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琅玡王氏
贵族那些事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曾作江南步从事,秋来还复忆鲈鱼。”唐代羊士谔的这首诗中提到我们即将讲述的两个大世家:王家和谢家。
中国历史长河中出现了很多长盛不衰的名门望族,世代出将入相,地位尊崇,对当时社会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在魏晋那个士族如林的年代,只有陈郡谢氏与琅玡王氏被誉为真正的望族,因为他们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权贵家族,不仅影响着当时的政治与社会生活,而且都是以丰厚的文化底蕴安家立命的大世家。正因如此,“王谢”也成为后世名门望族的代名词。
家训:若不使学,必泯然众人
在琅 王氏绵延流传的岁月中,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史称“书圣”的王羲之。
王羲之出生时正值五胡乱华、晋朝南迁之际,其父王旷则是晋朝南迁这一政策的主要推动者,也是当时王氏大家族的核心决策人,为了逃避战乱和民族冲突,王旷带领北方人民进行大规模南迁,他以族姓为单位,安排各族人员井井有条地渡江,并最终扎根建业。历史上称这次大规模迁徙为“永嘉南渡”。
正因为王旷政务缠身,对孩子的教育很少过问,王羲之由母亲诸葛氏一手培养长大。从古至今,母亲都是最了解自己孩子的人,诸葛氏发现儿子很早便能从众人中认出她来,虽然当时王羲之只是无意识地张嘴,但她从那先是寻找她,而后定定地看着她的目光中感受到儿子确实认出自己了。诸葛氏很骄傲儿子的早慧,并决心好好培养他,让他能成为翘楚。
在当时,孩童的启蒙教育就是识字。诸葛氏觉得《论语》太深,而王氏世代以孝悌传家,于是就把自己熟悉的《孝经》教给羲之。
为了让羲之学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诸葛氏特意用新兴的隶书体写字,让羲之看着学。5岁的羲之对于“仲尼居,曾子侍”、“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等完全提不起兴趣,却对那些写得厚重而大气的字爱不释手。
王氏家族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文人骚客,天才人物更是层出不穷,这与他们家族所尊崇的“因材施教”有着紧密关系。从小对骑射武艺感兴趣的,就请专门的老师教他们一些入门的知识,从小对诗书礼乐感兴趣的,也有专门的启蒙老师来辅导,总之,不会让这些孩子的天赋埋没。倘若一个好苗子不加引导,很可能最终碌碌无为,这对讲究家族传承的琅 王氏来说,是不可容忍的。
诸葛氏看羲之居然对字感兴趣,便以陶盘盛了一盘湿沙试着教他用细木棒写字。奇妙的事发生了:刚才还有些玩闹的羲之立刻专心致志地学了起来,学会以后,还要再学新的,“玩”得不亦乐乎。
南渡之后,琅 王氏的新居正是孙吴时代的乌衣巷故址,因营内士卒身穿乌衣而得名。巷内地方很大,房屋众多,除了琅 王氏以外,还有谢家、纪家等望族。各家的墙都不高,门外还有一个据传是东吴练兵用的大空场,小孩子们常常在里面玩耍。
羲之的哥哥籍之比他大5岁,自然比他认识的字多,于是常常在弟弟面前卖弄,而羲之就趴在地上,用竹签练习,很快就能写得有模有样。诸葛氏看着小羲之认真的样子,决定请当时族中公认字写得最好的王廙来给看一看。
王廙是籍之和羲之的二叔,写得一手好字,被誉为“过江书画第一”,受到诸葛氏的邀请以后,他欣然来到羲之的住所。
看到聪明伶俐的羲之,王廙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听说,在老家的时候,你挺喜欢去祖宗坟前看上面的碑文?”
羲之的记忆一下飘回自己跟随着丫鬟在小河、树林里玩耍的情景,那些高大的土坟和石碑,那柔软的草地,那潺潺的流水,以及他熟悉的野花野草:猫耳朵、荠菜、茵陈……带着几分神往的表情,羲之答道:“喜欢。”
“你喜欢的是什么呢?是碑还是碑上的字呢?”
在羲之的回忆中,高大的白石碑立在翠绿的松树之间,上面的字符让他发自内心地喜欢。
“我喜欢字。”羲之脆生生地回答道。
“哈哈,”王廙愉快地笑了起来,侧头对诸葛氏说,“大嫂,你说羲之在襁褓中就能认识‘王’、‘之’二字,果然很有灵气啊!”
