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正午的骂声(1)
初秋,正午的村子洋溢着牲口圈里的臊味,日头直直地落在白晃晃的巷路上,有些晃眼。一只鸟的影子从巷道上飞过,像一个滚动的沙蓬,疲惫而有些慌乱,狗大张着嘴,把舌头长长地耷拉出来,猩红猩红的,好像铁匠炉里呼呼呼的火苗。天不是天,是笼盖,地也不是地,是笼筐,紧紧地合在一起,世上的万物就像蒸笼里的馒头了。
旺财吃过饭,从墙角的芨芨扫帚上折下一支细枝边掏着牙,边向院子外边走。墙边的草垛上卧着一只鸡,脸红扑扑的,嘴一张一张的,旺财想不知谁家的鸡又要下野蛋了。
旺财要去老墙根。老墙根有重重的阴凉,四下里走着风,是乘凉谝闲的地方。一出门他的心情还好好的,哼着《姐找郎》:“想摸你的小手手,想捏你的嫩肉肉,想吃你的红口口,想拧你的绵沟沟……”可是没走上几步路,心情就开始糟起来。
因为他遇到了张玉柱。他说:“走,谝闲去,你狗日的不谝闲传干啥?大天白日的×你婆娘去吗?嘿嘿嘿。”
可张玉柱斜了他一眼,没说一句话走了。从他身边走过时扇起一阵灰土来。只有带着气的人,走起来才能扇起尘灰来。旺财心里就老大的不悦,日他妈,这狗日的给谁带着气在我身上撒来了。他冲着张玉柱的背影吼了句:“张玉柱,你狗日的还欠我十块钱哩,你说上个集过了就还,这都过了一集了还不还,你还够人不够人!”这样说着,旺财心里就稍稍舒坦了些,日他妈,欠着人家的钱还日能个。由此他想到人和人闹气的时候,还真是要债的好时候。平时他是张不开口的,上个集他碰见张玉柱就想要,可张了几次口,说出来就成了别的事了。
张玉柱停下了,他回过头看着旺财。旺财就觉得很开心,他想人有时候就得让别人欠着你的啥,那样人开心的事就比不开心的事多了。可他咋也没想到张玉柱会那样说:“你等着明年来要吧。”说完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玉柱一句话就把旺财的心情弄糟了,旺财盯着张玉柱半天,许久骂道:“这人咋了,吃火药了,日他妈欠着人,还日能得不成。”
他继续往前走,过村部时,就看见了村长,高背着双手。村长总是这样走,像个城里人一样在散步,一副思考的样子。旺财知道村长这样走的意思是要告诉大家他的谋事,一个走路风风火火的人咋能斗过像套在磨道里的驴一样走过来走过去总在谋事的人呢。
旺财心里气恨着,但他脸上却笑着打了个招呼,可是村长竟然没有答应他,甚至像没看见他似的。旺财心里骂着,走了不远,回头又看看村长,这时间他看到了另一件坏了他心情的东西——村长的裤子,那是一条崭新的裤子,在阳光下,随着中午闷热的小风一抖一抖,像鱼鳞一样闪闪发光。风一停,它就笔直笔直的垂着,那样的展,那样的缭。
旺财便觉得心里有只虫子在爬,他使劲挠挠自己的头。待他来到了人们闲谝的老墙根心里已经聚着事了。老墙根原来是个堡子的院墙。一些地方已经塌落。像个豁了牙的老人,沧桑地吐露着凉意,一棵弯七扭八的榆树,在正午的日头下越发的弯七扭八起来。
老墙根下已经聚着几个汉子。闲了不用人喊,大家都来这里谝闲。不谝闲干啥呢?这是让人快活的事。
大家只顾谝自己的,没有人理会旺财,甚至有人剜了他一眼,就将脸迈过去看另一边了,好像他不是个人。大家这样冷落他使他心里的事大起来。他蹴下去,地上有几墩子苁草,他一根一根揪着。青草发出了浓郁的气味,刺得旺财连打两个喷嚏。旺财狠狠地揪着,越揪越气,他揪光了一墩子苁草,手已经给染绿了,可他还在揪,嘴里不停地叨咕着。让人看了他不是在揪草,而是在揪人的头发。旁边几个汉子就看不过眼了,说:“你看你狗日的闲不?那是草,你又不吃,揪它?”
“你狗日的总是不干好事,羊过来吃上一口还长点膘哩,你揪了它你就长膘了吗?”
“你狗日的总是这么害人。”
大家都对他有气哩,旺财便恶恶地说:“怪我吗?怪我吗?我把一条裤子都赔给人家了。”
大家又都不理他了,继续说笑着,旺财心情便给坏到极点了,他站起来又蹲了下去,蹲下去又站起来,他说:“我要告他狗日的!”
