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爱泽何岗(1)
仲春的太阳开始勤快了,早上6时45分,由公社拉到各村的有线广播喇叭,以一曲《东方红》启动早晨广播时,它已经爬到苍穹的东面,阳光透过万丈彤云洒满何岗村。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广播喇叭这首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悠扬乐曲,仿佛是一道军号,将那些乘晗曙去自留地和私人菜园,忙自家农作物的社员召唤回来。
何岗村的生产队长何伟根和老婆翠儿,风风火火从自留地赶回家,他汗没抹一把就利索地取下挂在走廊壁上的哨子,像两年前在部队服役那样,操起军人步伐走出巷口。他吹响开工的哨子,沿大巷的南北走了个来回。
“唿——唿唿——”清脆嘹亮的哨音,吹开了何岗村新一天的集体生活。
社员们纷纷走出家门,走出巷口,汇集到祠堂门口前。
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开工哨声响过后,全村的社员统一集中到这里,生产队长何伟根点数开工的人数,然后让会计兼记工员车水三记下开工的人名,就具体安排一天的农活。
车水三年纪三十有余,他不是姓车,车水三只是他的绰号,他真实的名字叫何健贤。
芦苞人喜欢给别人起绰号,几乎每个人都有绰号,绰号主要出自下面几个来源:第一,身体特征,如“扁嘴泉”、“勾鼻昌”。第二,个人爱好,例如何松喜欢捉田鸡,于是就叫“田鸡松”。第三,曾经遭遇笨趣的事受人调侃,例如知青亚富的绰号就叫“淹死牛”。第四,由于区分同名人的需要,例如同是名叫阿祥的两个人,为了区别开来,就根据其身份分别称呼“卜佬农民。祥”和“知青祥”。第五,芦苞人有给自己孩子起丑陋绰号的习俗,认为起贱名将来就会人贵好养活,那时社会落后世道艰难,常常发生夭折的意外,例如狗子、黑牛、阿猪。第六就是谐音,例如“孟基”,就会给人改叫“盲基”或“蛮基”。
起绰号的依据还不止上述六个原因。还有根据本人的性格,例如好斗性急的叫牛精良。又或者因为本人眼下的处境,如何伟根,就有人叫他队长根,因他母亲生他时难产死亡,小时候大家叫他没娘儿、克母儿,伟根的父亲何松除了叫田鸡松还有人叫他寡佬松。如果出生时遇到什么特殊情形,也有可能成为绰号,车水三就属这一类了,当年他母亲腆着大肚子去蹬木制水车灌田时,在田头生下他,虽然他是父母的唯一男丁,之前的两个兄长早夭,但按习惯还要算在男丁排序里,所以他还是按排序叫“三”,但村中人叫“三”的人多着呢,于是大家就根据他是在蹬水车时出生在田头的情形,叫他绰号“车水三”。
好了,暂时别扯远了,还是回到祠堂的门前吧。
虽然何伟根负责召集社员开工,但除了下雨或隆冬的日子,第一个来到祠堂门口前的并不是他,而是村中今年一百岁的鸦老太。鸦老太不是来开工的,她平时走路要拄着滑溜溜的竹拐棍,不可能干农活了。喜欢凑一凑大伙的热闹就是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同时她要看看哪位社员的孩子没人照看,就主动要求带去她家义务照护。她不仅义务为乡亲带小孩,若遇上小孩的家长误了饭时,她就在操作自己的饭的同时照料孩子一同吃。故此何岗村有句歇后语:“鸦老太帮人带小孩——白做了,还要倒贴。”鸦老太待人就是这样大方宽容,即使自己吃天大的亏也从不怨别人半句。
鸦老太的乳名叫丫女,那是她父亲在她襁褓的时候,按照芦苞人的名贱命贵的起名习俗,给她起了这个丫环使女意思的乳名。她渐渐长大,人们就唤她“丫妹”、“丫姐”。嫁给何岗村的何二之后,村里的人是依族例称呼她“二嫂”的,然而随着相处时间的推移,村里的人发现“二嫂”待人古道热肠,甚至不惜解衣推食,有如传说中的鸦仙临世,并且刚好“二嫂”的乳名丫女的“丫”与鸦仙的“鸦”同音,于是有人敬佩地称呼她“鸦嫂”。因为“二嫂”的为人的确令人敬服得五体投地,村中没有人究责那个违反族例称呼的始作俑者,反而跟着他“鸦嫂”、“鸦婶”地叫唤,直到今天,“鸦嫂”、“鸦婶”变成了鸦老太了。
鸦老太个头不够一米五高,佝偻着背,门牙早掉光了,只剩寥寥疏落的几只大牙,所以也有人亲昵地给鸦老太起了个“无牙婆”的绰号。
