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大辞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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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王维(11)

第一个特点是绘形绘色,诗中有画。这并不等于说孟诗就无画,只不过孟诗重在写意,虽然也提到花鸟风雨,但并不细致描绘,它的境是让读者从诗意间接悟到的。王维此诗可完全不同,它不但有大的构图,而且有具体鲜明的设色和细节描画,使读者先见画,后会意。写桃花、柳丝、莺啼,捕捉住春天富于特征的景物,这里,桃、柳、莺都是确指,比孟诗一般地提到花、鸟更具体,更容易唤起直观印象。通过“宿雨”、“朝烟”来写“夜来风雨”,也显然有同样艺术效果。在钩勒景物基础上,进而有着色,“红”、“绿”两个颜色字的运用,使景物鲜明怡目。读者眼前会展现一派柳暗花明的图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加上“杨柳依依”,景物宜人。着色之后还有进一层渲染:深红浅红的花瓣上略带隔夜的雨滴,色泽更柔和可爱,雨后空气澄鲜,弥散着冉冉花香,使人心醉;碧绿的柳丝笼在一片若有若无的水烟中,更袅娜迷人。经过层层渲染、细致描绘,诗境自成一幅工笔重彩的图画;相比之下,孟诗则似不着色的写意画。一个妙在有色,一个妙在无色。孟诗从“春眠不觉晓”写起,先见人,后入境。王诗正好相反,在入境后才见到人。因为有“宿雨”,所以有“花落”。花落就该打扫,然而“家童未扫”。未扫非不扫,乃是因为清晨人尚未起的缘故。这无人过问满地落花的情景,不是别有一番清幽的意趣么。这正是王维所偏爱的境界。“未扫”二字有意无意得之,毫不着力,浑然无迹。末了写到“莺啼”,莺啼却不惊梦,山客犹自酣睡,这正是一幅“春眠不觉晓”的入神图画。但与孟诗又有微妙的差异,孟诗从“春眠不觉晓”写起,其实人已醒了,所以有“处处闻啼鸟”的愉快和“花落知多少”的悬念,其意境可用“春意闹”的“闹”字概括。此诗最后才写到春眠,人睡得酣恬安稳,于身外之境一无所知。花落莺啼虽有动静有声响,只衬托得“山客”的居处与心境越见宁静,所以其意境主在“静”字上。王维之“乐”也就在这里。人们说他的诗有禅味,并没有错。崇尚静寂的思想固有消极的一面,然而,王维诗难能可贵在它的静境与寂灭到底有不同。他能通过动静相成,写出静中的生趣,给人的感觉仍是清新明朗的,美的。唐诗有意境浑成的特点,但具体表现时仍有两类,一种偏于意,让人间接感到境,如孟诗《春晓》就是;另一种偏于境,让人从境中悟到作者之意,如此诗就是。而由境生情,诗中有画。是此诗最显著优点。

第二个特点是对仗工致,音韵铿锵。孟诗《春晓》是古体五言绝句,在格律和音律上都很自由。由于孟诗散行,意脉一贯,有行云流水之妙。此诗则另有一工,因属近体六言绝句,格律极精严。从骈偶上看,不但“桃红”与“柳绿”、“宿雨”与“朝烟”等实词对仗工稳,连虚字的对仗也很经心。如“复”与“更”相对,在句中都有递进诗意的作用:“未”与“犹”对,在句中都有转折诗意的作用。“含”与“带”两个动词在词义上都有主动色彩,使客观景物染上主观色彩,十分生动。且对仗精工,看去一句一景,彼此却又呼应联络,浑成一体。“桃红”、“柳绿”,“宿雨”、“朝烟”,彼此相关,而“花落”句承“桃”而来,“莺啼”句承“柳”而来,“家童未扫”与“山客犹眠”也都是呼应着的。这里表现出的是人工剪裁经营的艺术匠心,画家构图之完美。对仗之工加上音律之美,使诗句念来铿锵上口。中国古代诗歌以五、七言为主体,六言绝句在历代并不发达,佳作尤少,王维的几首可以算是凤毛麟角了。

(周啸天)

少年行(其一)

少年行(其一)

王维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少年行》是王维的七绝组诗,共四首。分咏长安少年游侠高楼纵饮的豪情,报国从军的壮怀,勇猛杀敌的气概和功成无赏的遭遇。各首均可独立,合起来又是一个整体,好象人物故事衔接的四扇画屏。

第一首写少年游侠的日常生活。要从日常生活的描写中显示出少年游侠的精神风貌,选材颇费踌躇。诗人精心选择了高楼纵饮这一典型场景。游侠重意气,重然诺,而这种性格又总是和“使酒”密不可分,所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把饮酒的场景写活,少年游侠的形象也就跃然纸上了。