王廙接着问羲之:“那你觉得碑上的字写得好看么?”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羲之想了想,没有回答,只是圆睁着一双黑亮的眸子望着王廙,一言不发。
王廙自言自语道:“墓碑上的字是卫瓘(当时的书法大家)写的吧。”说罢指着案上一物对羲之说:“既然你喜欢写字,写几个让我看看吧。”
羲之一看,案上放的正是自己常用来习字的那个陶盘,便在盘子里平整的湿沙上用木棒工工整整地写了“王羲之”三个字。
王廙仔细看着羲之手腕的动作,并端详写在沙盘上的字,严肃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大嫂你看,羲儿写的字很像你的字呢,不仅间架结构像,还有那神韵,竟得十之四五,这真的是天赋。我看,羲儿好好习练下去,再得名家指导,秀出当世是毫无疑问的。”
听到王廙如此夸赞王羲之,诸葛氏喜得合不拢嘴,“羲之这孩子果然能上比古人吗?那就请二弟好好教教他吧。”
“启蒙奠基,我倒是可以教他,以后还得觅一名师好好教他。书法,上位天象所垂,下位河洛所吐,书契之兴,仓颉所造,为六艺之一,古代善书之人如李斯、蔡邕等虽然肉身已不在,但书迹传至当世,垂裕后昆。”
王廙走后,羲之令人惊艳的天赋很快传遍王家,大伯父王导对羲之考察一番以后,也是高兴不已,并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宣示帖》赠送给了小羲之,让他好好揣摩。
一段时间以后,王廙前来看望羲之,一见到羲之就忍不住抱起他,捏着他的脸蛋说:“我给你介绍了一位好老师,你想知道是谁么?”“是谁呀?比阿叔还厉害些么?”“是啊,她叫卫夫人,你要好好跟着她学,争取以后也能写得比阿叔好。”
王廙带着羲之乘坐马车在建业城街巷中穿行着,羲之的小脑袋里充满了对这个比二叔还厉害的卫夫人的幻想,这位夫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是和母亲一样慈祥,还是像其他房夫人那样刻薄呢?
到了卫夫人的书房,羲之很快被壁上悬挂的字所吸引了,忽然他眼前一亮,看到西壁上悬挂着一幅字,纸是淡黑色,字却是白色的。他如同被定身了,就像人们所说的如痴如醉一样,以致正在和王廙聊天的卫夫人停下谈话,问他:“你见过这幅字?”
失神的羲之从专注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摇摇头,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实在太奇妙了。
“这是蔡邕的《石经三体书》,你喜欢吗?”
“喜欢。”
听罢羲之的回答,卫夫人对王廙掩口笑道:“你这个侄子倒真不错,小小年纪就和书法如此有缘。”
看完羲之平时的习作之后,卫夫人认真地说:“令侄是可造之才,我愿意把多年临池心得倾囊传授于他。”
于是,羲之的生活开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中国古代最伟大的书法家,踏上了向艺术高峰前行的第一步。
家训剖析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其实不少人在年幼时拥有天赋,但最终没人重视,以至于“泯然众人”。对于王羲之来说,他的母亲就是发现他才能最早的伯乐。诸葛氏对王羲之悉心培养,从点点滴滴教起,让他掌握了书法入门的钥匙。
过了入门阶段以后,诸葛氏又积极为其寻觅名师,以免耽误其前途。通过甄选过的名师教育,王羲之得到视野和技艺上的拓展,为最后成为“书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家训:真名士尚气节
时间转瞬即逝,羲之成长为一个青年才俊,当时羲之的大伯父王导权倾朝野,有功高震主之嫌。这对于遵从正统的羲之来说,是不可接受的。羲之的父亲在早年北伐中被敌军所俘虏,为国捐躯,他们家在王氏家族中属于弱势,因此诸葛氏教导他潜心修习书法,切勿参与政治,做一个真正的名士,而真正的名士就是讲究,一股傲气与骨气。
于是羲之不问外事,对书法的兴趣也由爱好上升到成癖的程度,他的名气也越来越大。王导自然也想和自己的这个侄子搞好关系,常常向诸葛氏建议,因为羲之已到婚宦的年纪,最好是先婚后宦;同时,他还不时地介绍一些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给羲之。
对于王导的示好,羲之的态度很固执,他可不想成为政治婚姻的一枚棋子,不过出于大局考虑,诸葛氏只好微笑对待,总以王羲之年纪尚轻来拒绝。
平静如止水的生活中这一点小小的涟漪,不久就被羲之置于脑后了,他更看重的是艺术方面的追求。随着书法技艺的增加,他对古来名家墨迹的追求也更加迫切。当时大家卫瓘的作品都在一些皇亲国戚家中珍藏,旁人想观摩简直是痴心妄想,而羲之又不愿意去登门索取,免得落下结识权门、有所企求的话柄。一种艺术上殷切追求而又求之不得的苦闷,笼罩在羲之心里,甚至让他有些郁郁寡欢。
一天,正在书房里习字的羲之忽然被母亲叫了出去,原来,太傅郗鉴的使者来王家为太傅的女儿选婿,王导自然要求全族子弟凡是未婚者都要去。没办法,诸葛氏只得叫羲之也去。
这个郗太傅,羲之是知道的,不仅因为他的官职,更因为他家中有大量的书法藏品。“若成为他家女婿,岂不是以后我的书法技艺能得到一个飞跃?”这种功利的念头只在羲之脑中一闪而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羲之暗暗地后悔:自己堂堂七尺男儿,书法真迹固然重要,但若为这些身外之物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岂不是背离了自己崇尚的真名士的准则与气节?