每位来到祠堂门口前的人都必先尊敬地向鸦老太打招呼。“鸦老太芦苞人叫曾祖辈做太,如曾祖父:太公,曾祖母:太婆。早上好。”“无牙婆早晨。”“无牙婆。”“鸦老太。”“观音太。”一声声亲昵的招呼此起彼落,唤得鸦老太很开心地咧开没了牙的嘴点头答应,朝阳下她脸上的皱纹鲜明突现,眼角绽放出慈祥的光芒。对于她来说,乡亲的亲切叫唤是一种奖赏,一种享受。
和往日一样,鸦老太的孙媳妇月芳将两个没到上学年龄的孙子,即鸦老太的玄孙,交给鸦老太。
鸦老太的儿子(其实是养子)及媳妇早就过世了,孙子四五年前也死了,剩下至亲的亲人就是月芳及其两个儿子大庆、大江的家人。但村中的人认为何松一家子也算是鸦老太的至亲亲人,因为当年北江决堤洪水侵村,鸦老太为救小何松,而失手淹死了自己另外的一个孙子,何松妈把何松送给鸦老太为孙,尽管鸦老太当时没答应,但每当时节和喜庆日子,何松都履行孙子的礼仪。
“鸦老太,今日麻烦你了,帮我带带小四小五仔吧。我妈今天起不了床了。”车水三愧歉地将最小的两个儿子拉到鸦老太身边。他的母亲去年中了风,平时走路颤颤巍巍的。不是事急他尽量不去劳烦鸦老太,虽然鸦老太很乐意帮人,但她毕竟年达百岁了,而且太多劳烦鸦老太,有可能招致其他乡亲在背后闲言闲语。
翠儿用高耳畚箕挑来一担火灰,让车水三登记,给生产队送一担火灰记一工分。她听见车水三这样说,就往人丛中张望一下,却不见车水三的老婆。按理说车水三的妈带不了小孩,应该是他老婆柳玉娇在家带小孩,可现在柳玉娇既不带小孩却又没来开工?于是翠儿就问车水三:“柳玉娇呢,她去哪?”她跟车水三老婆较要好,一来是因为车水三在村中算是多识几个字、脑转得快明事理的人,常常能给耿直的伟根出点好主意解决难题,二来翠儿心地善良体恤别人,每当想到柳玉娇携着五个儿子、一个有病的婆婆过活,日子艰难拮据,心总是让怜悯濡染得不舒服。
“过河西老鸦岗打柴,芦苞供销社食堂约她买一担松须芦苞人叫松叶做松须。引火。”车水三答。
“哎吔,玉娇真独食,怎不叫我一起去,带挈我嘛。”公社新升党委委员、革委会副主任何祖康的老婆莫清兰搭讪过来。莫清兰样子正如她老公背后自嘲:金鱼眼,青蛙腮,蛤蟆皮。本来样子不给人好感的她,因为老公是公社干部,平时为人高高在上快嘴快舌,不在乎得罪了别人否。别人恶其性厌其样,只是忌着她老公何祖康是公社干部,一般不敢直面说她,便在背后给她起了个绰号:四方锅盖。说与任何圆锅都盖不合,意即与任何人都合不来。
翠儿听“四方锅盖”故意扭捏出过分亲热的口气,心里醋意顿生:哼,若果供销社要两担松须,玉娇只有带挈我也不会关照你哪!便话中带刺地说:“供销社食堂才要一担,不然我早就和玉娇一起去了。”
生产队出纳员何志远掏出烟丝袋,自己卷了一支后递给车水三请他抽,并羡慕地说:“玉娇打一担柴,比我们开四天工还好,一担柴卖二至三元钱,我们干一天,累得撒尿都要扶墙才得五毛或者多点。”
“唉,供销社一个月才要三五担,针头上取铁,能有多少呀。”车水三不屑一句。
“怎么说也好嘛,近厨得食,车水三,你有个大姐关照一下,多少都有机会捞点闲钱,如果我们瞎打瞎撞去河西打一担柴上街卖,不一定卖得掉。现在芦苞街上的人去河西打柴成了风气。”站在旁边的何祖明搭口过来,他等车水三卷了烟就伸手要过烟包自己卷上一口。何志远见何祖明借搭讪乘机揩了自己一把,心里不舒服,嘴上又不好说,只是在心里暗中嘀咕:精明鬼,我又没说请你抽烟。
车水三的大姐在何岗村被认为是幸运儿,她1957年嫁到芦苞街上,在供销合作组当售货员,不到一年,即1958年1月,国家新出了一个户口登记条例,原来在农村耕田的人的户口给划定是吃谷的当地人戏称吃国家统一粮食供应的街坊居民叫吃米的,年末分配稻谷的农民叫吃谷的。而他姐的户口则幸运地转成吃米的,后供销合作组全县统一成供销社,工作单位安排她做食堂的总务。
“哼,这世界好像颠颠倒倒的,我们一天累死才几个工分,那些国家职工,上班干活大爷一般神气,却每天有五毛至一元工资,做卜佬农民。注定要低人一等。刁操的意思。佢老母,为什么农民不能转工人,工人不安排去种田呢?工人老了有退休,我们卜佬老了就什么都没有。”何志远愤愤不平地说了句粗口。
车水三吐口烟,世故地拍拍何志远的肩膀:“远哥,别劳气,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颠倒的了,你没有看见芦苞街上,那个疯疯癫癫满街唱歌的姑娘名叫阿顺;那个病恹恹双脚肿如大象腿的青年名叫阿康;那个邋邋遢遢捧个大饭碗到处乞讨的人名叫阿福吗?今年吃米的也不全吃米啊,我姐这两个月有一半的配给米是用番薯代替的。”
何祖明沉思着发问:“今年粮食好像比往年紧张,其他物资也很缺,是报纸上说的支援了越南、非洲还是因为北方实际闹灾荒呢?”
