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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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场持续了两天一夜的东南风撕开了冬日铁板一块的厚茧,灰沉沉的天空清爽起来,蜿蜒的园河两岸显出褐色的潮意,南华山的线条渐渐明朗清晰起来,西北风吹啥啥硬,东南风吹啥啥软,树摇曳着活动筋骨,纤细的树梢儿软了,在风中不在像冬日发出呜呜呜的呼啸,而是发出唰唰唰的声音,草木以旺盛的生命力突破冻硬的地皮,芦苇、冰草、蒿子,抽出细嫩鹅黄的芽来。向阳的山坡上雪开始融化,淙淙潺潺地流淌,在山间的石窠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潭,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鸟儿的翅膀不再像冬日那样僵硬,柔软的扑扇着,撩起一瓣一瓣明亮的阳光,就像眼镜片乱晃,叫声也悠扬婉转起来。

大地还像时不时被哪个冒失鬼冲撞着了,没头没脑的摇晃几下,但人间遭了这么大的难,也没有阻止春天的脚步,大地回春了,春天正把根深深扎下去,死气沉沉的大地开始还阳了,南华山呈现出蓬勃茁壮的气势。

二月二,海原人要炒豆豆。海原娃娃说:“二月二,炒豆豆,家里来了小舅舅;和白面,舍不得;和黑面,人笑话。宰公鸡,叫鸣呢;宰母鸡,下蛋呢。炒个豆豆最好呢。”蚕豆、黄豆、黑豆、豌豆、扁豆,或者玉米、高粱等,世上的五谷粮食是都可以拿来一炒。“金豆开花,龙王升天,兴云布雨,五谷丰登。”和所有的节日的习俗一样,炒豆豆也是带有祈祷意味的。最好吃的麦子和麻籽一起炒,“麦子炒麻籽,香破脑瓜子。”今年的二月二是没豆豆可炒,扁豆还有一点,但那是要生豆芽吃菜的。不过石榴还是炒了东西——杏胡子。南华山的杏胡苦的多,苦杏胡不能多吃,吃多了会闹死人。一人只炒了一把,石榴说:“应个节气。”

这日,刘承信布在水潭边的网套住了一只雉。在刘承信见过的所有飞鸟中,雉是十分的灵性的,饮露水,食花蕊、松仁,最喜以潭为镜自舞。这只雉就是在潭边照影儿时中了圈套。刘承信捉住雉的时候,发现雉的眼睛还盯着石潭中自己的倒影。他把雉往水面上伸伸,雉脖子扭来拧去,就像镜前的女子,这让他想起对着镜子发呆的苏好。他长长地叹口气,高举双手一展放了。雉竟又在另一水上潭边,照起影子来。

大地浮现着鹅黄浅绿,柳絮杨花在风中飘散,花期早的花绽放了,这里一丛,那里几朵,黑褐的土地上就像点亮了一盏盏灯。惊蛰过,百虫苏,虫鸣繁盛起来,叫声此起彼伏,唱戏亮噪一般,去南方过冬的鸟儿成群结队的回来了,天空、山野一片繁荣,寂寞了一冬的南华山就像西安州过会般热闹起来。

欢庆在踢着一片瓦渣跳三角,边踢边唱:

园子里的绿韭菜,

摆摆摇;

货郎子哥哥快挑来,

摇摇摆。

咯呀咯噔摇,

哗哩哗啦摇。

地摇了,

稀哩哗啦塌散了。

哗啦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丝线帘子摇一摇,

甩着呢;

尕尕脚儿摆一摆,

载着呢;

咯呀咯噔摇,

哗哩哗啦摇。

地摇了,

稀哩哗啦塌散了。

哗啦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刘承信从外面进来,扑过去一脚把欢庆踢了个跟头,吼了一声,“驴日的再唱这,地摇了把你狗日的也活埋了。”

这时间才认识到这首歌谣的可恶。

石榴扑过来,老母鸡护鸡娃一样揽住欢庆的头,剜了他一眼说:“你在娃身上耍啥驴脾气!”

