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巡幸江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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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京城贤臣监国 瑞龙镇周郎遇主

话说自李闯乱了大明天下,太祖顺治皇帝带兵过江定鼎以来,改国号曰大清,建都仍在北京。

用满汉蒙古八旗兵丁,由北至南,打成一统天下。开基创业以来九十余年,传至第四代仁圣天子,真个文可安邦,武能定国,胸罗锦绣,腹满珠玑,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三坟五典,无所不通,诸子百家,无所不读,兵书战策,十分精通,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是时天下太平,人民安乐,八方进贡,万国来朝,真所谓马放南山,兵归武库,偃武修文,坐享升平之福。此所以有诗为证:

天地生成大圣人,文才武艺重当今。

帝皇少见称才子,独下江南四海闻。

却说一日五更三点,圣驾早朝。只见左边龙凤鼓响,右边景阳钟鸣,内侍太监前呼,宫娥翠女后拥。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排。圣天子驾到金銮宝殿,升坐龙床之上,王公大臣、诸侯贝勒、四相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及内外大小臣工,山呼万岁,朝见君皇。圣上传旨,即赐卿等平身,随开金口说道:“朕今御承列祖列宗基业,藉你大小臣工之力,上天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坐享太平,实乃万民之福。昨日偶然想得一对,汝等众卿为朕对来,重重有赏。”众大臣齐声答道:“陛下有何妙对,求御笔书下,赐予臣等一观。”圣上闻言,即命内侍捧上文房四宝,浓磨香墨,慢拂金笺,御笔写出上联云:

玉帝行兵,雷鼓云旗,雨箭风刀天作阵;

写毕,赐予众臣观看。诸大臣见了此对,各人面面相看,均如泥雕木做,并无一人可以对得。圣天子在龙案之上,见了这个光景,龙颜不乐,大有拂然之色。斯时有一大臣上前启奏。圣上一看,乃是文华殿大学士陈宏谋,随即问道:“卿家可能对得此联否?”陈宏谋奏道:

“老臣才学浅陋,何能对得此对?老臣有一门生,是广东广州府番禺县人,现是新科举子,来京会试的,姓冯名诚修。此人才高学广,必能对得此联。望陛下准臣所奏,宣召冯诚修到来,定然对得。”天子闻言,问道:“此人现在何处?”陈宏谋道:“现在臣家。”圣上即着黄门官:“传朕口召,前往陈宏谋府内,立召冯诚修前来见朕。”

黄门官领了圣旨,直到陈府,开读已毕,冯诚修望阙叩头,谢了圣恩,随了黄门官直入午朝门。黄门官带领引见,俯伏金阶,三呼万岁万万岁。朝见已毕,圣天子即开金口,御赐平身,问之曰:“闻卿广学多才,特宣卿对来,重重有赏。”冯诚修奏道:“小臣岭南下士,学识庸愚,谬承陈老师保奏,诚恐对得未工,有辱君命,其罪非小。望陛下恕臣之罪,赐臣一观。”天子闻言,御手在龙案上取了上联,交与内侍,赐予冯诚修观看。随着内臣另赐文房四宝一副,犹如殿试一样,慢慢对来。冯诚修接了那金笺,展开一看,略不思索,举笔一挥而就。殿前官接了,晋呈御览。圣天子龙目一看,写得龙蛇飞舞,十分端楷。对云:

龙王夜宴,月烛星灯,山肴海酒地为盆。

天子看了,不觉哈哈鼓掌大笑,极口赞道:“卿才压中华,深为可喜。”又将龙目一看,只见冯诚修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出口成文,如此敏捷,圣心大悦,即着御前供俸官在金殿之上赏赐御酒三杯,金花彩红护送回陈宏谋相府,俟会试之后,另行升赏。冯诚修叩头谢过圣恩,得意洋洋回归陈府,不在话下。且表圣天子赏了冯诚修后,随问各大臣:“孤家意欲前下江南游玩一番,卿等众臣有何人能保朕躬前往?”连问三次,并无一人敢应。圣天子不觉大怒,说道:“寡人不用你等保驾,独自一人前往,又有何妨!”随即传旨卷帘退班,各官退出。圣驾转到人和殿,御笔写下金旨一道,交与掌宫太监荣禄,面谕道:“朕前往江南游山玩景,久则十年,少则五载,自然回来。汝明日早上,可将此旨意交与大学士陈宏谋、刘墉等开读便了。”说完,装作客商模样,出后宰门去了不提。

