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刘鸿儒是六岁上才有的官名。海原人把大名叫官名。没有官名的时候,就叫小名。刘鸿儒的小名叫欢庆。刘鸿儒六岁的那天早晨,他爹刘承信与往日一样眼睛一睁,两把套上了衣服,照例提着一泡尿往大门外的一个峁上跑。每日早晨起来,刘承信总要把第一泡尿送到院外的刺疙瘩峁上。也不单是送一泡尿,院里有后圈(厕所),有粪堆,都可以把一泡尿撒了;他这样送一泡尿是顺带着要瞭一个人;也不是要瞭一个人,而是要瞭一日的活计。刘承信瞭的人是五里墩的侯五。每日的这个时候侯五也会出现在他家崖顶的墩墩上。那墩墩叫烽火台,五里一个,说是古代打仗传信用的,有了战事在墩墩上弄一堆柴禾点了。不让柴禾起火焰,只让冒烟,下面柴干,上面柴湿。这个墩冒烟,那个墩看到了,也忙点火放烟,于是便一路的烟柱,消息便就这么传出去了。因此,他们也知道冒起来那烟叫狼烟,也知道那个昏君周幽王和狐狸精褒姒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小时候他们经常在墩墩上玩狼烟,你在那墩墩上点火放烟,我在这墩墩上点火放烟,演绎战争气象,却没有想到大了都担上了光阴,在过日子中还能派上用场。因了那个墩墩,侯五家的村子就叫了侯家墩。刘承信家的村子倚着五更岭坐落。五更岭上也有一个烽火台。两个村子间一个墩的直线距离,也就五里。刘承信在干盐池盐湖做盐工,爬上大门外的刺疙瘩峁,就看得见盐湖,一片银白,就如一块晶莹的玉佩。看上去近,走起来却远,几道深沟大壑就把路拉长了,至少过了十里。侯五家离盐湖近,也在盐湖做盐工。没活的时候,刘承信回家来,有活的时候,侯五给他传话。站在墩墩上吼是听不见的,于是这传活的事便借用了放狼烟的手段,不过,是做了改动,点火放烟还得弄柴禾,费事,他们就改成扬土传信。他们定好了规矩,侯五扬一把土,无活;扬两把土,有活;扬三把土,明天就来。刘承信回扬一把土,是知道了;回扬两把土,是干;回扬三把土,是明天就到。村子是坐落在五更岭半坡上,刘承信要到岭顶的墩墩上去还有一段崎岖的路程,费劲,一出大门就有个高峁,母猪刺长得茂盛,叫刺疙瘩峁,就像个墩墩,爬上去瞭得见侯家墩,刘承信站在上面扬土,侯家墩一目了然。
因为这几天没活,刘承信才回家来了。传来消息说外面下了场大雪,封了路,商队怕是十天半月进不来。不过,事总有例外,或许有些商队已进入海原地界了,总不能掉头返回,在车马店呆上几日,像骆驼走雪地稳着哩,路稍微一开,就能上路了。商队做买卖哪有空跑路的。按说盐工的活一年四季消停不了,越冷越忙,产硝;越热越忙,出盐。但是,盐场掌柜赵大头怕大雪封湖,活逼得急,盐、硝积存得太多,仓库都没处堆放了,这才停了工。刘承信站在刺疙瘩峁上,没有看到侯家墩上扬起烟柱一样的土尘,心想看来外面的雪真是下大了。
正是十冬腊月天气,天空寡青寡青,就像青石板。大地呼出的气凝成了霜,山野银光璀璨,显得格外寂寥空旷。田地冻开一道道宽宽窄窄的裂缝,就像手心肆意游走的掌纹,裂缝间蓄着毛茸茸的冰刀霜剑。太冷了,吸一口气就像老白干一样辛辣,呼出来气就像麦草烧出来的浓浓白烟。站在峁上向东望去,南华山上的白雪阳光里像镜子一样晃眼,树却黑乌乌的,那是树过冬的颜色。本就清瘦的园河结了冰就更瘦了,像一条残损发白的鞋带,斗折蛇行,断断续续。
刘承信一解开裤子,寒气立刻灌满裤裆,就像冰水往里浇,身子就抖缩个不停。还没有掏出来家当来撒尿,灰袍先生从峁后走过来。
刘承信忙又系了裤带,说:“先生好。”
灰袍先生吸了两下鼻涕,说:“承信,几个娃官名都还没起吧?”