他不揪苁草了,却不停地拍着双手。心里一有事,他就将两手不停地对着拍,拍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来,就像呱呱鸡往上坡飞时拍翅膀的声音。他听到这声音之后,心里就觉得真正有事了。
“我要告他狗日的!”旺财又说。
旁边蹴着的几个人没有理会他。
“不告他狗日的我就不姓常!”他又说,说着站了起来,手就拍得更响了。
他们就抬起头来看旺财。“不姓常”这话大哩,大得像天一样。
旺财正站在向阳的一面,日光的烘托下,旺财看上去就像发霉长了毛的馒头。他们眯着眼看,越看越像。
“旺财,你浑身长毛了。”人们说。
旺财停止了拍手,他从地上拾起一个土疙瘩,将胳膊抡得欢欢的,日——的一声扔去。土疙瘩到了很远的地方落下,打起一绺土雾,往上升了升,旋又落下了,又成了土了。他像给马蜂围着的驴,在地上转起圈圈来。
“我要告他狗日的,他家的猪拱了我家的洋芋。”
他这么说着,他没有想到他又说出下面的话来:“他家的猪拱了我家的洋芋,还有理的不成,还打我狗儿,还有王法没有王法?”
这是两节事,可这么一说就成了一节事了。猪拱了洋芋是一节事,打他狗娃是因为他狗娃翻人家果园的墙,这是另一节事。可把两节事说成一节事,这么一说,他就一阵激动,这就可以告了,猪拱洋芋,谁家的猪不拱洋芋?谁家的洋芋没让猪拱过?可猪拱洋芋正常,他的猪拱了洋芋还打人,这就不行,他还是村长,那果园原来还是集体的,这不是欺压百姓是啥?旺财越想越激动,他才明白事就是想出来的。比如由猪拱了洋芋想到村长打了他儿子,由村长打了他儿子想到那果园是集体的。旺财越转想起的事越多,难怪村长总是转来转去。
那几个人依然眯着眼看着他,他们不说话,他们什么也不说。他们就是看。
“驴日的不告!”
“我不敢告他狗日的我就不姓常!”
旺财理直气壮地说完,这时间他觉得这话一点都不大。于是他便往回走,他想得写一个好好的状子。前些天,县里下来人说普法哩,让大家以后有啥事找法律解决,他说找法律就是告状吧。那人说可以这样说吧。
旺财走了,那几个人才说:“这狗日的!”
“你看这狗日的日能的!他说他不姓常哩!”
“我看他狗日的是老鼠缠了个卖蒜的,缠来缠去,要缠一咕嘟。”
“要不屎壳郎咋总让车辗死?地上有那么多的虫子都活得好好的呢。”
事情其实是由一只狗引起的。也是一个正午,几日前的一个正午。日头还是这么毒,毒得像马蜂的沟子。
村长让狗咬了,这在村里像滚沸的油锅里掉进了盐粒。
村里的狗从来都不咬村长。村里人知道,连乡上的人都知道。
有一次,乡上来了几个干部,进村的时候,给几只大狗拦在村口,都吓得不敢走,村长说你们放心走,有我哩。乡上的干部还是不敢走,他们看着几个大狗,不时地往村长身后躲着,腿肚子都发抖了。这时间有一只狗试探着往来扑,尾巴竖得旗杆一样。村长就说瞎了你的狗眼,狗日的敢咬我。那狗果然瞪瞪眼,一声不发,夹着尾巴跑了。
村长喜欢在村子里走来走去,走够了又喜欢到坡上去站在塄坎上,像毛主席一样将双手插在腰里东张西望,还不时地挥一下手,像是对着那山那谷在说什么。这天他还是一样,吃过正午饭便往村外的坡上去,在穿过村巷时,他与一只狗相遇了。狗看看村长,往巷边溜了一下身。村长连狗看都没看一眼,就像他不看村里的人一样,径直走了过去。擦身而过时,村长想都没想过旁边是一只狗。可它就是呜——的一口,死死咬住了村长的腿猪娃子。
村长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一嘴就给咬得很实在。
好在这只狗是只癞皮狗,叼了一口便跑开了。村长的腿子给咬破了一块皮,渗出血来。裤子也给撕了个大三角口子。村长抓起一把土来,在那块流血的地方揉着,眼睛却盯着那狗,直到那狗消失在巷道的另一头。
接下来的事情是村子里都知道了村长让狗咬了。
村长的两个儿子和媳妇子疯了一样都在村子里找那只咬了村长的狗。村子里家家都养狗,于是人都开始自查。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单怕是自家的狗。直到下午,人们终于发现了那只狗,并将这只狗箍到了村长的院门前,村长看过说就是这只狗。
这只狗的发现让人们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了。
然而,石头却落到了旺财的心里,因为这只狗是旺财妹妹家的狗。
麦子上场,秋庄稼灌浆,日子闲得阴凉一样,是女人浪娘家的日子。自从旺财的爹娘过世,妹妹好几年没来旺财家了。
旺财蹴在地上,两眼盯住妹妹,两只手不停地拍打着说:“你看你闯的这祸,你看你闯的这祸。”
妹妹嗫嚅着说:“不是我家的狗咬的。”
旺财剜了妹妹一眼说:“村长都说就是的,那还有假。”
妹妹说:“是村长眼花看走眼了吧,我家的狗也不咬村长的。”
旺财心里说女人就是女人,瓜得要命,就说:“它认得你家村长,却不认得我家村长。”
接下来便都不说话了,旺财在不停地吃烟,他妹妹却只是两只手捏衣襟,扭过来拧过去的捏。后来旺财的妹妹狠狠地说:“谁想到出这事,要知道出这事,我就不回娘家了。”
旺财蹴在地上像一只癞蛤蟆一样一蹦一跳地挪着,不停地拍着手说:“你来就来,带狗干啥?”