“羲之,你就去一下吧,毕竟族中子弟都要参加。”诸葛氏还是让他去应付一下,羲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好跟着随从去往府邸的大厅。
此时王导府邸的厅堂里,出现了一幅让人感到异样的情景:在北墙边坐了七八位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华冠艳服,有的端然坐立,目不斜视,有的手持书卷,念念有词;而与这场景极不协调的乃是东壁处一个年轻人,他穿着半旧的衣服,上衣敞开着,露出略微突起的腹部,正旁若无人地据案而食。其实,单单从吃相上来说,这位年轻人可算是举止从容,但在大家都盛装出席的时刻,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挑战。
“王羲之,在家里是要饿死了么?跑到这里来找饭吃。”王导的次子王恬双目圆睁,大声斥责。
“可笑可笑,”羲之心里轻叱,“这王恬,天天不务正业,这会儿正襟危坐,想必是为了给那选婿的使者留一个好印象。”想到这里,他摇摇头,照样吃自己的饭。这时候,另一名王家子弟压低声音说:“莫争吵,像是客人来了。”那王恬立刻收起满面怒容,转眼又变得温文尔雅起来。
只见参军陪着一个人进来,那人虽然未穿品官服饰,但气宇轩昂,步履矫捷,一看就是一员武将。他根本不与厅内翘首以待的诸君寒暄,而是从西往东审视着这些正襟端坐的年轻人,他的目光转移得很快,只是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就又转向下一个。
就这样,他一直看到最东面,终于看到坦腹而食的王羲之。他对这位视自己为无物的年轻人产生了好奇,于是上前几步,朗声问道:“足下是何房郎君?敢请示知名讳。”
羲之从容站起,微微躬身,答道:“在下王羲之,不过本人无意与贵人联姻,所以来此,只为慈命难违,出自何房,也就不必说了。”言毕,羲之便坐下继续吃饭了。
那人愕然,但很快就莞尔一笑,走出了厅堂。
原来这个人是郗太傅派来的心腹曹讷,他似乎有九方皋相马之能,回去报告在乌衣巷王家的所见所闻时,例行公事地表扬了那些自以为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但是重点谈起了一位对自己的出现毫不在乎,淳朴自然的年轻人。
“哦,居然有这样一位奇人,真有古人之风?这位郎君相貌如何?”
“下官觉得他一表人才,特别是他那种宠辱不惊的气质,在年轻人身上很少见。”
与此同时在王家府邸,羲之回到自己房里,并没有把厅堂上的事情告诉母亲,而诸葛氏也没有多问,不过她还是给儿子讲了郗太傅的一些故事,比如他敢在王敦拥兵自重的时候与之对抗,并且忠于皇帝。
听完母亲的话,羲之若有所悟,看来这个郗太傅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趋炎附势,想要拉拢自己的伯父,而是一个坚定地拥护皇家的人。不过钦佩他的为人是一回事,与达官贵人联姻又是另一回事了。
谁知道过了几天,诸葛氏来到羲之房中,开门见山地说:“这次郗太傅选中你做他的乘龙快婿了。”
“母亲,你知道我志不在此。”
“孩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先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说这位郗太傅,不和你炙手可热的王导大伯家的孩子做亲,而偏偏看中你,你说他是为何?”