刘承信说:“没起么。”
灰袍先生说:“给你每个娃送个官名吧。”
刘承信忙说:“眼看就养下(生下)了,还想着等巧英养下了到您门上去一并求官名哩。”
话这么说着,刘承信心里却嘀咕,灰袍先生为啥要送他几个名儿呢。灰袍先生平时可是吝啬得很,今儿咋就大方了?要说这灰袍先生本不是五更岭的人,一家人一直在县城里过活。后来,灰袍先生的爹吃上了大烟,家境日渐衰落,在县城过活不下去,灰袍先生就携家投奔妹夫而来。灰袍先生的妹夫是五更岭的财主老高。这财主老高又抠得厉害,可妻哥撵到门上来了,又扯不破婆姨这一层脸面,便接济了灰袍先生一个院落,让妻哥办了个村学,自收自支。灰袍先生上有一父二母三个老人,下有四男两女六个子女,没有别的依托,所有的生活用度都得从私塾出。五更岭人家境贫寒的多,供娃念书的就少,灰袍先生一家人的日子也是捉襟见肘的,平日起名,逢节过事写对子,写信,写诉状,写契约,都是要收点意思的。钱、粮、鸡、鸡蛋、针线活都是收的。刘承信也能想得明白,灰袍先生白送几个娃官名,那是在揽生意,想让他送娃去上学。也能理解,学问再大也得吃喝么。要说从先生那里给娃求个有个寄托的官名,刘承信也是计划好了的,灰袍先生有规矩,只要送娃进他的学堂,是免费给取官名的。儿子们进学堂念书已经在他的计划之中,不然,儿子的官名该是早就起了。
灰袍先生说:“不用上门求,四个娃的官名都给起下了。”
灰袍先生从袍子的侧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展开来,说:“儒、昌、瑞、祥,思谋了好几日,连你这未出生的娃名字一并给起了,今日正好路过,捎带着给你送来。”
刘承信笑笑说:“只是巧英还没养下,不知是男还是女。”
长袍先生也笑笑说:“看你这后世人脉旺,一生一个男的,一生一个男的,就按男娃起的,这不难,再送你一个女儿的名。”
皱眉敛目沉思一会儿,又在纸上写个“鸿书”,说:“要是个女娃,就叫鸿书吧。”
刘承信又说:“先生,我爷是逃难出门,家谱佚失了,我儿这辈还没有字号,您再给赐个字。”
灰袍先生呃了一声,绾起眉头,捋着长须,一会儿说:“送你八代的字号:鸿翔鹏起,厚德载物,欢庆这辈就用鸿字吧。”
灰袍先生掏出一支毛笔,抹了笔帽,笔尖在嘴里抿抿,在纸片上写了“鸿翔鹏起,厚德载物”,又在“儒、昌、瑞、祥”每个字前又加上个“鸿”字。天气太冷,灰袍先生写字的时候几滴清鼻涕没吸住落在纸上。
灰袍先生把纸片递到刘承信眼前,又教着刘承信把几个字念了几遍。刘承信接过纸片,就觉得眼前密密麻麻的,便说:“这些字笔划可够稠的。”
灰袍先生说:“他们念了书就知道这些字都是好意思了。”
刘承信说:“翻年就让欢庆去先生那里求学哩。”
灰袍先生把毛笔装进口袋,又吸了吸鼻涕。灰袍先生个头不高,又胖,又穿着宽绰的袍子,就像灰熊,走起来感觉是在挪,一挪一挪的。那袍子是布的,看上去硬撅撅的,不像绸缎那么柔软,宽面的前襟几道褶子像牛皮褶子一般僵硬。
刘承信激动得搓着手说:“太感谢先生了,天气太冷,请屋里暖和暖和。”
灰袍先生说:“不了,我去朱家营,张万春的儿子今儿过岁儿(一岁的生日),请我去给起官名、写对子。”
刘承信说:“改日我去答谢先生。”
灰袍先生走了,背影看上去更臃肿笨拙,但八字步不紧不慢,迈得板正,还摇头晃脑,口中有词。刘承信望着灰袍先生的背影笑笑,心里说这么冷的天,还摆啥架子,快跑起来。其实灰袍先生平日里不全是这副板正的面孔,也是挺惹笑的一个人。灰袍先生爱下棋,门前常摆个木头棋盘,下棋时爱说笑话,动车时灰袍先生会说在棋中这车念车(ju),可在生活中念车(che),你要是赶着驴车去找妹来浪娘家,到了门前只能说请妹子下车(che),不能说请妹子下车(驹)。
