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死亡花朵
(英)希区柯克
我的堂妹珍妮在开学第一天放学的路上,告诉了我她梦见花的事。那天我们经过药房隔壁的花店时,她阴沉沉地说:“我们很快又会接到亲戚死亡的消息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有些不解。
“昨晚我又梦见花了,你知道,每当我梦见花,就会有亲戚去世。”
“这大概是巧合吧。”我说。
“不,这非常灵验,过去几年来一直这样。”
第二天一早,旧金山传来消息:祖母去世。半年后,父亲心脏病突发,不幸去世。珍妮告诉我,前一天晚上,她的梦里也出现了花。只要在家,我就会时常和珍妮见面,我们两家离得很近,只隔着几条街。工作后的那段时间,查理叔叔、莱利姑妈和朱利堂嫂相继去世,我恰巧都在家休假。每次有亲戚去世,珍妮都会告诉我,她梦见了花,这有些恐怖。祖父和堂弟去世时,我在海上,并不在家中,但是珍妮在寄给我的信中说,他们去世时,她的梦里都出现了花。
关于死亡花朵这件事,珍妮只悄悄告诉我一个人,我们虽是堂兄妹,关系却像亲兄妹一样好。因为我们都是家里的独子,所以她不愿把梦见花这事告诉别人。她怕亲戚知道这件事后,会感到焦虑,他们可能只是生病,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久于人世,或者怀疑珍妮是不是又梦见了花。因为这些原因,她只告诉我,而我也只向一位牧师提起过。那天,他搭我们的船去巴拿马,在一次聊天中,我问他:
“你怎么看我堂妹的梦?”
他年事已高,身材高大魁伟,留着褐色的胡子。他摇摇头说:“我不觉得你堂妹的梦有什么,不过,我们必须得明白,那些梦可能是由于某种邪恶的理由。魔鬼是无处不在的,只要我们不让梦来影响我们,不迷信它们,它们就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
我把牧师的话告诉珍妮,她听了之后说:“每次做完这种梦,我心里都很烦,做完之后就会想,这次又会是谁?我自己也在无形中受到影响。”
“你相信梦,时间长了,就会被它迷惑住。”
“但是那种梦确实非常灵,我会情不自禁地相信它。而且我也没感觉到这对我有什么不好啊。”
“当然,我也认为这种梦对咱们没什么坏处,至少现在是这样的。”我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我真希望她以后别再做那种梦了。
一年之后,珍妮和认识大约一年的鲍比走入婚姻殿堂。他们是在公司查账时认识的,珍妮当天就邀请鲍比一起共进晚餐,之后两人陷入热恋,很快就有了结婚和度蜜月的计划。当然,珍妮决定乘船度蜜月,还有一个原因是想和我在一起,那时我已经是船上的报务主任,专跑百慕大等航线。起航时,船上共有旅客一百五十名,已经接近满员。珍妮和鲍比不像别的新婚夫妻那样整天黏在一起,他们喜欢和船上的旅客一起玩。鲍比会玩杂技,在第一天晚上的业余人员表演中,就获得了第一名;珍妮则在桥牌比赛中得了第二名。
两人在船上玩得很开心,船上的旅客也很喜欢他们。航程经过一半的时候,一群从委内瑞拉油田回纽约的石油工人上了船。他们看上去很有钱,每天晚上都打扑克。鲍比是个狂热的扑克牌爱好者,因为共同的爱好,他和那群石油工人很合得来。珍妮喜欢在鸡尾酒厅玩桥牌,一般要玩到午夜之前。鲍比他们有时要玩到凌晨。有一次,鲍比凌晨两点才回到船舱,他说他那晚手气极好,赢了不少,最后都不想走,珍妮听完之后笑着说,下次他再这么晚回来,她就会把他锁在房外,不让他进来。
但是第二天,凌晨两点三十分的时候,鲍比还是没有回来。珍妮就下了床,按昨天说的,锁上房门,躺在床上看小说,她一边看一边想鲍比被锁在房外的狼狈相。然而,鲍比久久不归,珍妮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连床头灯也没关。早晨七点时,她醒了过来。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鲍比,她奇怪鲍比怎么没叫醒她,虽然她睡得很沉,但只要在门上敲一两下,她就会醒。或许是鲍比发现门锁上后,就决定不打扰她,到某个油田工人的住处睡下了。
