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对决背景(1)
1946年7月,国民党调集12个旅向淮北发起进攻。7月17日,桂系第七军占领泗城。8月7日,中共华中野战军九纵和八师泗城战役失利,向运东转移。
11月下旬,国民党六十六师、六十九师、五十八师、暂编二四一师、七十四师等部进攻解放区。11月24日,泗宿沦陷。县委书记柏瑞秀等各带一些人,分三批相继渡过运河,到达淮海区。留在淮北的中共干部、党员、地方武装,在敌人优势兵力围剿下,除部分退入洪泽湖或分散突围外,大都遇难。泗宿县被敌人枪杀、活埋的中共干部和积极分子达1100多人,仅朱湖区就有400多人。泗阳县吕集一带数百人被杀害。在太平集北的成子湖畔,被还乡团杀害的中共干部无法统计,仅半日内,就近400人被杀害。
江苏《泗洪县志·革命斗争纪略》
(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
一
王培泰是在半晌时被乡公所抓走了的。
抓王培泰的人是乡公所的四个乡丁,其中两个王培泰认识,另两个面生。他们对王培泰很客气,既没打骂也没捆绑,说是陈乡长有请。
去乡公所的路上,枪声、哭喊声、犬吠声,此起彼伏,尸体随时可见,令人胆战心惊。
烧杀是从十一月二十四日傍晚淮北沦陷开始的。国民党军及还乡团大肆残害中共干部和积极分子,仅二十五日半天时间,王培泰所在的塘槐村及成子湖(洪泽湖西南水面)周边吕集、王嘴等村就四百多人被杀害了。
王培泰被抓,就像陈有义当了国民党的乡长一样让人感到惊诧。陈有义刚过而立之年,虽说是富甲一方的地主,但他行事老成,做人低调。一九四一年,韩德勤要在成子湖边建立国民党区政府,搞了个人才培训班,陈有义被选去学习了三个月,准备进入区政府做事。他刻苦学习,还得了射击比赛头名。后来韩德勤同新四军闹摩擦,在这里站不住脚,这事也就不了了之。近两年共产党在这里建立政权后,他积极响应减租减息号召,带头多交公粮,广有好评。王培泰年长陈有义一岁,是陈家佃户,为人忠厚老实,寡言少语,陈有义十二岁那年,和王培泰爬树掏喜鹊蛋被蛇咬了,是王培泰给他吸了蛇毒,救了他的命,因而两人相处甚好。
一九四二年秋上,王培泰和村上两个青年人在成子湖边打鱼时失踪了,听说是被国民党江苏省政府主席韩德勤的部队抓了壮丁。一九四四年底王培泰突然回到村里,说是所在的队伍给日本人打散了,他就跑回来了。还是租陈有义家的地种,有时也做些小买卖,收购些成子湖里的鱼虾到外地去卖。其间,人民政权斗恶霸地主,镇压反革命,闹减租减息,他堂兄王培宇当了共产党乡政府武委会主任,他弟王培楠也参加了新四军,但王培泰对这些活动都不参与,该交的租子一斤不少,人民政权开会时,他总是低头坐在后面,一声不吭。
一九四五年六月,陈有义二弟陈有良勾结亦兵亦匪的高铸九,偷袭了新四军九旅在成子湖边芦苇荡里的一只医疗船,残杀了七名伤员和两名女卫生员,洪泽湖游击队在陈有义家屋后看青棚里捉住了陈有良。原来,陈有义、陈有良家是相连的两座四合院,两家的山芋窖其实是一条相通的暗道,出口就在一百多米远的陈有义家的看青棚里。那天,游击队围住陈有良家,陈有良仓皇出逃,刚钻出暗道口,头上就被人套了口袋,经审判后被处决了。陈有义父亲陈福寿怕游击队来抄家,晚上,把一坛子洋钱埋在屋后厕所房旁的洋槐树下,没想让去太平赌钱的王升高撞见了,陈福寿又惊又吓也一命归天。陈家两件丧事,王培泰都帮忙张罗。对此,陈有义很是感激,怎会抓他呢?