羲之一时沉默不语,诸葛氏又接着说:“忠义之人,是值得做亲家的。另外据我看,如今你王敦伯伯居心叵测,而你王导大伯权倾朝野,日后王敦恐怕会起兵造反。这郗太傅是对皇室忠心耿耿之人,倘若你做郗家女婿,未来兴许还有一些风险,你可是怕了?”
夫君的早逝,在王家这种大族里生存的磨炼让诸葛氏有了洞若观火的本领,她明确地看出,族长王导意图讨好王敦和皇帝两方的势力,一方面纵容自己的堂兄王敦拥兵自重,另一方面又想与郗太傅家结成姻亲。
“我怎么会怕?我读圣贤之书,自知我们应效忠皇室,岂能做乱臣贼子。之前我故意怠慢使者,只是以为郗太傅是趋炎附势的权贵,不想自毁名节,既然他忠于皇上,我还怕什么风险?”
“果然有你爹的风骨,明知危难,却依旧敢深赴其险,想必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会深感欣慰。”
之前因为气节,羲之 “东床坦腹”,同样因为气节,最后愿意成为郗太傅家的女婿。后来,王敦果然造反,与郗太傅势同水火,也证明了诸葛氏的眼力。在这次叛乱中,羲之坚定地站在皇室的一边,深得郗鉴的赞许,平定叛乱之后,郗鉴对女儿说了一句话:“你这位夫婿,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家训剖析
气节,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出自骨子里的骄傲。
古人常以“玉可碎而不改其白,竹可焚而不毁其节”来比喻人的气节,对于贵族来说,物质上的贫乏可以忍受,但如果有气节上的缺失,则定会被世人所唾骂与鄙夷,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齐,才会有笑傲竹林的阮籍、刘伶。
王家作为一个世族大家,给家族子弟带来的是充分的自信与卓尔不群的气度,而王羲之保持着自己精神上的高贵与圣洁,因为他深信真正的贵族精神一定是卓尔不群的,怎么会为了利益或者风险放弃自己的信仰呢?
气节的培养须从细节抓起,家长教育孩子的时候也要培养他们不卑不亢的品格,教他们在待人接物的时候做到有礼有节,面对利益能以平常心淡然处之。只有这样,孩子在将来才能保持良好的心理状态,最终成为一个有气节、有担当的人。
家训:苦心孤诣方能成圣
“北伐”与“战乱”是东晋政治生活的主题,已经成家立业的王羲之任会稽内史期间,目睹国家北伐的不断失败与东晋老百姓的贫困,感到十分痛心。但作为区区一个郡守,他在政治上无能为力,只好寄情于山水之间,苦练自己的书法。当时王羲之的书法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然而他并未自满自傲,而是不断临摹古代大家的墨宝,探寻书法艺术的巅峰。
会稽山川秀美,当时很多名士都聚集在郡城之中。在当时,文人骚客聚在一起,丝竹管弦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大家提议在每年的三月初三举行一次大规模的修禊活动。修禊本是古代一种以除灾祛邪的祭祀仪式,不过到东晋时,民间已经把它演绎成一种以临流踏青、饮酒赋诗为主的活动了。
这一次被选中的地点叫做兰亭,在兰溪入湖口附近,三月初三这天,羲之一行人乘坐船只来到这里。下船之后,众人沿着一条不太宽阔且曲曲折折的溪水两边坐好,然后安排了顺水而下、中注美酒的羽觞。作为活动的领头人,羲之宣布了饮酒赋诗的规定和罚约,只要这羽觞随水而下,如果碍于河中的石头而停在谁的面前,谁就要饮酒做诗,倘若做不出来,就要罚酒三斗。
饮酒赋诗,实乃人生一大乐事,很快两个时辰就过去了,众人临溪赋诗,兴致盎然。羲之的小舅子郗昙知道姐夫的书法已经出神入化,于是当众提议,请姐夫为这次盛会留下一点墨宝,最好是写一篇序,冠于众人诗前,他的倡议得到了大家的赞同。盛情难却,羲之手持自己最爱用的鼠须笔,不假思索地挥毫而书,写下无论是行文抑或书法技巧都堪称完美的《兰亭集序》。