“应该是灾荒。”知青亚富接上话题,“我上次休息回广州,街上多了不少外省来乞讨的盲流,他们都说家乡闹旱灾,生产队失收。眼下广州的菜市物资奇缺。”
车水三听着,目光刚好落到何松身上,心里打个激灵,瞬即产生了一个打算:改天找松叔斟酌斟酌,捉些田鸡贩去广州卖。
“旱灾?天旱可以抽水灌田地,没电可以蹬水车、可以用人挑嘛,北方人懒哪。”何志远鄙夷地抛出一句。
几个人一听,有所认同地点头。一直因顾忌而只听不说的,年近七十岁的老人何奇勇忍不住搭话了:“不是北方人懒,而是你们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以为北方的地头跟我们芦苞一样,旱天有北江汲水,洪涝因为近海容易排掉,旱涝对收成都影响不大?我们这里叫做鱼米之乡,北方很多地方都是山山沟沟,雨少就旱死,雨多就积涝,种植没保障,要全赖天色吃饭的。”
何祖明愤愤不平对何奇勇说:“既然物资短缺,就应该多让个人种养,而不该下令禁止,你说对吗勇叔?”
何奇勇欲言又止。伟根瞧见几个人窃窃私语,话题敏感,又见何奇勇掺在其中,便走过来,对何奇勇严肃地警告:“兵哥勇,你是五类分子,要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
兵哥勇是何奇勇的绰号。何伟根不但是何岗村的生产队长,还负责管理整条村的事务及监督五类分子。何奇勇的成分政治面目。是历史反革命及右派分子,所以伟根不以晚辈的身份尊称他。
“是的,是的。”兵哥勇马上耷拉下头,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何松见儿子如此绝情无礼地对待长辈,心里过意不去,他凑近何奇勇身边,奉上烟丝袋,请他抽烟以示歉意,并压低声解释:“勇叔,伟根不是针对你,他一直怕你说错话,被人告状,你挨整,还连累他。”
“知道,知道。”兵哥勇点头连连。
看眼前光景,该是没有人来开工了。何岗村生产队的惯例是,不开工一般不用请假,大伙等十来二十分钟,再不见人来,伟根就会就着人头安排农活。
“三哥,记工吧。”伟根吩咐车水三。他瞥见在南二巷巷口又过来一个迟来的人。
那个迟来的人叫何美仪,她双手掌上满满地掬着五光十色的鲜艳糖果,因为要就着肩上扛着的锄头,只得小心翼翼地蹀躞过来。她戴着全村女人中最大的金耳环,和翠绿的玉手镯,即便开工她也不用穿补丁衣,只穿旧衣服。
那是香港糖,一百多双闪烁着渴望的眼球立即向美仪的双手聚焦。这年头,零食本是稀罕物,香港糖果更是奢侈品。
何美仪首先走到鸦老太身边,翠儿知道美仪要送糖果给鸦老太,便主动取过美仪的锄头。
“鸦老太,请你吃糖。”美仪将糖果奉到鸦老太面前。鸦老太喜盈盈地拈起一颗。“多取几颗吧。”何美仪抖抖手。鸦老太咧开光得一个呼隆的嘴巴:“一粒够了,一粒够了,给别人吃吧,给别人吃吧。”
“分多次吃嘛。”何美仪真切地央鸦老太。
鸦老太感动得热泪盈眶,她又再拈起几颗放进口袋。她打算等一会儿有小孩来她家时,用来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