这样想着,珍妮的心里似乎好受了些。但是突然之间,她惊慌起来。珍妮忽然记起,她在夜里梦见了花,她梦见花在窗户的花瓶边。她立即起床,穿上衣服,好像有些惊慌失措。珍妮急切地向窗外眺望,梦想着鲍比会像以前一样进屋里,梳洗整理、准备吃饭。但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仍不见他的人影。珍妮冲上甲板,希望他会睡在某个石油工人的房间里。她看见那群石油工人站在甲板的栏杆边闲聊,便急忙走过去,向他们打听鲍比的情况。那些工人则有些茫然,他们说不知道,鲍比也没有在他们的房间里过夜。珍妮又向其他人打听鲍比的下落,那些人依然一无所知。珍妮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她慌慌张张地到报务室找我。
“鲍比一定出事了。”她有些惊慌。我劝她镇静,她却告诉我,她昨晚又梦见了花,而昨晚鲍比也没回去。“他可能躲在什么地方,你不是说他回去晚了就把他锁在门外吗?”我宽慰她说。
这想法有点一相情愿,当然也不是全无可能。在船上这段时间,珍妮和鲍比两人喜欢对彼此搞恶作剧。鲍比有时会往珍妮的床上撒沙子,珍妮则在鲍比洗澡的一天晚上,趁他全身抹上肥皂后,让服务员把水龙头关掉。他们俩就是这样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吃亏。
“我估计,他今天下午就会露面。”我说,“十点钟船上要演练如何使用救生艇,以及发生火灾时如何逃生,到时,他应该会出现。”然而,下午演练时,鲍比仍没有出现,珍妮都要歇斯底里了。
“他一定是失足掉到海里了。”珍妮哭着说。
“不会的,天气状况这么好,他不会失足掉到海里的。”我对她说,“他一定是在哪儿躲起来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找,马上就回。”
我让珍妮留在报务室,自己来到船长的办公室。我跟船长说了鲍比的情况。船长认为,如果鲍比是开玩笑的话,他可能还会继续闹下去,不会出来。所以船长通过喇叭呼唤鲍比,但船上什么反应也没有。船长命令大副搜索全船,同时把一位石油工人叫进办公室,那位工人告诉我们,他们玩扑克玩到凌晨四点,但是鲍比三点半就回去了。
“他没有回房休息,”船长说,“他失踪了。”
那位石油工人很瘦削,皮肤比较黑,他仔细想了一会儿说:“昨晚他太太是不是把他锁在门外了?”我说:“是的,不过她那是开玩笑。”
“那么,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他告诉我们,他太太曾威胁说,如果他再那么晚回去的话,就把他锁在门外。但是,他说他知道一个对付她的办法。他打算从船栏杆翻下去,一脚先滑进浴室的窗孔,他说自己曾经这样试过,发现那样做很容易。他是想从浴室走进去,让她大吃一惊。我们认为那太危险了,但他不听,我想他一定是没站稳,掉到海里去了。”
如果石油工人说的是正确的话,鲍比失足落水已经是八小时之前的事了。不过,他是个游泳高手,如果他能保存体力的话,在海上能漂浮几个小时。就怕他滑落时撞到船身,或被搅到推进器里,或遇到鲨鱼。船长决定把船开回去找一遍,他处理事情有时很固执,但我想他这么做是出于对珍妮的同情,即使明知那样找到鲍比的几率很小。
我急忙赶回报务室,珍妮穿着轻便的上衣和粉红色的休闲裤,黑色的大眼睛充满了忧伤。我告诉了她石油工人刚才说的话,她轻轻地说了声“我的梦啊,”就昏倒在地。我派人将随船医生和女报务员找来,为她进行诊治。珍妮醒来后,我陪她回到船舱。她在医生走后哭着朝我说:“这全是我造成的,我再也见不到鲍比了。”
看着伤心的珍妮,我不停地安慰她。虽然她将所有错误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我却认为这是鲍比的错。C区船舱的窗孔,在左舷栏杆的下面,想从窗孔钻进去,必须先翻越栏杆,抓住栏杆最下部,再把脚降低到窗孔,插进去,两脚先滑进去,再把手从栏杆处下移到鱼尾板边,当双肩安全进入窗孔后,再放手。这艘船没有空调,窗孔敞开,让海风吹进。我知道,船上有好几个服务员用这种方式为忘带钥匙的客人开过门。可通常都是在船停靠在港口时,才敢做这种危险的事,在航行的晚上,从没有人这么做过。鲍比一定失去理智了。
当船回到鲍比可能的落水地点时,天气状况很好,海面非常平静,对找人很有利。以鲍比可能落水的地点为中心,船绕其转了一个大圈,一直忙到天黑,也没有丝毫收获。整条船笼罩在一种阴郁的气氛之中。当船长下令放弃搜索,照原航线行驶时,每个人都知道,船长已经尽力了。
