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原学案(3)
予禀赋粗鄙,动辄乖谬。夜间静坐,思此身过恶,真不自堪,真难自容,可谓虚负此生矣。年踰五十,血气渐衰,老景将至,始自知过,则已晚矣。可胜叹哉!尚幸残生未泯,欲自克励,求免於恶终耳。书以自警。
颜、孟二大贤,虽气象不同,而学则未始有异。颜子之学,在非礼勿视、听、言、动,不违仁,不迁怒,不贰过。孟子之集义养气,扩充四端,求放心,存心养性以事天,则亦颜子克己复礼之学也。
天下万变,真妄二字可以尽之。偏蔽者妄也,本体则真也,学所以去偏蔽之妄,全本体之真。全则道本乎性,性纯乎天,立人之道始无愧矣。天地亘古亘今,但有此一箇大道理,则亘古亘今之圣贤,不容更有两样学问也。
见狱中或有警扰,呼左右问何事。久而思之,此动心也。身居此地,须要置生死於度外,刀锯临之,从容以受,致命遂志可也。此正是为学用功处。因思刘元城鼾睡是何等胸怀,可谓毅然大丈夫矣。
今日早起,朗诵“君子之所以异於人者”一章,即觉襟怀开洒,心广体胖,有《西铭》与物同体之气象。此心易至昏惰,须常以圣贤格言辅养之,便日有进益。
士之处世,须振拔特立,把持得定,方能有为。见得义理,必直前为之,不为利害所怵,不为流俗所惑可也。如子思辞鼎肉,孟子却齐王之召,刚毅气象,今可想见,真可为独立不惧者。若曰“事姑委曲,我心自别”,即自欺也。始或以小善放过且不可为,小恶放过且可为之,日渐月磨,堕落俗坑,必至变刚为柔,刻方为圆,大善或亦不为,大恶或亦为之,因循苟且,可贱可耻,卒以恶终而不知矣。此由辩之不早,持之不固也。书以自戒。
泾野吕先生过某府,太守侍坐。太守子读书楼上,声彻於楼下。太守令止之曰:“当微诵,恐损伤。”既又促左右以时进食,曰:“勿令饥。”又戒之曰:“当为掖之,恐或蹉跌。”先生谓太守曰:“公之爱子,可谓至矣,愿推此心以爱百姓可也。”过顺德府,太守饯於门外,饯所近府养济院。先生以馔食一桌,令二吏送院中,谓太守曰:“以公佳馔与无告者共之,愿公体我此心,以惠恤鳏寡可也。”纳溪周子述以告予,予为叹息者久之。古人以离群索居为深戒,子页问为仁,孔子告以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使志道君子常得与先生相亲焉,获睹德容,闻至论以自警省,不患德之不修而政之不善也。呜呼!仁人君子之言,其利溥哉!
智者自以为不足,愚者自以为有余。自以为不足,则以虚受人,进善其无穷矣。自以为有余,必无孜孜求进之心,以一善自满,而他善无可入之隙,终亦必亡而已矣。书之以自励焉。
平生所为,得失相半,求欲寡过而不可得。幽囚既久,静中颇觉省悟,始有向学之心。然残损余息,血气暂减,策励不前,虚生人世,与草木同腐矣。可媿哉!
早起散步圜阶,日升东隅,晴空万里,鸢鸟交飞,不觉襟怀开洒,万虑皆空。因思曾晳沂水气象,亦是如此。癸卯岁季冬十三日书。
古人律己甚严,其责人甚恕。今人律己甚恕,其责人甚严,孜孜为己。不求人知,方始是学。
夫子答颜渊为仁之功,在非礼勿视、听、言、动。居高位,有高位的视、听、言、动;居下位,有下位的视、听、言、动;处患难,有患难的视、听、言、动;临死时,有临死的视、听、言、动,道无不在。
予与刘、周二公倚圜墙北向坐,一人解於北墙下,相去甚近。二公讶之曰:“何不少避?”予曰:“此郑瞽人旋於宋朝之意,盖谓我无所闻也。”
因置一砖奠食碗,置之未安之处,此心不已,必欲既安然后已。将一个身心不会置之安稳之地,如个无艄工之舟,漂荡於风波之上,东风来则西去,西风来则东去,是何道理?则是置此身心,不如置此砖之敬慎也。
六月初八日夜,初寝,梦一男子长身少鬚,鬚间白,呼爵相拜曰:“予王阳明也。”数谈论,未尝自言其所学。语未毕,忽警寤。予瞿然曰:“是何先圣先贤来此以教我乎?或慷慨杀身於此地,如刘忠愍之类者,相与邂逅於梦寐乎?明早当焚香拜谢之。”俄而屋脊坠一小砖块於卧傍木板上,声震屋中,守者惊起。初九日早晨记。
初九日,夜梦一庙中伏羲像,所服甚古,杂以洪荒草服。一人讲《易》十三卦制器尚象之义於庙,问之,乃程先生也。听者儒士二人。予入狱中四十一月,梦关义勇武安王与予遇者三,亦有无言时,亦有数相语时。
连日天雨,狱中木板皆湿,予体弱少食,因思小儿在外,父子五年不得相见,衣食不能相顾。时张道全、伍天俦二生皆在外候予,与小儿同处,数日消息未闻,为之戚戚。又思素患难,行乎患难,事至於此,皆天命也,当安受之。陈少阳、欧阳彻二公,未尝传贽为臣,以言语自任而杀其身,况予论思之职,敢不尽臣子一日之心乎?尽此心以求自慊,则或死或生,岂可逆料。予居此四年,逻者候予,有言日必录,予颇闻之。每见未尝一言相答,有以予不言回报者,必笞之。有以其言作予言以回报者,又以不似笞之。於是逻者穷矣,多以情相告,求予言以免其笞。且曰:“事关於忠义者,愿得数语。”予应之曰:“吾奏章数千言,字字是忠义,句句是忠义,乃以为非所当言而深罪之。今若以忠义腾口舌於尔辈之前,是吾羞也。”一逻者求予有言,情甚切至,予应之曰:“语出於无心者,公记去则予心无愧。若出於有心,是故为巧语,转移天听,以苟免罪难也,予实羞为。况一有此心,是即机变之智巧,举平生而尽弃之,天必诛绝,使即死於此。”其人惨然曰:“公之心如此,予再不敢求公言矣。”
