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退妖魔周郎配偶 换假银张妇完贞
诗曰:
假托妖魔却是神,只因作合结成亲。
可怜世宦官家子,为骗财钱丧了身。
话说陈登把神人指点:“今日幸遇贵人,总求大发慈悲,请回舍下,救出侄女,收了妖魔,胜造七级浮屠。不但侄女儿感激活命深恩,就是愚兄弟家人口,也沾二位贤客莫大之恩。”说罢,倒身下拜,叩头不止。圣天子不待说完,连忙扶起,心中十分惊异。答道:“不瞒陈兄说,高某实在未曾学过收妖捉怪的法术。若论武艺工夫,到还晓得些须。不怕他铜皮铁骨,猛虎蛟龙,我也可以擒拿得他。只是妖魔鬼怪,云来雾去,无形无迹,你不见他,他能见你,有力也无处可施,这就难以效劳。总使勉应,也是徒然。老实对你说,倒不如另访高人收除妖怪,免得误你大事。”陈二员外闻得此言,疑是不肯捉怪,只骇得汗流浃背,两泪汪汪,双膝跪下,不住在地叩头,哀恳道:“贵人到此,神人预先指引,如此应验,更叫我去什么地方另请高人?若是贵人不肯垂怜,我就死也跟着二位高贤,断断不肯当面错过这个机会,误了侄女的性命。”说完,伏在地下痛哭哀求。
早有跟随陈登的家人飞跑回来,报知大员外陈青。陈青一闻此言,即刻备两乘轿子,亲自押着,忙忙赶来。赶到跟前,也就在地磕头恳求:“救我女儿性命!”早有那往来行人,看见这个光景,不知是何缘故,前前后后,推推拥拥,四下里围了一大堆人,弄得水泄不通。幸而南方各处街道尚阔。那些看的人,也有知道陈员外家内遭妖魔侵害的事情,必定请他们去收妖怪;也有不知此事的,七言八语,议论纷纷,十分拥挤。到把这一位圣天子,弄得心中没了主意,也只得先把员外两兄弟极力扶了起来,说道:“且站起来,有话慢慢商议,不用如此惊慌。”
正欲用些言语宽慰着他,再慢慢自己寻条良法,以为脱身之计。不料旁边站着的周日青,到底是小孩子脾气,不知妖魔的厉害,年纪又小,心肠又软,经不起人家哀求,兼且这般凄惨,他早已流下泪来,口称:“干爷素肯做方便事情,济困扶危,救人性命,往往不辞。何不就应许了他,同孩儿到他家内,力会一会这个妖怪,或者能够捉着,与他们除了一害也未可知。何必苦苦推却,使他兄弟二人跪在这里,引得街上看的人塞满了,有什么好看。还望干父看孩儿面上应了罢!”话未说完,早把个陈员外兄弟二人喜得跃了起来,欢呼道:“令郎已经恩准了,万望不要再推。快请进轿,到舍下去罢!”当下不由分说,二人把圣天子推到轿内,周日青随后也坐了一顶,分开众人,望着陈家而来。庄上早有手下人把中门大开,一直抬到大厅方才下轿。那些看的人,也就陆续散了。
此际,圣天子只得开言说道:“我们实在不会使法捉拿妖怪,见你等这种哀恳,小孩子应承了,也只舍了自己性命,去会一会这妖怪。捉得来,是你们的造化;如果捉不着,不要见笑。但不知这个妖怪现藏在什么所在?”要你们带了我们去看,方好动手。”陈青道:“这自然要同你去,但只是天色现在尚早,妖怪还未曾来。小女的卧房,在后花园牡丹亭内。大贤请宽坐片时,愚兄弟备杯薄酒与贵人助威。”圣天子说道:“既然如此,可请令嫒到别处藏躲。