羲之一气呵成,当写完“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这一句之后,便掷笔而起,饮了一大杯,而围在一旁的众人皆赞叹不已,将之奉为上品。羲之再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的这幅字和平日所写的有一些不同,而究竟如何不同,他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多年以来努力习书却求而不得的那种境界似乎出现了,这幅字宛如罩着一片神光,在奔放、不拘的笔势中自有其内在的联系。
回到住所,羲之又用同样的笔和墨,在同一种质地的纸上重写了刚才所作诗序,却发现明显不如前面的一幅。他继续挥毫,写了一幅又一幅,却都不如在兰亭写的那幅出彩。
这让他感到既兴奋又迷茫,他知道自己在占天时、地利、人和之际,无意中得以进入那传说中最高的境界。但是如何能再次达到这样的高峰呢?他感到不知所措,但有一点他坚信不疑,就是既然自己已经窥见这个境界,假以时日一定能达到新的高度。
没过几年,政局的变化与小人的中伤促使羲之做出了辞官的决定,他想归隐山林、放松身心。当时与他一样赋闲隐居的还有谢家的灵魂人物谢安,于是两人遍访名郡,游名山大川。受当时名士风气所影响,王羲之也服用药石,追求与天地同寿,遨游山水之间的感觉,但很快这样的生活也让他感到了厌倦,书法在召唤他,一次出游之后,羲之重新回到书房里,静修书法。
羲之此时依旧广求名帖佳碑,比如他多次前往观摩李斯在会稽的刻石,但如今他已经不再进行单纯的临摹,单单追求神似,而是开始寻求自己独有的妙处。羲之写了一幅又一幅的字,不断寻求这种感觉。
归隐并不意味着可以真正与世俗隔绝,无论是交情浅或者深的人,总会时不时修书来问候,碍于情面,羲之也只好或多或少地回复一些文字,而实际上他的回信被很多人作为墨宝保存起来,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他的书法作品。这让羲之苦不堪言,于是想起“匆匆不暇则作草”的妙用来,改用行草或者行书来作答,这样一来,复信的速度加快不少,并且感觉字的结构和笔势渐渐富有一种特殊的神韵,对自己笔力的把握也更上一层楼。他有一些不同的感悟,觉得自己离当时天成神赐的《兰亭集序》的境界越来越近了。
羲之不喜一般的家养宠物,但非常喜欢鹅这种洁白无瑕却又雄健高昂的动物。有一次,为了一群心爱的鹅,他欣然为鹅的主人——一个道观的道长写了一部《道德经》,这事过去很久之后,羲之才知道原来这位道长是故意养这么一群洁白可爱的鹅,目的就是诱使他写这本经书。
写经书,自然要用小楷,羲之忽然领悟,从实用角度来说,普通老百姓都喜欢易写易用的真书和行书,自己专攻这二者,说不定能真正超越古代先贤。
带着这种想法,羲之便开始用小楷写一些东西,而一件偶然的事情则证明了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炎热的夏季,扇子是古人必备的物品,一天,羲之出门发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抱着十多把六角竹扇在卖,可生意十分冷清。羲之心中顿生悲戚之情,疾步走到老太面前,诚恳道:“老人家,我帮你个忙,让你早点卖完这些扇子回家休息。”那老太太不认识羲之,但看他衣冠楚楚,于是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羲之去附近借了笔墨,找来木桌,在扇子上写起字来。老太太虽然没有学问,但还是觉得这些字写得龙飞凤舞,透露出一股英气。不过,这就能让自己的扇子更好卖?老太太有些不相信。看到老太太有些不信任的眼光,羲之安慰她说:“你只需说扇面上有王右军写的新体字,吆喝起来必定好卖,一把定要个百文钱,切莫贱卖了。”
第二天,羲之刚一出门,就发现满脸堆笑的老太太守在门口,恭敬道:“王大人,可怜可怜我,再帮忙写几把扇子吧!”如此这般,羲之最后甚至出门都得从侧门出去,才能避开老太太每天的请求。
经过这个啼笑皆非的小插曲,羲之对自己的笔力充满信心,更加勤勉地用小楷书写文字。一天,儿子王献之想父亲给他写一些字,以便自己临摹,考虑到儿子也爱用小楷,羲之准备用小楷写《黄庭经》送给儿子。在笔尖触纸的那一刻,羲之感到自己虽然一个字没写,但所有的字已经浮现在心中,于是他越写越自信,字里行间显得挥洒自如。《黄庭经》写完后,羲之十分满意,这不就是自己追求的境界吗?