刘承信又看了一遍纸片上的字,念了两遍,心里别提多美气,一下子有了这么好的五个名字,今儿真是个好日子。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牛皮夹子,把纸片小心翼翼折起来装进去。这牛皮夹子是他装工票用的,挑盐一担一张小票,拿工票兑钱。身上经常会给盐水浸上,盐水是最能腐蚀东西的。
天冷了人就恋被窝,即使屋里有尿罐,也怯下炕,一泡尿憋得时间太长,牙床子都憋胀得难受,给灰袍先生送名字这么大的好事一打搅,倒忘了憋胀,从事里醒过神来,一下子就坚持不住了。家当才掏出来,尿水就像滚水,冒着浓浓的白气喷射而出,土峁上立刻就冲出一个洞,就像屎趴牛打出来的。土峁上已有无数个小洞,粗的洞是他冲出来的,细的洞是三个儿子的冲出来。平时,三个碎怂捏着小牛牛也在这里尿尿,比赛打洞洞。
刘承信站在土峁上呲牙裂嘴正射得畅快。忽然,峁后蹿出个人来,是孙清河。他装个没看见,故意摆摆身子直冲孙清河射着,还哼着曲儿。孙清河干咳两声,他装个没听见,他每天第一泡尿总是很长的,尿水哗哗的。孙清河也站下了,掏出家当冲着刘承信射起来。刘承信快尿完了,就冲着院子喊:“欢庆,欢庆。”
欢庆跑出来,说:“爹,做啥噻。”
刘承信说:“尿尿。”
欢庆说:“刚尿咧,没尿。”
刘承信说:“没尿也尿。”
欢庆掏出鸡鸡尿尿,又喊冷缩了回去。
这时女人巧英偏着脖儿出来,刘承信忙喊:“回去,回去。”
巧英说:“我尿尿。”
刘承信说:“尿尿到后圈尿去。”
巧英说:“爹在后圈里。”
孙清河就“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孙清河撒完尿,打了两声口哨,唱起来:
一碗羊肉摇一摇,
白花了;
世上的好人摆一摆,
贼杀了。
咯呀咯噔摇,
哗哩哗啦摇。
一碗浆水摇一摇,
咽下去;
心上的火气摆一摆,
败下了。
咯呀咯噔摇,
哗呀哗啦摇。
孙清河边唱还边扭着屁股。
刘承信笑了,心里骂了声:烧包。便也跟着唱:
大豌豆开花摇摇摆;
没出穗;
咱俩个名声摆摆摇,
死去了。
咯噔咯噔摇,
哗啦啦啦摇。
大脚片子啊摇摇摆,
没处去;
四六绵毡上摆摆摇,
躺下了;
咯呀咯噔摇,
哗呀哗啦摇。
孙清河把肩膀上的褡裢往起抖抖,唱着走了。
刘承信知道孙清河心里的快活。前天他看到孙清河和爹人挑驴驮去了五黄山黄家了礼(完礼)去了。老天爷照顾,连续两年给了个好收成,许多事就都有了着落,估摸今年正月里狗日的就该翻人身(娶媳妇)。孙清河现在是个屠夫了,杀猪宰羊也劁煽猪羊,年底正是生意旺期。屠夫的钱在脚上,你得一村一户的跑,跑到了才能挣到钱。
看着孙清河渐行渐远的背影,刘承信心里一阵难怅。要说他能去干盐池赵大头盐场挑盐,还是孙清河给指的活路,那时候他和孙清河还是好朋友。如今寻活的人多,想当盐工的人多的是,赵大头盐场不缺人。孙清河是盐工的工头,介绍刘承信去的时候交待:
“你不是会说仪程么,一见面先说几句好听的。”
又说:“人么,都喜听个好听的。”
刘承信说:“人家啥世面没见过,比咱能说的见得多了,咱鲁班门前抡大斧?得是。”
孙清河说:“他就是见过再大的世面,听过全天下能说会道的,到了咱这干盐池也只能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