再说次日五更三点,各官齐集朝堂,不见圣驾设朝,只见掌宫太监荣禄,将昨日圣上留下圣旨一道交与大学士陈宏谋、刘墉等观看。二人在龙书案上展开同读,只见诏书上写着:

朕离燕地,驾幸江南,迟则十年,早则五载。江山大事,着陈宏谋协同刘墉秉公料理。各大臣见陈宏谋即如见孤皇耳。钦此。

圣旨读完,各大臣均皆不乐,各自退朝,回府而去,这且慢表。

单讲圣天子出了后宰门,扮作客商模样,慢步行来,不觉到了瑞龙镇。只见六街三市,闹热非常。迎面一座酒楼,十分高敞,招牌写“绮南楼士商行台”,又一招牌上写着“满汉酒席,京苏大菜”。天子看了,展开大步,直上楼中坐下。店小二上前,赔着笑脸问道:“客官是用酒饭?还是请客?”天子道:“并非请客。你店中如有上等酒菜,尽行取来便了。”小二闻言,忙将上好酒菜一席,弄得齐齐整整,摆列桌上,请客官宽用。随站一旁,伺候斟酒。圣天子一面用酒,一面问道:“你这瑞龙镇到还闹热?”小二道:“敝处是京师,是通衢大路。原也闹热,近因迎神赛会,所以更加人多。客官不妨明日到此一游。”天子点头道:

“好。”一宿晚景不提。

酒保闻言,随即荤素酒肴,尽行送上来。天子开怀畅饮,遥望楼下会景,赛得十分闹热,人山人海,拥挤不开,圣心大悦。直饮至申牌时分,会景散场,看的人也散了。是时天子饮得酩酊大醉,方才慢慢一步步下楼。酒保在楼上,将酒数看了,连忙跟下楼来,即向柜上说:“此位客官共用酒菜银八两六钱四分。”天子闻言,将手去身上一摸,不觉呆了:岂知来时未带银包。只得连声说道:“来得匆匆,未曾带银,改日着人送来何如?”店家说道:“岂有此理。这位说未带,那位又说没有携银子,饮了酒,吃了菜,若都如此说改日送来,小店还用开么?就有泰山这样大的本钱,也还不够。若是未有银子,请将衣服留下。”天子闻言,勃然大怒道:“若不留衣服,便如何?”店家说:“若不留衣服,便不得出店门。你就是当今万岁,来吃了东西,也要还钱,如无钱,龙袍也要留下。”天子闻言,大喝一声,犹如凭空打了一个霹雳,起一脚,将柜面踢翻,望着店家一掌打去。这天子文武全才,力大无穷,店家如何当得他住,早已打得各人东倒西歪。

正在打得落花流水,酒堂人走的走了,散的散了,打得不能开解之际,忽然门外来了一个少年童子,生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一表人才,急忙上前拦住,说道:“有话慢慢讲,千祈不可动气。”圣天子正在大怒之时,忽见此小童将他拦住,满面赔笑,再三劝解,有如此胆识,不觉圣心大悦,自然住手,随即问道:“你这小童,因何将我拦住?难道店家是你亲眷不成?你姓甚名谁,说与我知道。”小童说道:“好汉说哪里话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见有不平之事,断无袖手旁观之理。我非店家亲眷,不过偶然经过,见好汉如此生气,特自上来劝解。万望暂息雷霆之怒,把他不是之处,对我说知,或是小事,请看薄面,容情一二。

古云:‘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小子姓周,名日青,本处人。舍下离此不远,请好汉过茅居一叙,何如?”圣天子见他说辞伶俐,举止安闲,问答清楚,心中喜悦,就将吃了店家酒菜,身上未曾带银,他说若无银子,就是当今万岁爷,也要脱下龙袍,如此无理。小童闻言,说道:“此乃小事,未知好汉欠他多少酒菜银子?待小子付他便了。”忙在身边取出银子一锭,约有十两纹银,完了酒钱,一手携着圣天子的手说:“方才匆忙,未曾请教高姓大名?”圣天子答道:“姓高,名天赐,北京城里人。”