这酒席就可设摆于特丹亭卧室之内,我饮着酒守候妖怪到来,见机而作,或可捉住。”陈登说道:“不知大贤要用何物?请即吩咐,我好预备应用。”圣天子道:“你只取一根铁棍,我做军器。其余只要多挑几名有胆力的庄丁,随着我儿,一见妖来,在亭后边鸣锣擂鼓,施放洋枪、花筒火炮,高声叫喊,以助威风。这堂下堂上、四围耳房,各处多备灯笼火把。另将上好玻璃风灯多点几盏,恐怕妖物来时风大,吹熄了火,最是紧要。闻得妖是阴物,最忌阳气,那火药东西总要多烧些,最能避邪。你们有惧怕的,只管请便,不用在此碍我手脚。”
当下陈氏兄弟二人,随即命人照样办齐应用各物,将酒席设在牡丹亭卧室内,请他父子进后花园。来到了亭中,只见摆了一桌齐齐整整满汉酒席,随尊他父子二人坐了客位,自己两兄弟主位相陪。是时,已有未牌时分了。事已到此,圣天子这也付之无奈,放开酒量,开怀畅饮,与他弟兄们高谈阔论,渐觉投机。看看饮到黄昏,也有了几分醉意,随即用了晚膳,撤去残席,另换果碟儿下酒,慢慢等候这妖魔到来,众人一齐下手。
闲谈多时,已交二鼓,一轮明月当空,照耀得牡丹亭前阶级之下,如同白昼。这园内树影扶疏,枝头宿鸟凄凄,檐下虫鸣唧唧,夜色荒茫,人肃声静。彼此又谈既久,圣天子将身离席,举步下阶。解手之余,背着手,与陈氏兄弟、日青契子在阶前小步,举头望月。将临三鼓,忽见东北角上远远一朵黑云如飞,直奔中庭而来,霎时间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遮得月色无光,天乌地暗,四周灯烛灭而复明。众人知道妖物来了,都皆躲入后座。圣天子龙目一看,只见半空中落下一个道者,年约三十余岁,白面无须,身穿蓝袍,头戴角巾,脚蹬云履,腰束丝绦,身旁佩剑,手执拂尘,慢步而来。到了亭中,喝问道:“谁敢在此饮酒,扰吾静室,阻吾佳期!”圣子天大声骂道:“何方牛鼻子野道,在此兴妖作怪!光天化日之下,淫污良家闺女,不守清规,不畏王法,自恃妖道,大胆胡行,罪在不赦!好好听我良言,早早收起念头,改邪归正,到还罢了;如不见几,迷而不悟,目前就要五雷击顶,复现原形,受永远地狱万劫沉沦之苦,悔之无及。可惜你修炼多年,始得人身,为破色戒,一旦付于大海。你可仔细想来,忽贻后悔。”
道者闻言,大吼一声,喝道:“你好大胆,敢管贫道的事情!想是活得不耐烦,就要死路了。我与陈素春有宿世姻缘,他家也曾请过许多高僧、高道,个个多说神通广大,这也奈何我不得。贫道因见他们都是哄骗钱财的脚色,所以才饶了这班棍徒的狗命。你今有多大的本领,敢如此出言无状,得罪贫道?我劝你快快避开,若再多言,恐你赏钱就不得到手了,连性命都丢了。你若欲同贫道比较高低,快把名儿报了上来,候出家人动手便了。”
这一席话,只激得圣天子气冲牛斗,大叫如雷,说:“我高天赐若不将你这妖道劈为两截,也不算好汉!”说着,举起这条熟铁棍,照头就打。道者连忙拔剑相迎,二人搭上手,你来我往,一冲一撞,战有数个回合。此际棍去剑迎,叮当响亮,火光乱磁。圣天子使得性起,只见那条铁棍,上如雪花盖顶,下如老树盘根,左插花,右插花,风不透,雨不漏。使到了妙处,只见一派寒光,总不离道者面门、头顶、咽喉左右打将去。后面各人齐声喊杀,金鼓之声如雷振耳。一面助威,一边周日青督着手下人洋枪火筒,齐向妖道乱打。妖道一时抵挡不住,手中剑又是短兵器,哪里敌得圣天子这条铁棍神出鬼没,变化无穷,招架不住,望着园中空地方虚劈一剑,忙忙就走,大叫:“不要追来!”