又一逻者告予曰:“今日好言语上之矣。”问之,乃《太甲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又继之曰“我乃自作孽者,故罪至於此”。予应之曰:“吾为言官,天下事皆所当言,往时一疏,上为朝廷,下为苍生,宗庙社稷万万年深长之虑,岂自作孽者?”其人默然。
晴川刘公陞工部,将之任,冢宰罗整菴翁家居,刘公辞行,整菴赠之以诗。既刘公下狱,为予诵之。予与绪山钱子,皆依韵和之。后人传其诗於整菴处。近一士夫来京,整菴公语相告曰:“向日得诗,和答以具,但欠推敲,未可寄去。”予曰:“此非欠推敲也,元老大臣,家食十年,未尝以书简通权贵,乃以一诗交罪人可乎?”此老可以为法。甲辰年六月十二日记。
癸卯年二月,内马主政拯以事下狱。马十九岁发解广东,二十举进士,任工部主政,器度识见,人未易及。告予曰:“闻近士夫言,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秦皇、汉武两君而已。”予应之曰:“否。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尧、舜、文王而已。尧在位百年,万邦时雍,治极当乱之时,而子丹朱又不肖,尧乃寻一个舜,将天下分付与他,愈至於治。舜在位五十年,四方风动,亦治极当乱之时,其子商均亦不肖,舜乃寻一个禹,将天下分付与他,亦愈至於治。文王深仁厚泽,延周家之基业至八百年。尧、舜、文王以天自处,气运兴衰,不在於天而在我,所谓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者也,其本事何大哉!秦皇剪除六国,焚弃《诗》、《书》,扫灭先王之迹,而惟任一己之私,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汉武承文、景之富庶,若委任贤俊,取法先王,则礼乐可兴,乃以多欲乱政,穷兵黩武,至於海内虚耗,几致颠覆,非有昭、宣继之,则汉之天下,未可知也。若二君之所为,适足以覆宗绝祀而已,乌在其所谓有本事哉!且使人主不法尧、舜、文王,而法秦皇、汉武,是启其杀伐之心,而欲以乱天下也,其所言谬妄亦甚矣。”马出狱数月,以病卒,予甚悼之。
闲步圜中,井上日色惨淡,光景寂寥,下视井水,湛然清彻,因思“井渫不食,为我心恻”,为之戚然。
嘉靖乙巳年九月初五日,朝发浚县,晚宿林清店。店主丑恶,买麵食用醋,其人吝。从者曰:“此不过费铜钱一文。”其人应之曰:“虽与十文,吾亦不卖。”又欲买小米,次早作粥,其人亦固拒之。予闻,笑呼从者,止之曰:“再勿与语。”此数家之隙地,或有贤者无招客屋,而有屋者又非贤,因思昔人言尧、舜以天下让,而世上之匹夫争半钱之利,人品相去何啻九牛毛。《易》曰:“初六,童观,小人道也。”此市井之常度,其识见止此,无足怪也。
大人以治安之时为危乱,小人以危乱之时为治安。皆此人也,有大人之向慕,有小人之向慕,有大人之识度,有小人之识度,有大人之作用,有小人之作用。此天地生物之不齐,教化之施固有要,而以宇宙间事为己责者,不可不慎也。乙巳年九月五日灯下书。
论文
文章以理为主,以气为辅。所论纯是一段义理,是以理为主;辞气充盛浑厚,不觉软弱,是以气为辅。须胸中正大,不以偏曲邪小之见乱其心,又广读圣贤格言以充养之,如此则举笔造语,皆是胸中流出,其吐辞立论,愈出愈新而无穷也,如取之左右逢其源也。其腾汇泄蓄,流转浑厚,波澜汪洋,如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其光燄发扬照耀,昭灼如日月中天,深谷穷崖之幽,花石草木之微,青者自青,白者自白,仰之以生辉,触之而成色也。
徵君王秦关先生之士
王之士字欲立,号秦关,陕之蓝田人。嘉靖戊午举於乡,既而屏弃帖括,潜心理学,作《养心图》、《定气说》,书之座右,闭关不出者九年。蒿床粝食,尚友千古。以为蓝田风俗之美,由於吕氏,今其乡约具在,乃为十二会,赴会者百余人,洒扫应对,冠婚丧祭,一一润泽其条件,行之惟谨,美俗复兴。又谓天下之学术不一,非亲证之,不能得其大同,於是赴都门讲会,与诸老先生相问难。上阙里谒先师庙墓,低回久之。南行入江右,见章本清、邓潜谷、杨止菴。浮浙水而下,至吴兴问许敬菴。学者闻先生至,亦多从之。万历庚寅卒於家,年六十三。祭酒赵用贤疏荐,诏授国子博士。除目下而先生不及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