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悦君兮愿君知
——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李家有女初长成。正是人生中的花季。不知多少少年为她倾心,历史选来选去,最后把绣球抛给了一个叫赵明诚的男人。两人的婚姻像多数夫妻那样有喜有忧,虽然后来聚少离多,但这段时间却是李清照一生最好的年华。
爱情来了,莫问是劫是缘。
把两人牵到一起的红线,正是清照的词。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很相信自己的才华。年轻的李清照博览群书、很有几分初露头角的锐气,又得名士晁补之的赏识。每有机会晁补之定要跟人宣扬:李格非家的女儿,可是个才女!如此一来,李清照十几岁时就已才名远播,一句“绿肥红瘦”惊艳京城,“当时文士莫不击节”。
被惊艳的人中便有赵明诚,其父赵挺之与李清照的父亲同朝为官,赵挺之是礼部侍郎,李格非是礼部员外郎,可谓门当户对。赵明诚还在太学念书,太学又称“国子监”,专为朝廷培养官员,算是宋朝的最高学府,赵明诚能入太学,才华定也是不错的。
关于赵李两家的结亲,元代的伊世珍在《琅嬛记》里讲过一件趣事,流传甚广。
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女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
梦兆姻缘,谜底揭开恰是“词女之夫”!对这桩逸闻,有人惊叹这两人真是天作之合,清醒点的说这是赵明诚为表倾慕故意设计的文字游戏,再理智些的直接说这明显是后人添油加醋的杜撰。其实,爱情若总被剖析得通明透彻,就会像没有疑案的历史那样失去神秘的诱惑、以及慑人的宿命感。不妨偶尔糊涂,反而更能体会其中滋味。
男人若想向倾慕的女人表达爱意,最盛大庄重的方式莫过于给她一场婚礼。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礼部侍郎赵挺之家鼓乐齐鸣、宾朋满座,龙凤喜烛描金彩绘,大红宫灯漾着流苏,赵家三少爷和李家小姐的婚礼正在进行。二十一岁的新郎胸配红花,风华正茂;十八岁的新娘凤冠霞帔,红盖头下笑靥如花。拜了天地定了终身,此后便是二十八年的相守。
佳偶天成,又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成婚后,李清照和赵明诚一起吟诗赋词,研究文物金石,十分幸福。这首《减字木兰花》就是写于婚后不久。
宋时每到花季常有卖花郎肩挑花担走街串巷。这日,李清照和赵明诚一起出门,在街头恰好遇到卖花人。只见担上的花朵娇美鲜艳,还带着早晨的清露,晶莹剔透的露珠滚动闪烁,仿佛给鲜花添了几分朝霞微绽的娇羞。李清照看得心中欢喜,挑了一枝拿在手中。抬头看见在旁边微笑的丈夫,心中忽生不安:自己的容貌会不会被这花朵比下去?
赵明诚哪里猜得到妻子心中这番计较,看她喜欢便连连称赞花美。李清照略一思量,干脆把花斜簪在发鬓中,含笑问道:“你瞧,是这花美,还是我美?”
赵明诚是怎么回答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凡脑筋不笨的男人,总要说几句甜言蜜语哄妻子开心,留下足够的空间让人想象,话到这里便好,词到这里便好。
赵明诚说了什么,怎么说的,这都不重要,李清照的反应才是全词的亮点。
“女为悦己者容”,与其说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不如说她们是为了喜欢的人而美丽。这种心情古来相通,唐五代有首无名氏的《菩萨蛮》亦有相似的桥段。
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门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晌发娇嗔,碎挼花打人。
檀郎“故相恼”,美人“发娇嗔”,郎情妾意皆在真真假假的调笑里,真是风情无边,有趣,还有情。美人笑问,“花强妾貌强”,对方的回答与她的意料和期盼不符,难怪她要“花打人”。
女人嫉妒、纠缠多是因为在乎,越是爽利的女人,表达心意的方式就越是别扭,越是可爱。《菩萨蛮》里有情侣双方的互动,读来多妙趣,李清照的词多是自己的想法,越显真情。词人对花生妒,与花比美,既有年少的好胜意气,也是婉转的表白:心悦君兮愿君知晓,还盼着对方看在眼里的,恰是最好的自己。
不止女人,男人也有这样的情怀,甚至更为浓烈。学者王小波早年曾与妻子李银河写过很多书信,其中一封有这样几句:
“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爱情是什么吗?就是从心底里喜欢你,觉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很亲切,不高兴你比喜欢我更喜欢别人。”
不高兴你比喜欢我更喜欢别人,甚至别的风景,这霸道但不蛮横的爱情暖而不硬,甚至让人内心涌起被充实的圆满快乐。爱情让人勇敢也让人不安,“你高兴我也高兴,你难过时我来安慰你,还有别爱别人”,这是王小波的爱情,睿智如他也曾不禁惴惴:“你肯用这样的爱情回报我吗?”
王小波把男人的爱意表露得直白,李清照的情话却只能说到“徒要教郎比并看”的程度,即便如此也引来了无数争议。后人辑录她的作品时,尝以“词意浅显,疑非易安作”的理由把这词屏蔽于漱玉词之外。好在时光自会淘洗,道学面孔兀自摆得正正端端,也不及一腔真情来得绵长。
当一颗天生怀着诗意般浪漫的心与爱情碰撞,就连没有实体的幸福感都可以变得活泼生动。世间一切相遇都是偶然,所以爱情也是偶然得之。珍惜这偶然得来的爱,并让对方感知,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纵使他人皆道“浅俗”,我们仍然心怀感激:世间原有这么多美好的爱。
参考:
李清照词新释辑评 46
尘烟如梦花事了 29
人生不过一场绚烂花事 72
怡情书吧-李清照 23
宋词鉴赏辞典 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