圣天子不舍,随后紧紧追了下去。当下众人,也就远远的跟了天子。妖道回头看见追得紧急,随即在地一滚,现出原形。圣天子正在发脚追赶,忽见妖怪现出原形:身高数丈,腰大数围,头大如斗,满头红毛,青面獠牙,眼似铜铃,遍身金鳞,张开血盆大口,舞动利爪,望着圣天子顶门挥将下来。天子此时吓得魂飞魄散,那泥丸宫一声响亮,现出了一条五色金龙,将妖物挡住。那道者就知是当今龙驾到了,随即化作一阵清风,留下一张红柬帖而去。
是时圣天子见他逃走去了,后面日青及各人也赶上来,齐说道:“幸亏方才一道金光吓走了妖怪,不然几乎被他伤了。”日青随在地上拾起了一张柬帖,呈与契父。圣天子接了,在席上灯光之下,众人观看。只见帖上写着一首诗词:
前生注定这鸳鸯,不该错配萧姓郎。
太白金星神阻挡,日青素春结凤凰。
当下陈员外兄弟二人,听见圣天子读红柬帖上四句诗词,连忙以手加额道:“原来小女与萧家无缘,应该配选令郎周公子。公子既蒙神圣前来点化作合,但不知恩公可肯允从否?如蒙不弃,愚弟兄愿与恩公结为秦晋之好。”圣天子闻言,不胜之喜,随即答道:“如此极好。但是客途无以为礼。”随在九龙暖肚之上解下一粒明珠,送与员外作为聘礼。陈青收了。随即大家一同焚香燃烛,当天拜谢太白金星为媒之德,就请他父子二人在书房内安歇。兄弟二人告辞进内,将此情由说与院君女儿们知道,彼此十分欣慰。一宿不提。
次日绝早起来,吩咐家下人备办成亲酒宴。萧家因素春为妖魔侵害之时,员外早与当面说明,四下出了榜文:有人能除得妖怪,救得女儿性命,愿把素春许配与他为妻。萧家久已应承退亲,所以现招赘日青时,毋庸与他说知,故而嫁妆一概现现成成的,极为省事。随即到书房见圣天子,问明日青今年十五岁,素春大他一年,现在十六岁,就把他二人八字写了去,请了位算命先生,择个良时吉日。员外随即着人知会亲友,就将牡丹亭绣房打扫洁净,预备了嫁妆什物,做新人的卧室。富贵家办事,不消说是繁华美丽,而况员外兄弟单生此女,现在日青又有恩惠于他,太白金星作合为媒,日后定有好处,所以尽自己百万家财力量,办得十分丰盛满足。一到次日吉期,各亲友皆来拜贺,笙箫鼓乐送入,洞房花烛,郎才女貌,十分恩爱。员外、安人得了这个女婿,亦称心满意。这且毋庸多赞。
单表圣天子在此欢饮了喜酒,韶光已过,不觉又过三朝,遂对陈氏兄弟说知:“因有公事在身,不能久为耽搁,刻下就要动身,再图后会可也。”当下带了日青拜别起程。员外众人实在依依不舍,殷勤送出庄来,珍重而别。日青背了包裹,随着干父,一路观看。只见青山绿水,一派荒凉。已出村场市镇海青界外,晓行夜宿。一日,天色将晚,正欲投店,忽见前面海边树林阻住去路,耳边水声不绝。转过林外见一条大河,一片汪洋,一带并无渡船,只见一怀孕妇人,抱着一个岁余孩子,后面一串携着次第三子,最大的亦不过五岁光景,嚎啕痛哭,掷手顿足,叫地呼天,意将投水,凄惨之形,人不忍见。圣天子急忙上前拦住。此女子反到放下面来骂道:“我与你这汉子非亲非故,兼且男女受授不亲,你何得擅自动手,阻我去路?如此非礼,快快与我站开些!”圣天子被骂,怒道:“古云:‘救人一命值千金。’岂有骂我之理?你既寻死路,必有冤情,何妨对我说知,或可代你出力,免累几条孩子性命。”女子说:“我这满腹冤情,除非当今万岁爷,方能与我做得些主意,诉与你知,也无用处。”圣天子说道:“我高天赐是现在办理军机宰相刘墉的门生,尽可为你伸冤,你可细细说来,我自有道理。”