妹妹说:“这狗在家里就爱跟我,走时我让二娃把狗领到他二爹家了,可是谁知道它还是跟着来了。”
旺财不说话了,就不停地拍着手,不停地在地上蹦来跳去。这时间,村长的儿子就来了。旺财抬起头来看看,村长的儿子带着一股很香的烟气味儿,他的嘴里叼着一支烟,烟嘴上带着一个小金箍,手里提着他爹的裤子。
旺财从地上站起来,走一圈,又蹴了下去,蹴下去又起来。
村长的儿子把裤子扔在旺财的当面说:“你说咋办?”
旺财看着那裤子,许久便对婆姨说:“把我那裤子拿出来。”
婆姨将眼睛瞪得鸡蛋大,盯着旺财。
旺财一股子气就涌上来了,一跺脚说:“日他妈,你聋了咋的!”
婆姨一甩身就进去了,从箱子里扯出一条裤子来扔在了旺财脚跟前。
当旺财拾起裤子时,他觉得这不是一条裤子,是裤子咋会那么重呢?
村长的儿子扫了一眼说:“就你这裤子!”
旺财忙说:“做了一年了,走亲戚吃宴席才穿,做上也就穿了两次,一次是吃你弟弟的席,一次是去我丈人家,再一直在箱子里锁着。”
村长的儿子说:“你就是没穿也顶不上我爹的那条,你知道不?那是我大哥从城里花了一百二十块买回来的。”说着他将脸欺在旺财的脸上说,“再说我爹是穿你穿着剩过的人?”
旺财给村长儿子的话吓了一大跳,裤子有值一百二十块的?这明明的讹人嘛?日他妈都是人,咋不能穿?他使劲地眨巴着眼睛,觉得眼睛有些花了。
村长的儿子说:“这裤子我们不要,你看着办吧!”
旺财狠狠地说:“赔,明天就赔你,不就是一条裤子嘛,还能把人逼上梁山?”
村长的儿子就提着那裤子走了,旺财往出追了两步,他张了张嘴又站住了,赔新的,总不能连旧的也拿走。可他说不出来。这事已经够麻烦的了。
第二日他和妹妹到镇上去了一趟,花了四十块买了条新的,妹妹身上只有十五块钱,旺财就借给妹妹十五块,说:“另外十块就算是我给你的,你也好几年不来了,咋能都让你出呢?回去给你嫂子说就说是你掏钱买的。”
妹妹眼圈红了说:“早知道这么,我就不来了。”
旺财没有说话。
妹妹哭兮兮地说:“哥,你说我来干啥?这裤子要是你穿了我心甘情愿,可是我为啥要给他穿呢?你说我为啥要给他买裤子穿呢?他把咱家还整得不够?再说谁家的狗不咬人?狗不咬人还是狗吗?谁没让狗咬过,可谁又赔过谁?”
这话把一块石头撂到了旺财的心里。
旺财回到家里,他没有送裤子去,他想给妹妹再给上十五块,自己穿这条裤子。可是一个晚上他睡不宁,老觉得头前面有啥在动,明明自己没有尿,却又总觉得尿憋,出来进去跑了十几趟。
婆姨翻了个身说:“你看你,像驴起卧一样,还让不让人歇?”
第二日旺财去锄地,日头晃眼得很,看糜子发蓝,看山发黑。旺财的心就乱得很。锄了几趟,就觉得锄头重得不行,便又往回走,旺财心里说日他妈,人心里有事,锄头都重得不行。这样他就又碰上了村长。
村长腿有点瘸,他看着旺财,旺财觉得村长的目光比日头还毒,像针一样扎人。扎一下,他身上就出一次汗。他想对村长说啥,可张张嘴却又说不出来。村长看了他几眼,没说话便走了。旺财却看了村长好一阵子。直到村长走得看不见了。
走了不几步,旺财又遇到了村长的儿子,村长的儿子骑着摩托,到他跟前停下来说:“裤子买下了?”
旺财没有说话,他想看看村长的儿子咋跟他要裤子,他想人有时候得豁出去,不豁出去事都做不成哩。
可村长的儿子却说:“没买下就算了。”说着就踩着了摩托。
日他妈,这狗日的这么说人哩?这是啥话!欺负人嘛。村长的儿子和他一般大小,这几年日子过得旺着哩。旺财不服气,他心里想不是你爹,你日能个。旺财一把拉住村长的儿子说:“你说的这是啥话,我连一条裤子都赔不起吗?”说完他便跑着回家将裤子提到村长家说:“花了六十块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