羲之当时并不清楚自己这幅书法作品对后世的巨大意义,多年后,后人评论他的作品时留下这么一句话:“初写黄庭,恰到好处。”言下之意此书正是小楷的最高境界,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王羲之在中国书法史上被赋予最崇高的地位——书圣。王羲之多年来苦心孤诣,终成书圣,从而造就中国艺术史上一座丰碑。
家训剖析
书法为六艺之一,易学难精,从小就跟着名师习书法的王羲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所谓“心”,就是天赋,而“手”则指勤学苦练,这两者缺一不可。
王羲之小时幸运地被母亲发现天赋所在,又受族中长辈悉心指导,成长期得到名师相助,终成大器。王羲之成名之后仍不断努力向书法的最高殿堂攀登,最终在书法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家训:承上启下方能薪火相传
羲之书法之名享誉天下,他的孩子也是天生聪颖,在书法上颇有些天分。儿子王凝之有“擅草隶”的美名,玄之、徽之也都擅长书法,小儿子王献之与其他兄弟懂事以后再学写字不同,他很小就对书法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羲之忆起自己幼年时母亲诸葛氏的悉心指导,心想倘若没有母亲的细心引导,自己决无今日成就,于是开始教献之一些执笔之法、运笔之道,并写了些简单的字让他临摹。
一天,羲之拿着献之那不成规矩却富有灵气的习作对夫人郗璇说:“献之小小年纪,刚学写字就有如此笔力,简直和我当年一样啊。”
看着丈夫满脸自豪的样子,郗璇忍不住打趣道:“6岁的孩儿,莫非还能看出什么天才来?”
看到夫人不信,羲之便给她细细地讲起自己小时候学书法的事情。“我感觉献之也许是最能继承我衣钵的人,我想好好地教教他。”羲之认真地说。郗璇其实同样擅长书法,深知天赋的可贵,自然十分支持丈夫对儿子的栽培。
一日,献之习书,羲之在他身后端详,忽然飞快地拿住笔杆的一端,想把笔抽走,但献之把笔握得稳稳的,笔并没有脱手。献之回头看到父亲笑眯眯地站在身后,有些迷茫地说:“我是写错字了么?”“没有,为父只是想试试你手腕的力量。”羲之颔首道。原来正确的执笔用笔手法是书法的基础,只有打好了基础,方能书艺日进,最终出人头地。献之小小年纪执笔能如此有力,说明他基础非常夯实。
从此,羲之夫妇对这个小儿子的关注更多了,极为用心地教育他。有一句话这样评价当时的献之:“少有盛名,而高迈不羁。”高迈,意思是遇事有自己的见解,有些清高;不羁,是指不受约束,我行我素。有一天,羲之的一些门客在赌博,献之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随口说了一句“南风不竞”,意思是其中一个人要输了。话音刚落,这几个门客都抬起了头,感到有一些诧异,孰料其中有一个人看小孩都敢妄加评论,于是立刻还以颜色:“这小孩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意思是献之看得并不全面,根本没看懂全部。说完,几个门客又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小献之看出这个门客对自己的轻视,非常生气,立刻嚷嚷道:“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表示自己居然和你们这些门客谈话,实在是太令人羞愧了,然后拂袖而去。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王羲之夫妇感到有一些不安,年少轻狂是好事,但倘若盲目自大,就很可能断送自己的前途。
没多久,羲之的一位朋友让献之在扇子上写字,献之挥笔便写。突然墨落扇上,把字弄脏了,献之灵机一动,几笔下去,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牛便出现在扇面上,再加上众人对献之书法绘画赞不绝口,献之更加得意了,平时习书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
看着自己的书法作品,献之有一些得意,问母亲:“我只要再写上三年就行了吧?”母亲摇摇头。“五年总行了吧?”母亲又摇摇头。献之急了,冲着母亲说:“那您说究竟要多长时间?”