女子道:“如此,高爷爷听禀。”未曾开言,泪如雨下,悲切之声,不能成语。圣天子抚慰道:“你不必悲啼,慢慢说来,我自然为你做主就是。”此女子随哭道:“奴乃本处人高氏,配前村张桂芳为妻,丈夫向来挑担贩卖鸡儿度日。祸因昨日前村区家庄新科翰林区仁山,添了一个儿子做满月,与我丈夫买了一担鸡儿,共该价银十两八钱三分。我丈夫是小经纪生意的人,不识银子,谁知交来的银子都是铜的,慌忙与他回换,他又不肯招认。我丈夫着了急,随与他争闹,错手打伤区翰林左额,被他喝起家丁,把奴夫锁解到金平县。大堂之上,严刑逼认白日行刺,问成死罪,现已收监,要把小妇人卖落烟花。小妇人被逼不过,万分无奈,只得母子们一同投水自尽,以全贞节。恳求客官哀怜搭救丈夫出狱,沾恩万代。未知贵人肯与小妇人做主否?”
圣天子闻言大怒,遂骂道:“区仁山这狗子如此无理,恃势欺压平人,可恶!我因现有要事,不便久留与他做对。也罢,高某赠你洋银百两,即可拿将去,到区仁山家内,与他善言讲和,息了官司,赎回你的丈夫便了。”此女子千欢万喜,拿了银子,叩头称谢而起。携儿带女行了数步,仍复转来跪下道:“不识恩人上姓大名,住居何处,小妇人夫妻好来拜谢。若区仁山不允和息,也来禀知,另求设法救我丈夫性命。”圣天子微笑答道:“我姓高,名天赐。偶然经过此地,你也毋庸致谢。倘若怕区仁山不肯干休,我明日准到你家中,来探听消息便了。”当下分手。就在本村投了客店。
住过一宿,明日清早起来,还了店钱,与周日青一路问到张桂芳家内,见了高氏。他婆媳二人十分感激,叩谢一番。高氏就请婆婆带了这百两银子,去到区仁山家内,赎取丈夫。婆婆杜氏拿了银子,便出了门,望区家庄去了。约有两个时辰,只见他披头散发,叫苦连天,一路痛哭,拿着银包回来,说:“被区仁山将铜银顶换我这一百两银子,将我乱打出门,口称不肯私和,定要将我媳妇卖入烟花。如此良心丧尽,欺我寡妇孤儿。”圣天子一闻得此言,实难忍耐,随即命杜氏引路,直至区家庄。到了门首,命杜氏先行回去,就叫庄客通传。区仁山接了人去,到了书房坐下。茶罢,彼此通过名姓,遂将张桂芳之事再三讲情:“务望仁兄念吾薄面,可怜他一家老少之性命,若能释放,弟亦感德不尽。”区仁山说道:“既是如此,可将十万银子交来,我就放他便了。”那圣天子因在海边关闯过大祸,所以凡事忍耐,总以善言相劝。不料那区仁山恶贯满盈,出言无状,激怒圣心,按捺不住,说道:“你要十万银子也不为多,只问我的伙计肯与不肯便了。”区仁山说道:“你的伙计现在何处?”
圣天子两手一扬,说道:“这就是我的伙计!”说时迟,来时快,将仁山一掌打倒,跌去丈余,跌得那些尿屎直流。仁山扒将起来,便喝令二三百个庄丁,齐拿着军器,将前后门户团团围住,不许放走。当下众庄客一声答应,如狼似虎,手持军器,分头紧守。内有数名教师,手执枪刀,入书房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任君纵有冲天翅,难脱今朝这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