问答之间,不觉已到日青家内,忙问日青:“你家内还有甚人?”方才十两银子恐其父母追究。日青道:“父亲亡过,只有寡母。老伯请坐,容我进内禀知母亲,请出来相见。”随即进去,将上项事情详细禀知母亲。那黄氏安人,见儿子小小年纪,有如此志气,交结世人,也自欢喜。即着青儿倒了一钟香茶出来,双手奉敬。圣天子接了茶,随着日青进去:“替我与你母亲请安。”黄氏安人在屏风背后回说:“不敢当。”一面用眼观看,见此高姓客人龙眉凤目,一表人才,心下暗思必非常人。只见高姓客人问道:“令郎如此英俊,不知现年几多,因何不与他读书?将来必有上进。”黄氏安人答道:“小儿今年十五岁,也念过书,粗识几字。但恨他总是交结朋友,学习武艺,不肯用心读书,万望贵人指教他,就是小妇人之福了。”圣天子说道:“我有句不知进退说话,未审夫人可容纳否?你令郎有这样气概,他日必非居于人下。小可现在军机大学士刘墉门下,意欲将令郎认为螟蛉之子,将来谋个出身,不知尊意可否允从?”黄氏闻言,十分欢喜,连道:“若得贵人如此提拔,小妇人感激不尽。”忙叫青儿上前叩头,拜见契父。圣天子用手在九龙暖肚上摘了一粒大珍珠,作为拜见之礼。日青谢后,送与母亲收好。黄氏说道:“贵人意欲何往?可否将小儿带去?”圣天子道:“我今欲到南京一游,令郎愿往,不妨同去一走。”黄氏应允,即着家人办上酒肴,至申牌时分,用完晚膳。日青背上包裹,拜辞母亲,随了契父出门,仍回绮南楼客寓住了一宿。

明日起来,完了店钱,出了瑞龙镇,望着海边关一路而去,晓行夜宿,不觉来到海边关内。是日尚早,投了人和客店,小二打扫洁净的地方安顿包裹床铺,泡了一壶好茶,将洗面水两盆放下。圣天子一面洗去面上尘垢,一边问小二道,“此处可有什么好游耍地方否?”小二回说:“虽有几处,均属平常。只有海边关叶大人公子叶庆昌,在庆珍酒楼旁边起了一座大花园,其园内起座杏花楼,极其华美,为本地第一顶好去处。叶公子每日在此楼上游玩,不许闲人进去。客官如遇公子不在,进去一游,胜游别处多矣。但叶公子每日早晚必在楼内饮酒,午后回府。现下已过午时,客官碰巧前往一游,回来用晚饭未迟。”圣天子随问:“店家姓甚名谁?与我们看着包裹,我去一游,就回来便了。”店家说:“小的姓周名洪,坐柜的是我妻舅,姓严名灵。小的郎舅在此多年,请客官放心前去,早些回来便了。”圣天子随即带了日青,出了店门,问店家:“这杏花楼从那条路去?”店家说道:“由此东边大街直行,转过左手,海边街上最高这座大楼就是。”周日青闻言,随即上前引着前往。正是从此一去,弄出弥天大事,有诗为证:

帝皇无事爱闲游,柳绿花红处处幽。

毕竟恶人有尽日,霎时父子一同休。

按下不表。

再表圣天子与周日青望着东边一路而来,转了湾,果见近海傍大街上远远有一座高楼。走近楼下,四围砖墙围着,上有金字蓝地匾额“庆珍酒楼”,生意极为闹热。来游的推挤不开,随即分开众人,与日青进了头门。看见两旁时花盆景摆列甚多;一望酒堂上,客位坐满。正欲上楼,只见酒保上前赔笑说道:“客官碰巧来得迟了,小店楼上楼下都已坐满,先来的客已无位坐,所以都站在门外,请客官改日再来赐顾。”圣天子闻言,答道:“我们不吃酒,只要你引我到杏花楼上一游,我重重有赏。”酒保道:“虽然使得,只是叶公子申牌时要回来的。客官进去游玩不妨,第一件不要动他东西;第二件务要申牌时以前出来,切勿延迟误了时刻,被叶公子看见,累小人受责。”圣天子说道:“我都依你便了。”

