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正午的骂声(3)
第二日没事,第三日没事,一直到糜子收了也没事。旺财悬着的心算了落了下来,他想或许他们并不知道这状是他告的。他想多亏自己留了一手,没留自己的名字。
但他多少有些遗憾,村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告了村长,都知道上面又来了干部在村长家里吃肉哩,不知道是他告了村长才来的。他说过不姓常的话。
可是糜子收完,村子里就传着有人告了村长,上面下来人了,又没查出事来走了。
旺财心里舒服了一下,又气愤了一下,心想没查出事来,狗日的就没查,查人家的肉查人家的酒哩。旺财长叹一声说日他妈,这些狗日的。
糜子收上了场,整个麦场就富有得很了,家家的麦场上都堆满了收成,像抱着娃的女人一样,一堆一堆的。
村长家的场上摞大得很,可狗日的打得也快。一台四轮带着磙子像草地上撒欢的叫驴一样。几天就打个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麦摞,蹴在场上。那是胡麻茬种的麦子,地没力,麦子个长得高,但籽实不多,也瘪得很,主要是给牲口打些草。旺财想这狗日的把其他粮食都打了,偏偏就留下这个摞,这个狗日的做事就是跟人不一样,再瘪也是麦子哩。旺财想到这里就很气了,他现在觉得自己真的跟村长结了仇了,他喜欢这种感觉,他想心里恨那个人,可那个人还不知道,这真是一件很好的事哩。恨过村长,他心里就很舒坦,像吃蜂蜜蘸油饼那样。他想人心里总得有个事,或者仇谁或喜谁,不能心里什么东西都不装,像空着的口袋一样,那有啥意思呢?
秋场打完不久,已是冬天了。旺财现在可以坐到老墙根下和人谝闲了。他甚至有些看不起和他谝闲的人,狗日的一个个吹得不知天高地厚的,都是月亮下的秃子,晚上放光的包,谁敢告村长。因此他有时候跟他们谝闲时,他不多说话,只是听着他们谝,谝得唾沫星子乱飞,就觉得很可笑了。他心里嘲笑着他们,又恨着村长,心情便好得不能再好了。有一次村长家的四轮翻了,他开心地坐在山头上看着,直唱了一个后晌。
村长家的那个麦摞还摞在场上,像一座小山。旺财每当看到那麦摞时就心里想这狗日的麦摞还不打,咋就不着火呢?着了火那多好看。一定会着火的。他心里这样说着,就像有谁答应让那麦摞着火一样。
刮风的一个晚上,村长的那个麦摞按着旺财的想法着了火,那火烧得很旺,随着风的张扬,火光把整个村子都照亮了。旺财觉得自己的心愿实现了,而且是第一个看见这火光的人。因此他兴奋得要命,心里恨着的人家里出了祸事,这咋能不让人激动不已呢?他需要人都看到这动人的场面。因此他大喊村长家的麦摞着火了。他这样兴奋地喊着,村里人在他的喊声里都看到了这冲天的火光。旺财觉得这火是自己放的一样舒畅。他想一定是上天对自己的帮助,是自己的仇恨感动了老天爷。这样想着他心里别提多么舒坦了。有些人喊着救火呀救火呀,都往村长家里跑。
旺财看着,他心里一阵快活,但他也往村长家里去了。他看到村长时,两手插在腰里,还是那样的神态。旺财的心里又快活又恨,这狗日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那样子,站在那里看那火光,像是在看别人家着的火一样。旺财心里说你狗日的装吧,你心里不疼才怪哩。谁家的麦子也不是牛粪,是用来烧的。
风很大,火势很强。救火要水救哩,可水在窖里,窖远着哩。大家也虚张声势地喊着,但火是救不下了。
旺财看着火烧呀烧,火使他浑身暖和得要命,但他表面上还是很痛惜的样子。
回到家里,旺财兴奋得不行,看着婆姨已经准备睡了,便说:“你咋不去看,村长的一个麦摞着了,那火烧得,你说这老天爷还真灵哩,我明天得到庙里上炷香去。”
婆姨说:“你别轻狂,人狂事出来,狗狂屁出来,村长的麦摞着了火,那是好事嘛?”
旺财咬着牙说:“不是好事,还是坏事,你看你这人,替仇人说话。”旺财话虽这么说着,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气婆姨,女人就这样,要不咋是女人呢?他几下子就扒光了衣服,钻进女人的被窝里去了。他把事情做得很美很壮,把女人都做出声音来了。他觉得自己像牛群里的咆牛一样。他对女人说:“人做啥都是个心劲哩。”可女人说:“牲口的夜草还没添哩。”旺财觉得这狗日的女人,这时候还说这事,这是事吗?这是个!
第二日天一亮,旺财早早起来背了个背篼去拾粪,他远远地看着村长家黑乎乎的麦摞,心里一漾一漾的。他想看看这时的村长,但村长没有出现。他想这狗日的怕一晚上心疼出病来了。旺财想人啊,千万别把事做得让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去。许多牛粪驴粪从他脚下走过,他都没拾。他心里快活着哩,拾粪是个事!