二
陈有义早早就等候在乡公所门口,满脸笑容的把王培泰迎进屋里。王培泰谦恭地说:乡长找我有事?陈有义说:什么乡长不乡长的,培泰你这是骂我呢。县国民政府硬让我当这个乡长,我三番五次都推辞不了,只好挂着这个名了。不过,你我还是兄弟,可不敢见外了。我找你来,啥事也没有,这兵荒马乱的,心里闷得慌,就是想找你来说说话。
说实话,陈有义当国民党的乡长,虽在王培泰意料之中,却也多少有点意外。
王培泰早就觉得陈有义不简单,最早让他觉得陈有义有心机的是湖边那二亩黑土地。这块地共有五十多亩,其中太平地主王筱英家二十多亩,陈有义家三十多亩,王培泰家也有两亩多。这黑土地本是拾荒地,当初归十几户人家所有,后来就卖给了王、陈两家。因这地离王培泰家只有小半里路,耕种方便,旱涝保收,王培泰家一直没舍得卖。陈有义家的地紧挨着王培泰家的地,早年,每到耕地时,陈有义父亲陈福寿都让伙计多耕一两犁,王培泰父亲多次和陈家争吵过,但陈家势力大,只得忍气吞声。后来,这里成了敌我双方拉锯之地,但还是建立了地下抗日革命政权,再耕地时,腰上有伤的陈有义亲自架犁,每次少耕一犁半犁的,不到两年间,王家被占的地就不声不响地都让了回来了。而引起王培泰对陈有义警觉的是独匪混江龙之死。前年大年三十那晚,混江龙被人打死在太平集后面的土塘里,混江龙是洪泽湖有名的浑噩之人,他艺高胆大,独来独往,不守规矩,不论红白贫富都祸害,官府奈他不得。那枪打得绝,枪弹从混江龙左眼中射进,从后脑穿过,他人死在太平集后面的土塘里,那血迹是从陈有义家院子东墙下淌了一路。如果是在陈家中的枪,这说明陈有义不但有枪,而且枪法极好,王培泰就知道陈有义不是一般的地主。但总的来说陈有义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夹着尾巴做人,充其量也就是个躲在人后摇鹅毛扇的。没想到他竟然未做一点铺垫就登了台,亮了相,这多少出乎王培泰的意料。
王培泰在八仙桌一侧坐下后,陈有义亲自给他沏了茶,压低了嗓音,显得既神秘又亲切地说:培泰兄,这几天风声很紧,新四军打了败仗,跑山东那些大山里去了,委员长正派大军围剿呢。
王培泰听了,木讷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陈有义见了,脸上掠过一丝狡黠得让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又说:听说这次蒋委员长的中央军开过来好几十万,他的二太子也来了,还带着十万铁甲兵。乖乖,这次来头着实不小啊!区乡干部和县干部都跑了,留下的人不是投了政府就是被处决了,不知培宇兄现在在哪里?我真替他担心!
抓陈有良那天,王培宇带着乡民兵队参与了。陈有义打问他,说明是要报仇了。王培泰就答非所问地说:是听说中央军来了不少人。我听说新四军是主动撤退的,很快就打要回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打回来?陈有义轻蔑地撇撇嘴:委员长有几百万人马,又有美国人撑腰,都是好枪好炮,还有飞机和坦克车。那坦克车刀枪不入,新四军就这么点人马,能抵挡得住?
王培泰明白了,一贯小心谨慎的陈有义之所以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他觉得大局已定,共产党大势已去,自己用不着再伪装了。
陈有义边说边眯眼观察王培泰的脸色,他见王培泰不吭声,端茶杯的手却在不停地抖动。陈有义肥厚的嘴角上露出来阴沉的冷笑。心想:王培泰,你总算害怕了!你不是会装蒜吗?分浮财,你不要;闹减租,你害怕;可你怎能没有人味,帮着共产党杀我二弟呢?这么多年,也难为你了,这回我看你再怎么装孙子!
陈有义咬牙切齿了。
原来,那天陈有良被守候在暗道口的游击队活捉后,陈有义很疑惑,因为他家的山芋窖从不让外人下去,里头的暗道更是连媳妇大美也不知道,游击队怎能知道呢?后来得知有天他不在家,大美让王培泰下去帮她拿山芋,陈有义这才明白是王培泰发现了暗道,向游击队告的密。
陈有良被处决后,陈有义铁心与共产党为敌,以看病为由进了一趟县城,见了国民党泗县书记长徐心诚,徐心诚就是一九四一年国民党办的那期培训班的主任,他答应为陈有良报仇,委任陈有义为国民党太平乡支部书记长,还发了一千块大洋的经费。陈有良被处决后没几天,陈福寿因哀痛和埋财时受到王升高惊吓也撒手西去。临终前,他要陈有义记着陈家仇恨,还再三告诫他切不可像有良那样莽撞,要用心去泄恨,用心去报仇。
想到父亲的叮嘱,更想到今后要在家乡做官,要弄个好名声,陈有义的脸上再次堆满了关切:培泰,我刚才那些话都是心里话,要是别人我还不说呢。再说,共产党对我也不错;只是形势比人强,你我老百姓不听政府的还能听哪个。给你说实话吧,这次不是我要为难你,是还乡团杜团总和你过不去,他说有人告发你是共产党,还替共产党藏粮藏钱,还说你知道培宇兄藏在哪里。要派人抓你,让我拦住了。你想,你让他抓住还能有命吗!你要真替共产党藏粮藏钱,就交出来吧。交出来就没事了。不然,杜麻子不会放过你。
王培泰着急地说:乡长,我一个种地的,什么时候给共产党藏过粮钱呀?杜团总这不是冤枉我吗!你得为我做主,替我向杜团总说清呀。
陈有义直摇头:杜麻子杀人杀红眼了,都血流成河了,我怕是力不从心了,说了他也不会听。古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三思呀!我问你,有个叫刘林的你认识吧?