又歪了一句:“没见过你这号人。”

刘承信看看石榴,那架势就像要给他两脚!他再次认识到这个一声不吭只会流泪的女人是有脾气的。

石榴和欢庆爬上山梁去了,望着石榴的背影,刘承信常常会恍惚,觉得这石榴就是那苏好,她们确实很像,从背影到走路,从身材到个头,甚至是笑的时候。因此会想到戏文里红颜薄命的话来,不免会叹一口气。

刘承信和孙清河在灌木丛中,选择了一个布满黄羊粪豆儿和猪粪的水潭挖陷阱,粪多就意味着它们经常在这里喝水。他们希望打到一只黄羊或者野猪。地形很好,两边悬崖峭壁,他们一人只需要把住一边,黄羊就无路可走。当然要抓住黄羊或者野猪并不容易。通过惊扰追赶将黄羊或野猪逼向陷阱,只要逼进陷阱里就算大功告成。他们选择了两个地方每人挖了一个陷阱,把木棒削成木矛密插在陷阱中,下好了绳套,然后用鲜嫩的草将陷阱遮掩起来。他们就躺在草地上说话,等待着猎物。往时他们也说话,都不提说过去那些不快的事。可今日不知谁挑的头,他们就说起了过去,两个人都在检讨自己过错,都在道歉。

一小群黄羊向着水潭来了,有十几只,两人便悄悄分开,一人守着一边。黄羊饮完水,还不待他们往陷阱边驱赶,一只黄羊掉进了陷阱,他们扑了过去。却说有些日怪,陷阱是很深的,而且木矛密而锋利,掉进去的黄羊竟然从坑里挣扎出来,腿折了一只,肚子也给木矛刺了个洞,可它依然奔跑。黄羊向着孙清河那个方向逃去,孙清河撒腿就追,刘承信从另一方向去截,就在这时,一只狼从灌木丛中闪了出来,截住了孙清河。刘承信心里说不好,就往狼那边逼近,他动了打狼的心。狼皮可是很贵的,能换回几个一月的口粮。孙清河高声喊叫:“哥,别过来,别过来啊,还有几只哩。”刘承信眯着眼睛细看时,才发现还有四只狼,它们形成了一个圈,已把孙清河围在了中间。刘承信心里说瞎茬了,又是扬土又是蹦跳,可狼群却主意很正,它们盯上了孙清河,不理会他。老猎人朱远跟他说一个人能从虎口脱险,但无法从狼口脱险。狼的心性是很坚定的,一旦选定目标,从不三心二意的。而且捕食常常是以家族为集体群而攻之,这确保了它们猎捕的成功率。

狼在缩小着包围圈向着孙清河逼拢过去。

刘承信提着锹往过逼去,孙清河说:“哥,千万别过来。”

刘承信说:“你别怕,咱们两个人,它把咱们咋样不了。”

孙清河说:“哥呀,你别过来,过来就把命搭上了,五只狼啊,个个眼睛都是绿的。”

又说:“哥,我知道我命不久了,地摇那天晚上,我看到狐狸跳舞了,雪白的狐狸,跳舞。”

刘承信说:“你胡说,听说过黄鼠狼拜月,没听说过狐狸舞月的。”

孙清河说:“哥,是真的呀,三只狐狸像人一样站起来,在月光下跳舞。”

孙清河的话让刘承信毛骨悚然,刘承信说:“那、那你咋不早说,得请阴阳禳解。”

刘承信说:“哥呀,阴阳、神婆都给埋了呀。”

刘承信一想可不是。

孙清河跪了下去,高喊着说:“哥,我给你磕头做揖了。”

刘承信说:“快起来,你这是干啥?”

孙清河说:“哥呀,你得好好活着呀,把我孙家这一门人续下去,莫给黑了呀。”

孙清河磕头的时候,一只狼飞跃起来,刘承信听到孙清河一声惨叫,刘承信哭了,他说:“你放心,我一个儿子有你一半,两个儿子有你一个儿子,回去我就把欢庆的名字改成刘孙有,保证你这门人绝不了户。”

三只狼轮番跃起袭击孙清河,两只狼蹲在一边看着。刘承信明白了,这群狼是一家子,蹲着的两只是狼爹狼妈,作战的是它们的儿女。孙清河让它们练手了。狼崽极其敏捷,它们跳得很高。

刘承信高喊着说:“哥给你配个阴婚。”

孙清河说:“不用了,哥,你知道不,我彩礼都上齐了,日子也送了,她做了鬼也是我的。年前我去她家看过,她也给打死了,这还没过半年,在那世她该还没嫁人。”

刘承信说:“你放心走吧,会有人给你的坟头添土,烧纸。”

孙清河说:“哥,拜托了,我下辈按宗谱,后面的字是和,你和我的和,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和。”

三只狼压住了孙清河,他看不到孙清河,却听到孙清河还在喊:“哥,我代表我孙祖宗家给你磕头了。”

他嗷嗷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