但是,船长并没有完全放弃。他陪我到船舱看望珍妮时,不停地安慰她。珍妮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坚信她那个梦是因为鲍比的死而来的。为此,珍妮还换了一身黑色衣服。“你不能这样就放弃希望,这事还没有结束。”船长说,“鲍比很可能被其他的船救了,如果救他的船是没有无线电的小船,你就不可能这么快得到鲍比的消息。只有等小船到了下一个港口,我们才会知道鲍比的情况,但那个港口也许在地球的另一边。”
珍妮只是不停地哭泣。当船长离开后,她哭着对我说:“我本来可以把梦见花的事告诉他的,但是他不会像你一样,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我也不可能像你那样清楚,珍妮,那个梦可能象征着家族中的其他人,而不一定是鲍比。那个梦也可能是个错误,它并不仅指死亡,或许还有其他的意思。”
“菲尔,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你和每个人一样,只是用虚假的话来安慰我。”
“珍妮,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不是在骗你。你自己不这样认为,是因为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你迷信你的梦,迷信正在伤害你。”
“我不能再承受任何打击了。”
我无法再用其他的话宽慰珍妮,她正为鲍比心力交瘁,她觉得他已经死了,没有希望了。第二天,她整天都留在船舱里,不吃不喝,拒绝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安慰。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她。这期间,她要么哭泣,要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椅子里,眼睛死死盯着门上的门闩。偶尔,她会说:“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事先没有料到会出事?”
那天晚上,回房休息之前,我又去船舱中看望珍妮。梳妆台上的食物丝毫没动,咖啡也是冷的。我进去之后,连门还没来得及关,珍妮就哭叫道:“没有鲍比,我活不下去。”虽然这样说,但我并不担心珍妮会自杀,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生命不仅属于她,还属于她的信仰。
“珍妮,”我劝她说,“别太难过了,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鲍比见到你这个样子,也肯定不会好受的。”
“你别再折磨我了,我再也见不到鲍比了,我要发疯了。”
珍妮的眼睛里充满血丝,流露出一种诡秘的神情,这神情让我感到害怕。也许她真的要疯了,我感到非常难过,现在唯一能使她镇定的,就是收到鲍比还活着的消息。第二天上午七点左右,我收到一封电报,竟然是鲍比的,这让我欣喜若狂。他失足落水后,被一艘没有无线电设备的小船救起,所以一直没法和我们联系,一直等到小船把他送到阿根廷的圣胡安市,他才有机会给我们发电报。
接到鲍比的电报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到珍妮房里,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但是当我敲她的门时,里面没有一点反应。我想她是不是睡着了,就推开门,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珍妮没在里面,浴室门开着,我大声喊她,也没有回应。我想她可能出去了,正准备离开,忽然看见了梳妆台玻璃上的一个信封。一看见它,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珍妮失踪了,留下一封信。信是留给我的,里边的内容把我吓坏了。
“再见,亲爱的菲尔,我到另一世界与鲍比相会了。珍妮。”珍妮在窗前放了一把椅子,她不但要到地下与鲍比相会,还选择了同一个地点离开人间。我知道,一旦她跳了下去,就必死无疑。她不会游泳,谁也救不了她。
我不知道珍妮死之前做没做梦,她的梦里会不会又出现花朵。如果以后有人跟我说梦到花是死亡的象征,我只会笑笑,什么也不说。
没有人会相信珍妮的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