前两句分写“新丰美酒”与“咸阳游侠”。二者本不一定相关,这里用对举方式来写,却给人这样的感觉:京华地区,著称于世的人物虽多,却只有少年游侠堪称人中之杰,新丰美酒堪称酒中之冠。而这二者,又象“快马须健儿,健儿须快马”那样,存在着密不可分、相得益彰的关系。新丰美酒,似乎天生就为少年游侠增色而设;少年游侠,没有新丰美酒也显不出他们的豪纵风流。第一句把酒写得很足,第二句写游侠,只须从容承接,轻轻一点,少年们的豪纵不羁之气、挥金如土之概都可想见。同时,这两句一张一弛的节奏、语调,还构成了一种特有的轻爽流利的风调,吟诵之余,少年游浃顾盼自如、风流自赏的神情也宛然在目了。前两句写了酒,也写了少年游侠,第三句“相逢意气为君饮”把二者连结在一起。“意气”包含的内容很丰富,轻生报国的壮烈情怀,重义疏财的侠义性格,豪纵不羁的气质,使酒任性的作风,等等,都是侠少的共同特点,都可以包含在这似乎无所不包的“意气”之中。而这一切,对侠少们来说,无须经过长期交往,只要相逢片刻,攀谈数语,就可以彼此倾心,一见如故。这就是所谓“相逢意气”。路逢知己,彼此都感到要为对方干上一杯,所以说“为君饮”,这三个字宛然侠少声口。不过是平常的相逢论交,在诗人笔下,被描绘得多么有声有色,多么富于动作性、戏剧性!

“系马高楼垂柳边”,这是生动精采的一笔。本来就要借饮酒写少年游侠,上句又已点明“为君饮”,箭在弦上,落句似必写宴饮场面。然而作者的笔却只写到酒楼前就戛然而止。“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等情景统统留到幕后。这样侧面虚写要比正面实写宴饮场景有诗意得多,含蕴丰富得多。诗人的意图,看来是要写出一种侠少特有的富于诗意的生活情调、精神风貌,而这,不是靠描摹宴饮场面能达到的。虚处传神,末句所用的正是这种艺术手法。这一句是由马、高楼、垂柳组成的一幅画面。马是侠客不可分的伴侣,写马,正所以衬托侠少的英武豪迈。高楼则正是在繁华街市上那所备有新丰美酒的华美酒楼了。高楼旁的垂柳,则与之相映成趣。它点缀了酒楼风光,使之在华美、热闹中显出雅致、飘逸,不流于市井的鄙俗。而这一切,又都是为了创造一种富于浪漫气息的生活情调,为突出侠少的精神风貌服务。

同样写少年游侠,高適的“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邯郸少年行》),就显然渗透了诗人自己沉沦不遇的深沉感慨,而王维笔下的少年游侠,则具有相当浓厚的浪漫气息和理想化色彩。但这种理想化并不给人任何虚假之感,关键就在于诗中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诗人对这种生活的诗意感受。

(刘学锴)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王维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是一位早熟的作家,少年时期就创作了不少优秀的诗篇。这首诗就是他十七岁时的作品。和他后来那些富于画意、构图设色非常讲究的山水诗不同,这首抒情小诗写得非常朴素。但千百年来,人们在作客他乡的情况下读这首诗,却都强烈地感受到了它的艺术力量。这种艺术力量,首先来自它的朴质、深厚和高度的艺术概括。

诗因重阳节思念家乡的亲人而作。王维家居蒲州(今山西永济),在华山之东,所以题称“忆山东兄弟”。写这首诗时他大概正在长安谋取功名。繁华的帝都对当时热中仕进的年轻士子虽有很大吸引力,但对一个少年游子来说,毕竟是举目无亲的“异乡”;而且越是繁华热闹,在茫茫人海中的游子就越显得孤孑无亲。第一句用了一个“独”字,两个“异”字,分量下得很足。对亲人的思念,对自己孤孑处境的感受,都凝聚在这个“独”字里面。“异乡为异客”,不过说他乡作客,但两个“异”字所造成的艺术效果,却比一般地叙说他乡作客要强烈得多。在自然经济占主要地位的封建时代,不同地域之间的风土、人情、语言、生活习惯差别很大,离开多年生活的故乡到异地去,会感到一切都陌生、不习惯,感到自己是漂浮在异地生活中的一叶浮萍。“异乡”、“异客”,正是朴质而真切地道出了这种感受。作客他乡者的思乡怀亲之情,在平日自然也是存在的,不过有时不一定是显露的,但一旦遇到某种触媒──最常见的是“佳节”──就很容易爆发出来,甚至一发而不可抑止。这就是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佳节,往往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而且往往和对家乡风物的许多美好记忆联结在一起,所以“每逢佳节倍思亲”就是十分自然的了。这种体验,可以说人人都有,但在王维之前,却没有任何诗人用这样朴素无华而又高度概括的诗句成功地表现过。而一经诗人道出,它就成了最能表现客中思乡感情的格言式的警句。

前两句,可以说是艺术创作的“直接法”。几乎不经任何迂回,而是直插核心,迅即形成高潮,出现警句。但这种写法往往使后两句难以为继,造成后劲不足。这首诗的后两句,如果顺着“佳节倍思亲”作直线式的延伸,就不免蛇足;转出新意而再形成新的高潮,也很难办到。作者采取另一种方式:紧接着感情的激流,出现一泓微波荡漾的湖面,看似平静,实则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