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大雾里得意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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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十二年前的二十四小时

一九七六年初秋的一天上午,我正在河北博野县张岳村第十生产队干活儿,好像是在棉花地里喷农药,地头一个推自行车的社员——我的乡村好友素英对我高喊着:“铁凝,你看看谁来啦!”我向地头望去,见一个身穿红黑方格罩衣的小女孩站在素英身边正对我笑,是我妹妹。这个小学五年级女生,就这么突然地、让人毫无准备地独自乘一百多里长途汽车,从我们的城市来村里看我了。

张岳村离县长途汽车站还有八里,我妹妹下了汽车本是决心步行八里独自进村的,路上正巧碰见进城办事的素英,素英便用自行车将她带回了村。

我走到地头,望着我妹妹汗津津的脑门和斜背在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我想这是一个多么胆大的人哪,而我的父母居然能够同意她独自一人出远门。我妹妹对我说,没有素英的自行车她也能找到张岳村,她已经听我说过许多遍这村的位置了——城东八里。我妹妹还告诉我,她身上的挎包里都是带给我的好吃的,她要看着我吃好吃的,然后和我玩一天——她说她就是来和我玩的。

我和我妹妹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春节离家回村时,她抱住我不放我走,坚决要求为我把票退掉。那是我插队之后回城度过的第一个春节,和村里潮湿的凉炕、苦涩的干白菜汤相比,我实在不愿抛开家里的温暖:干净明亮、琐碎踏实的一切,还有我那与我同心同德的妹妹。当我一次又一次地买回返村的长途汽车票时,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毫不犹豫地为我退掉。对于退票,开始我的态度是半推半就,有点矫情,有点阿Q,好像我本是要走的,是我妹妹她偏不放我离开啊。到了后来,便是我主动请求我妹妹了:“你能不能给我再退一次票?”那时我妹妹先是一阵欢呼,然后从我手里夺过票,眨眼之间就奔出了家门。在家的日子一天天拖下去,暗暗计算一下,原来我妹妹已经为我退了八次票。这个春节的八次退票,是我和我妹妹之间的一个小秘密。之所以没有第九次退票,是因为我想到了我的知青副组长的身份,虽然乡村并无部队那样严格的纪律,可也不能超出返村的日期太久。

现在我妹妹来了,目的单纯而又明确——和我玩一天。可是我正在干活儿啊,我的农药还没喷完呢,我怎么能在这广阔天地里,在这大忙季节和我妹妹“玩”一天呢。那时的我们,本能地提防这个“玩”字。社员们却围拢过来了,这群善良而又乐观的人,在那个“禁玩”的时代,他们是依然懂得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人。他们要我放下喷雾器领我妹妹回知青点。他们说,这老大一片地,不缺你这一半个劳动力。谁知他们越是劝我,我越是不肯离开,仿佛在逞能,又好像要利用我妹妹到来这件事接受考验:看看我的大公无私吧,看看我革命的彻底性吧,看看我铁心务农的一片赤胆忠心吧……我把我妹妹扔在地头,毅然决然地在棉花地里干到中午收工。

当我领着我妹妹回到村里的知青点时,她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为什么你不跟我玩儿呢?为什么你不跟我玩儿呢?”我只是反复地对她说:“我太忙了。”在知青点食堂吃过午饭,我们刚回到宿舍就下雨了,我妹妹期待地说:“下雨了你们就不出工了吧?”我说:“是的,不过我们要开会,我们一向利用下雨的时间开会。”我妹妹气急败坏地说:“我来了你还开会啊!”我训导她说:“这是在村里不是在家里,你应该懂事。”我妹妹悲哀地说:“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看你呢。”我说:“好了,别耍小孩脾气,现在你先躺在炕上睡个午觉。你不是没有睡过炕吗?”

这个下雨的中午,我们十几个知青集中起来开始在食堂开会,我心乱如麻。我多么希望这会快点结束,好让我有空陪陪我妹妹,可乡村里的会议都是漫长而缺少实效的,我们的会议也不例外。会开了近两个小时,又有人开始读报——一篇很长的社论。这时我发现我妹妹站在门口。她挑衅似的冲着我们全体、也冲着我说,要我陪她出去玩儿。她这种不管不顾的态度使我有点下不来台,我跑到门口把她领出门去,我说:“开不完会我就不能和你玩儿。”我妹妹说:“你开完会就再也看不见我了!”我并不重视我妹妹的气话,只一心想着怎样保持自己在众知青中的形象,让大家看我并不是一个因家人来探亲就不顾集体的人啊。于是我坐得更加安稳,甚至当主持者宣布散会时,我还故意要求再读一段报纸。

会终于散了,我回到宿舍,发现我妹妹不见了。这时我才真的害怕起来:天下着雨,她能到哪儿去呢?我披上雨衣就跑上了街,同院知青也随后帮我去寻人。

我们找遍村子又找出村子,最后在旷野上,我看见一个朦胧的小红点在跳动,那就是我的妹妹。她正向县城的方向跑着。我大声叫着我妹妹,她在雨中大步跑得更快了。当我就要追上她时,她又钻进了一片玉米地。我也钻了进去,一边拨开茂密而又刺人的玉米叶,一边央求她跟我回村,并答应从现在开始就和她玩儿。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却头也不回地跑着,边跑边报复似的大声说:“我要揭发你八次退票的事!我要揭发你八次退票的事!”那个时代的孩子都会使用“揭发”这词的。

我追赶着我的妹妹,心想我是多么应该被揭发啊!和我妹妹的仗义、真挚相比,我是多么自私自利——虽然我是那样的“大公无私”。玉米叶划破了我的手脸,我想它们也正刺伤着我妹妹的皮肤。我哭起来,我妹妹就在这时停住了脚,是我的眼泪使她妥协了。我把雨衣披在她身上,拉着她出了玉米地。我的知青战友们也赶到了,素英听说我丢了妹妹,也骑车从家里赶来。她不由分说地把我妹妹放在车大梁上带着她就走,她说她回家要给我妹妹烙白面饼煎腊肉。

这晚我妹妹在素英家领受了贵宾的礼遇:素英一家将她围在炕上,给她说笑话解闷儿,她喝了姜糖水祛寒,吃了平时农家很少动用的白面烙饼卷腊肉。不幸的是,吃喝完毕她便发起高烧说开了胡话,万幸的是素英急中生智从隔壁请来了一位会针灸的老汉。这老汉上得炕来,先照着我妹妹的脑门吐了一口唾沫,然后从怀中一个脏污的布包里抽出一根粗长的大针,照着那唾沫处猛然就扎。这一切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让你来不及怀疑、恐惧和哭。可是奇迹发生了,我妹妹渐渐安静下来,安睡过去……第二天清晨,她居然退了烧,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了。

我骑着自行车把我妹妹送到县长途汽车站,送上回家的车。她上车时正是头天素英带她进村的时间。整整二十四个小时。这乱糟糟的二十四小时让我心里很难过,却不知该对我妹妹说些什么。她倒很豁达,隔着车窗对我挥挥手说:“放心吧,我什么也不会告诉爸妈的!”

二十二年过去了,我们早已长大成人,她也去了美国。我从来没有为那年秋天的二十四小时向我妹妹道过“对不起”。我知道“对不起”这三个字用在亲人身上是多么没有分量。

今天是五月二十八日,我妹妹的生日。她从美国打来电话,我问她还记得那位乡村老汉给她扎针吗?她在电话里大笑着说:“我一直觉着他那口唾沫到今天还在我脑门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