王培泰说:刘林是哪个庄子的?我没听说过。
陈有义说:没听说过?你还说谎话。培泰呀,可不敢再隐瞒了。杜麻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不说,他等一会儿要来审你,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杜麻子本是一个无恶不作、臭名远扬的土匪,曾奸杀其姨表妹。这次国民党军进攻淮北解放区,被国民党淮北挺进总队收编,被任命为成子湖清共治安团(即还乡团)团总。
王培泰苦笑了笑说:杜团总他总不能屈打成招吧!
陈有义气急败坏地说:屈打成招?培泰你呀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呢!看来,我是劝不了你了。让乡丁把王培泰关进了后面的柴房里。
原来,这乡公所就是陈有良家,陈有良被处决后,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了,这院子就空了下来。陈有义当乡长后,说他不愿到集上办公,就将乡公所设在这里。其实,他是有所用心的,这些年来陈家宅院太冷清了,如今把乡公所设在家里,这就是最好的光宗耀祖。
三
下午,王培泰又被带到了陈有良家堂屋,陈有义正和杜麻子坐在八仙桌旁说事。
陈有义未开口,杜麻子就满脸凶气地瞪着眼说:你就是王培泰?胆子不小啊!敢跟国军作对!
王培泰惶恐地说:杜团总,我是个庄稼人,哪里敢跟国军作对!
陈有义不悦了:培泰,我上午就给你说过,杜团总都调查清楚了,你是共产党乡干部,还替共产党藏了不少粮食物资呢。这可是死罪!你不要再糊涂了,快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杜团总,这才能保住你的命,要是隐瞒不说,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王培泰急了,脸红脖子粗地说:陈乡长,我种了你家几十年的地,你何时见我替共产党做过事?杜团总不知情不怪他,可你不能冤枉我呀!
陈有义为难地说:培泰,这时你还说冤枉?这样吧,你先交纳一匹洋布的保金,等杜团总把情况核实一下再给你做结论吧。
王培泰想,这是陈有义在给我下套子。他明知我家没有洋布,却要我交一匹洋布的保金,我要是真拿出一匹洋布,那他就会要拿你出十匹、二十匹,还会要你拿出粮食、洋钱、法币(民国政府发行的货币)。王培泰为难地说:陈乡长,我家家境你是知道的,莫说一匹洋布了,就是一尺洋布也没有。杜团总要是真想要一匹洋布,那请看在你我多年情分上,就先给我借一匹吧。
陈有义听了,气得一时语塞。杜麻子不悦了:他妈的,你连一匹洋匹都不想出!我要不是看在陈乡长面上,你这样的共党早埋了。你拿不出洋布,那就让你家里等着收尸吧!
王培泰不敢吭声了。
陈有义顺了口气,又恳切地对王培泰说:我能为你做的都做了,我也无能为力了。
杜麻子便对门口的两个还乡团卫兵说:拉出去,给他松松筋骨!王培泰被拉走后,杜麻子冷脸说:陈老弟,一匹洋布?你寒碜我!陈有义笑了:王培泰家贫如洗,哪来一匹洋布?他要是真能拿出来,那他就肯定是共产党的钱粮委员,我们就可以从他手里得到更多钱粮,说不定还能从他嘴里挖出来一大串地下共党分子。
杜麻子听了,连声说:老弟你到底是喝过墨水的,老谋深算,我老杜佩服,佩服!
四
两个还乡团卫兵拷打了王培泰半下午,扁担都打折了,王培泰身上伤痕累累,右腿骨头都伤了,还是叫屈连天,说陈乡长可以证明他是个老实的庄稼人,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欠过陈乡长家一两租子;这次国军来,他除了在家里水缸下面藏了二斗粮食外,什么亏心事都没做过。还说陈乡长的大大(父亲)和弟弟的后事都是他帮助料理的,因他同陈乡长处得好,走得近,共产党的干部、民兵都另眼看他,事事都防着他,怎能让他帮着掩藏钱粮呢。
还乡团觉得王培泰说的在理,问:陈乡长家的丧事真的都是你帮助料理的?
王培泰气愤地说:那还有假!连他自己的命都是我救的。那年他给毒蛇咬了,是我用嘴给他把蛇毒吸出来的。
还乡团卫兵听了,想他能给陈乡长家办丧事,还救了陈乡长,怕不是共产党。便到堂屋去给杜麻子、陈有义报告拷问情况。
杜麻子已走了,只有陈有义皱着眉头半躺在太师椅上想心事。还乡团就一五一十地把王培泰的话说了。临了,还给陈有义说王培泰和你交好,给你办事,不像是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