于是酒保在前引路,来到杏花楼院门口,遂将门开了。进得门来,一条甬道,都用云石砌得光滑不过。迎面一座小亭,横着一块漆地沙绿字匾额,写着“杏花春雨”四字。转过亭后,一带松阴,接连一座玲珑嵯峨假石山。上了山坡,来到山顶,一望一片汪洋活水,皆从四面假山石中曲折流聚于中,这杏花楼起在塘中间。此山顶上,有座飞桥,直接三层楼上,两旁均用小字栏杆围护,高在半空中,极为凉爽。然此特为夏季进园之路,若冬天,另有别条暖路,避去风雪,至楼内上层。此楼造得极其富丽,十分精巧。游廊上摆着各色定窑花盆,两边种的是素心兰花。进得楼来,四边屏风子,俱用紫榆雕嵌五色玻璃时新花样,椅桌俱用紫檀雕花,云石镶嵌。各处挂着许多历代名人字画、古董玩器,为大家内所无的。

圣天子畅游一番。游时忽见三层楼上酒厅中,摆着一桌十分齐整满汉酒筵,并未有人入席,随问酒保道:“你方才回说没有空座头,酒菜都卖完了。因何又有这一席,难道是自己受用的不成?好生可恶!还不快取暖酒来!我就在这里开怀畅饮,食完了,伺候得好,重重有赏。”

酒保闻言,惊得面如土色,连忙说道:“此席酒是叶公子备下,申刻到此用的,谁敢动他?未曾进来之先,已与客官说明不要妄想。务望到各处游玩,早些出去为妙,不要闯出祸来,小的就万幸了。现今将近申牌时分,倘若再迟延,碰见公子,非但小的性命不能保全,连客官也有不便。”圣天子闻言大怒,喝声:“奴才胡说!难道你害怕叶庆昌,就不怕我么?等我给个利害你看!”说着,一手将酒保提起来,如捉鸡一样,殊不费力,高高举起,望着窗外说道:“你若不依我,管叫你死在目前!”酒保大叫:“客官饶命!小人暖酒来就是。”圣天子冷笑了一声,轻轻将他放下,随道:“你只管放心搬酒菜上来,天大事情有我担挡。”

酒保无奈,只得将叶府公子所备下各种珍馐美味送上楼来,随即着人暗中报叶庆昌。

不表圣天子与周日青在杏花楼欢呼畅饮。再谈这叶庆昌公子,是海边关提督军门叶绍红之子,奸恶异常,倚着父亲威权,谋人田宅,占人妻女,包揽人命重案,刻剥百姓,鱼肉客商,甚于强盗,所以家内如此富厚。叶绍红见他能做帮手,十分欢喜,言听计从,狼狈为奸,万民嗟怨。不知费尽多少银子,起造这座杏花楼,每日早晚,同一班心腹狐群狗党到此欢叙,设计害人。不料这日正在府中与手下人商议要事,忽见看守杏花楼的家丁跑奔回来,报道:“现有两人硬进杏花楼,将公子预备的酒席,押着店家卖与他吃。酒保不依,他就要将酒保打死。已经在楼内畅饮,请公子快去!”公子一闻此言,暴跳如雷,即刻传齐府内一班家丁、教头人等,约有一百余名,执齐各色军器,飞奔杏花楼而来。

到了门首,公子吩咐:“各人均在楼下前后门口分头把守,听我号令,叫拿就拿,叫杀就杀,不许放走一人,违者治罪。小心捉着这两人,重重有赏。”随带了八名教头、两个门客,当先拥上楼来。来到第三层楼酒厅之上,见座中一人,年约四旬以上光景,生得龙眉凤目,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傍坐一少年童子,年约十三四岁,生得眉清目秀;

酒保侍立一傍,满面愁容,十分怕惧。公子看了,上前大喝道:“何方村野匹夫,胆敢威逼酒保,强占本公子杏花楼,食我备下酒菜!问你想死还是想活?敢在太爷岁爷头上动土!难道你不闻公子的利害?快把姓名报上,免我动手!”那酒保见了公子,急忙跪下磕头,说道:“小的先曾再三不肯,无奈他恃强,如若不依,他几乎把小人打死。只求公子问他,宽恕小人之罪。”说完,就在楼中地上叩响头,犹如捣蒜的一般,舂得桌上杯盆齐响。圣天子看了这般情景,不觉拍手哈哈大笑。不知说出什么言语,后来如何动手打死公子,叶绍红起兵擒捉,忽遭阴谴等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