“你要记住,写完院里这十八缸水,你的字才会有筋有骨,有血有肉,才会站得直、立得稳。”献之一回头,原来父亲站在自己身后。献之心中不服,啥都没说,一咬牙练了五年,把一大堆写好的字给父亲看,希望听到几句表扬的话。谁知王羲之一张张掀过,一个劲地摇头。掀到一个“大”字时,羲之露出了较满意的表情,随手在“大”字下添了一个点,然后把字稿全部退还给献之。
小献之心中仍然不服,又将全部习字拿给母亲看,并说:“我练了五年,并且是完全按照父亲的字样练的。您仔细看看,我和父亲的字还有什么不同?”母亲果然认真地看了三天,最后指着王羲之在“大”字下加的那个点,叹了口气说:“吾儿磨尽三缸水,唯有一点似羲之。”
献之听后泄气了,闷闷不乐地说:“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有好结果呢?”母亲见他的骄气已经消尽,这才鼓励他说:“孩子,只要你肯下工夫,就没有过不去的河、翻不过的山。你只要像这几年一样坚持不懈地练下去,就一定会达到目的的。当年你父亲也是日夜苦练,才有今日的成就。”听完母亲的一席话,献之陷入了沉思,原来勤学苦练对于书法有这么重要的作用,自己的骄傲正是不自量力啊。献之开始锲而不舍地习字,功夫不负有心人,献之终于在书法上突飞猛进。后来,王献之的字也达到力透纸背、炉火纯青的程度,获得了父母的认可。
除了书法技艺出众,王家多年的积淀与羲之的谆谆教诲让献之举止大方,风度翩翩,甚至当时的孝武帝选驸马时,有人推荐谢家的一个子弟,说他人才虽不如刘惔(当时的一个名士),但和王献之差不多,于是孝武帝挥挥手,表示这样的人做驸马就可以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话常常用来形容后人超越前人。父亲羲之的书法已达化境,献之也一直是以父亲为目标在努力,如果说天赋是老天赐给他的礼物,那么勤奋就是家训的传承。献之的书法作品写得越来越好,根据后人评定,到了晚年,他的隶书、草书、行书、章草书、飞白书五种书体可以列为神品,和他的父亲相差无几,当年父亲赠与他的《黄庭经》,他多年揣摩之后又能有所变化,后来他用小楷书写《洛神赋》,字形秀逸,刚正兼而有之,外观至柔,而内劲至刚,被后人誉为上上品。
当时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太多,王家不少人都拥有很高的书法造诣,然而修成太极殿时,谢安却只邀请了献之来题词。虽然后来献之拒绝了,但由此可见在当时的主流社会里,王献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而此时的王献之才35岁,要知道,当年他的父亲在这个年纪书法还没有达到如此的高峰。
书法艺术讲究的是传承,虽说名师不一定出高徒,但好的老师的教导一定会给有天赋的学生以很大的帮助。献之长大成名后,自然明白自己倘若没有父亲的教导,定没有今日的书法成就,不过由于膝下无子,他也在四处找寻能继承自己衣钵的人。关于献之收徒的事情,民间有很多传说,据说献之听闻乌程县有一个小天才,名叫羊欣,便欣然前往乌程,专门去羊欣的书斋看了看。不巧的是那个小天才正在鼾然大睡,献之于是在他书房里来回溜达,一看这个羊欣身穿白色绢衣,显得肃穆、鲜洁,顿时书兴大发,便在他的绢衣上挥毫写字,写完之后,羊欣也刚好醒过来了,他看到自己衣服上的字体,目瞪口呆,立即要求拜献之为师。从此,羊欣成为献之的入室弟子,后来也成为著名的书法家。
在书法发展史上,献之被认为是一个有创造性的开拓者,比如在行草方面,他创一笔书,整篇无论有多少字,从体势上看都像是一笔而成,偶尔有的字看起来似乎没连着,但是血脉不断。对于这种新体,后人称赞道:“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处其中间。”楷书、行书、草书,在王羲之、王献之那个时代,是新体,而王献之使其更加成熟,后来北宋书法家米芾主要是向王献之学习。而现代不少评论家认为张旭、怀素一派之狂草,便是由王献之草书发展而成的。
艺术的传承能够穿越历史,王家的后代孙智永不但自己以书法闻名于世,并且他的弟子虞世南、欧阳询都成为唐代书法开山之祖,艺术的火种就这么一代代传承下去。
家训剖析
财富也许不能代代相传,但家族精神可以通过教育绵延不断地传递下去。世家之所以能成为世家,就在于他们用教育让一代又一代人保持优秀的习惯。
好的教育可以成就人,如果没有诸葛氏和卫夫人的悉心教导,王羲之决然不会有如此成就。同样,没有父母的教导与矫正,王献之也很难把自己的天赋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最终与父亲合称“双峰并峙大小王”。艺术就这样承上启下,薪火相传,最终成就我们中华民族的灿烂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