忽然想起自己要到庙里上香。对老天爷许过的愿不能失言的。于是就快快回去了。
旺财从家里拿了一大把的香和表,端着香盘上老爷山去了。他把头挨在地上,一下一下磕得响,之后又把庙里打扫了又打扫,这才往家里走。回去放下香盘,便又出来了,他坐不住。刚刚出门,就听见日儿日儿日儿的警报声。他心里一惊,想李孝又要倒霉了,这狗日的狗改不了吃屎,耍赌输了婆姨和丫头,还不改。他把头探出去一看,见车直奔村长家去了。村子里人都出来了,都在谈说着。那车停在村长的大门口,车上下来几个带坨坨帽的,也不进家,就直奔那麦场上。
旺财明白过来,村长狗日的叫了公安来。他心里有些乱,这是啥事,公安连着火的事都管吗。过了不久,几个人给叫到村长家里去了。旺财更明白过来,这狗日的是要找个背脏的人。旺财心里愈发的乱起来。陆陆续续有几个人给叫了进去,他怕叫他,又怕不叫他。可人家就是没叫他。他觉得有些冷,便回到家里抱着个火盆烤起来。可越烤越觉得冷,骨头里冷。吃过午饭,婆姨说你还不去饮牲口?他说你去饮一下,我头疼得要命。
一个中午没事,他心里稍稍安了一下,他拉开被子要睡觉时,公安就来了。一下子就来了三个。他忙从炕上跳下来,还没等他说啥,公安就说你就是旺财?他说我是我是。公安说跟我们走一趟。旺财说不是我,不是我。可公安已经把铐子掏了出来。那铐子明晃晃的。他说我走我走。旺财边走边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我没那个胆量。”这声音使旺财觉得不是自己的声音了。
村里的大人小孩几乎都集中在了村长的大门前,黑压压的一片,像是赶死人会的老鸹一样。人们看着旺财给公安押了过来,像驱赶着一头猪一样。
他还以为是要把他带到村长家,可是到了村长家大门口,人家把警车的门打开了。他头上的汗出来了。
村长就站在自家的门口,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依然不停地走来走去。
公安把旺财往车上推去,旺财两只手死死抓住车门说:“真不是我,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烧村长的麦摞呢?”
旺财这个时间很希望村长能说句话,可村长就是那么看着。两只手高高背着。
一个公安说:“还不承认,我们经过调查,有好几个人都看见出事前你在村长家的麦摞前走来走去,把他这双手给我铐上。”
旺财听得这话,又看见那明晃晃的铐子,他看着村长。村长两手插在腰里,甚至有些故意地腆着肚子。
这时另一公安说:“旺财,这事你休想抵赖过去,对于你这种人我们有的是办法。”
旺财说:“我……我……”
公安说:“看来我们只有把你带走了。”
旺财看着村长,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眼睛充满了乞求的光芒。村长走到他跟前来,盯着他看。旺财就觉得那目光一点一点往他骨头里渗去。旺财不敢看村长,只是说:“村长您给说句话,说句话呀!”
旺财又说:“我拆了骨头都赔你。”
村长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之后他对公安说:“放了他。”
公安说:“放了他,影响一方安定的人得好好治治。”
村长说:“放了放了,看在我的薄面上,一步邻近的,我事我自己处理。”说着一人给公安发了一支烟,又扫了围着的村里人一眼说,“在这村里,我还没有处理不了的事。”
公安说:“那好,我们听你的。”又对旺财说,“以后你给我老实点,小心我关你个十年二十年的,把你能的不成,没有了王法不成。”
警笛一响,公安不见了,村里的人们都长嘘着开始走散了。旺财蹴在地上,像火烧过的黑枯了一截树桩,待在冬日的日头之下,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已经全给拆光了。村长的麦场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孤孤的一个人,和那一堆黑乎乎的麦灰了。冬日的日头光很弱,像一层很薄的黄表从天空苫落下来,苫着村子,苫着旺财。冬日的日头不是日头,是牛粪!
旺财蹴在那里,直到一阵小风刮起,黑灰飘扬时,他才站起来,向着村长家走去。从村长家出来,旺财回头再看看那麦摞,黑灰已经给风吹得差不多了。一股风来,冷气从他的领口灌下去,直灌了个透彻。他的牙齿抖动着,像驴在吃着豌豆一般清脆。他说人还不如做驴哩。
回到家,婆姨斜着眼睨他,他上了炕,他得在热炕上好好暖和暖和。婆姨说:“再狂啥,再狂啥。”
旺财不敢和婆姨对嘴,婆姨又说:“咋赔?”
旺财嗫嚅着说:“今年十斗,明年五斗。”
婆姨啪地给了旺财一个耳光,将手里的纳着的鞋底扔在了地上,咚咚咚地出去了。旺财一个蹦子跳下炕去要拉婆姨,可婆姨一甩身,差点将他甩了趔趄。婆姨没有去村长家,而是上了山顶。旺财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婆姨顺着山梁往上爬着。他转身回去了,刚刚上炕,就听见尖厉的叫骂声,他又从炕上跳下来,跑出屋来,一看,婆姨站在山顶上,两手叉着腰骂开了,她是对着村长的家骂的。她一跳一跳地骂,后来又站下骂,再后来就坐在山头上骂。
正午的村子安静极了,骂声就像沙尘悬浮在村子的上空,而且穿过村子,穿过山峁,穿过沟谷,穿过其他村庄,传得很高很远。有人将头从屋里伸出来看看又缩了进去。
起风了,村子的冬日和日头很薄,给风一吹就乱飞起来。旺财婆姨的骂声还在传……
原载《上海文学》200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