻墨学。
惠子为惠王为国法,已成,而示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惠王甚说之。以示翟煎,曰“善”。惠王曰:“善可行乎?”翟煎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翟煎对曰:“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岂无郑卫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国有礼,不在文辩。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此之谓也。”(《淮南子道应训》)
(翟煎引老子,盖是老学而攻名家者。)——右老攻名家。
问者曰:“徒术而无法,徒法而无术,其不可,何哉?”对曰:“申不害,韩昭侯之佐也。韩者,晋之别国也。晋之故法未息,而韩之新法又生,先君之令未收,而后君之令又下。申不害不擅其法,不一其宪令,则奸多故。利在故法前令则道之,利在新法后令则道之,利在故新相反,前后相悖,则申不害虽十使昭侯用术,而奸臣犹有所谲其辞矣。故托万乘之劲韩,七十年而不至于霸王者,虽用术于上,法不勤饰于官之患也。公孙鞅之治秦也,设告相坐而责其实,连什伍而同其罪,赏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劳而不休,逐敌危而不却,故其国富而兵强。然而无术以知奸,则以其富强也,资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败也,而张仪以秦殉韩、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武王死,昭襄王即位,穰侯越韩、魏,而东攻齐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城其陶邑之封;应侯攻韩八年,城其汝南之封。自是以来,诸用秦者,皆应、穰之类也。故战胜则大臣尊,益地则私封立,主无术以知奸也。商君虽十饰其法,人臣反用其资,故乘强秦之资,数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不勤饰于官,主无术于上之患也。”(《韩非子定法》)
问者曰:“主用申子之术,而官行商君之法,可乎?”对曰:“申子未尽于法也。申子言治不逾官,虽知弗言。治不逾官,谓之守职可也,知而弗言,是谓过也。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今知而弗言,则人主尚安假借矣?商君之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官爵之迁,与斩首之功相称也。今有法曰,斩首者令为医、匠,则屋不成而病不已。夫匠者手巧也,而医者齐药也,而以斩首之功为之,则不当其能。今治官者,智能也。今斩首者,勇力之所加也。以勇力之所加,而治智能之官,是以斩首之功为医匠也。故曰,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同上)
(韩非学于申、商而并攻之,然以军功为吏,至今犹从焉,是亦不可解矣。后世英主驾驭臣下,多有术相传,此申子之后学哉!)
故商鞅立法而支解,吴起刻削而车裂。治国辟若张琴,大弦绽,则小弦绝矣。(《淮南子缪称训》)——右老攻法术家。
公孙龙粲于辞而贸名,邓析巧辩而乱法,苏秦善说而亡国。由其道,则善无章。修其理,则巧无名。(《淮南子诠言训》)
吴起、张仪,智不若孔、墨,而争万乘之君。此其所以车裂支解也。(《淮南子主术训》)
今商鞅之《启塞》,申子之《三符》,韩非之《孤愤》,张仪、苏秦之从横,皆掇取之权,一切之术也,非治之大本,事之恒常,可博闻而世传者也。(《淮南子泰族训》)
(刑名、法术、纵横之术,施之于一时,而不能行于后世者,以其权术逐末,如乌喙、天雄,非可常服。治天下之大本,事之恒常、可博闻而世传者,儒道也。此尊儒而攻刑名、法术、纵横家者。)
——右老攻刑名法术纵横家。
且夫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情。絺谈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智虑不足以避阱井之陷,又妄非有术之士。听其言者危,用其计者乱,此亦愚之至大,而患之至甚者也。俱与有术之士,有谈说之名,而实相去千万也。此夫名同而实有异者也。夫世愚学之人,比有术之士也,犹蚁垤之比大陵也,其相去远矣。(《韩非子奸劫弑臣》)
先物行、先理动之谓前识。前识者,无缘而忘意度也。何以论之?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鸣于门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题。”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以詹子之术,婴众人之心,华焉殆矣!故曰“道之华也”。尝试释詹子之察,而使五尺之愚童子视之,亦知其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也。故以詹子之察,苦心伤神,而后与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是以曰“愚之首”也。(《韩非子解老》)
(詹何为前识之学,与老又不同,故韩非攻之。)
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庄子骈拇》)
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庄子胠箧》)
故苌弘、师旷,先知祸福,言无遗策,而不可与众同职也。公孙龙折辩抗辞,别同异,离坚白,不可与众同道也。北人无择非舜,而自投清泠之渊,不可以为世仪。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故高不可及者,不可以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为国俗。(《淮南子齐俗训》)
(至理精言,凡不可乎人情者,必不能大行。佛说微妙而不能尽人从之,儒术以人治人,故人人可从。)——右老攻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