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重阳这天,东方刚刚泛白,广宁堂大门口就围了很多人。今天,他们并非为医治红伤、眼疾而来,大多是为求得广宁堂秘制的几副膏药。
当初,广宁堂被洪泽湖地区百姓奉若神灵并非因其拥有立堂之本《红伤二十八秘籍》《眼疾诊治便方》,而是重阳这天方才出售的神奇膏药。正是这剂极不显眼的膏药,让广宁堂一夜成名,从而在太平镇站稳了脚。
广宁堂刚搬到太平镇时,向镇公所买下镇东那几间傍着流清汊、淹没在荒草丛中没有房主的残破“鬼屋”,和与之毗邻的一块四不靠地面,修建了一处独立宅院。广宁堂建成后,因流清汊南接安东河,北泻洪泽湖,是广宁堂从水路运送货物的最佳通道,韩家即对流清汊清淤修堤,疏通河道,用做自家码头。
流清汊深及腰身,宽不足两丈,几百年来,此汊极富神秘色彩。据说:当年明朝第一术士吕天罡从洪泽湖北乘船路过此汊时,曾惊骇地停船上岸,冒雨作法,用三尺桃木宝剑腰斩此汊直至剑折,吕天罡弃剑咳血长叹一声后,叮嘱当地官员“速将此汊淤塞”。当地官员疑他痴癫,不以为然,敷衍塞责地填了几方土,没想到给大明王朝留下了祸根,将原本五百四十四年的大明江山流给大清二百六十八年。古《泗州补秩》卷十三有“填土半塞”,许是与此汊有关。在这期间,乡邻间起了传言,说韩家在流清汊淤泥里挖出一个装满金银的镏金坛子;还有人说广宁堂之所以从淮阴城搬迁到太平镇,就是奔着流清汊里那些宝贝来的。
因流清汊本身就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加之言者凿凿,附和者众,一时惹得满城风雨,许多蟊贼对广宁堂的横财蠢蠢欲动,兵匪官家也心痒难耐,起了夺取之心。
广宁堂老掌柜韩孝甫大智大仁,对这一传闻故作未闻,他深知药堂在他乡开门立脚不易,也深谙获取人心之道,先给驻军长官送了份厚礼,套了交情,得以安稳建宅修屋。仲秋,广宁堂落成之日,便大摆宴席,广散请柬,许多人误以为韩家是要借机敛财,颇有微词,拒邀者众。谁知庆典之日,韩家谢绝一切贺仪,博了个满堂彩。散席之后,又向每位客人赠送两贴自家熬制的膏药“祛风驱毒散”,说此乃“平安贴”,为乡亲们讨个吉祥。受赠者多以为不吉,嘴上不言,心中不悦,随手丢弃者众。但身体有恙者贴了之后,方知此贴神奇,头痛脑热,跌打损伤,牙疼痄腮,甚至受凉呕吐、中风都可见效。后来,人们嫌“祛风驱毒散”叫着拗口,干脆称之为“神仙贴”。于是,人们争相传颂,视“祛风驱毒散”为万能,有恙即贴;大街上、田地里、渔船上、军队里,甚至马子(土匪)窝里都能看到脑门上、腿脚胳膊上、肚脐眼上贴着一只只麻纸做的圆坨坨的人,成为洪泽湖西南一道奇观。
“祛风驱毒散”的神奇,使人们认识到韩家并非耍嘴皮的江湖郎中,乃是真正的中医世家,广宁堂到太平镇就是来积善行医的,与流清汊里所谓财宝无关。有关流清汊财宝的议论,便渐渐平息下来。
此后,广宁堂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就折服了洪泽湖西南地区的众乡亲,有关“祛风驱毒散”的神奇疗效和它神秘的制作方式更是广为人知。这剂膏药因受一味叫做“龙涎草”的主药所限,不是一年四季都能熬制,它只在九九重阳节的前一天晚上才能做,一年就只做这一次,且只由韩氏兄弟和被他们尊若父辈的管家吕叔,以及被韩孝甫视作子侄的孤儿喜子几人亲自制作。这天晚上,待月上柳梢,秋露初漏,负责料理后院的田贵就关了后院大门,此时,后院烛火通明,叮咚的响声不绝于耳,整个太平镇里都弥漫着那种甜丝丝、麻酥酥的清香味道,让人心旷神怡。街邻们就知道明天是重阳了,广宁堂又在熬制“神仙贴”了。因此剂膏药一年仅在重阳这天出售一次,以后就对症用药,不再外卖,这就使得它十分紧缺、金贵,许多人家都以藏有几贴“祛风驱毒散”为荣耀。每年重阳这天,东方刚刚泛白,广宁堂大门口就挤满了从四乡八村赶来购买膏药的乡邻。
日出东湖时,广宁堂的大门一如往常地按时打开了。东家、先生、账房、伙计一应人等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前厅东厢一排房间主要用做配药、收账。西厢一面房间全是诊室,厢门旁是韩儒厚的诊室,里面有两个通间和一个单间,通间是韩儒义、韩儒仁的诊室,中间用屏风隔开,互不打扰。单间是王淑芳的诊室,主要诊治妇科病。韩儒义、韩儒仁的诊室里,靠北墙摆了一排书柜,里面摆满了医书:《本草纲目》《神农黄帝食禁》《雷公药性解》《金匮要略》和苏北名医余无言与张赞臣先生合办的《世界医报》,江南名医钱惟演、钱乙父子辑著的《箧中方》等,及一匣一匣的处方。韩儒义在外间,来得人要多些,先诊的是一位相识的汉子,牙疼。儒义让他张嘴望了望,也不开方子,说是上火了,去抓半钱松香,回家用一两白酒泡两个时辰,用棉花沾酒放在牙疼处,咬紧,半个时辰后虫火齐清。汉子高兴地走了。随后一位说是皮肤发涩,四肢麻木,儒义一番闻切问诊后,即开一方:
生姜,大蒜各二十克,切碎拌陈醋一百克,加水一碗煎开熏洗麻木处,每日一次,延及半月。
随后就诊的是常年在安东河张网捕鱼的渔民王明,其年及不惑,与广宁堂熟悉。他于七月中旬患生热病。初时,曾在青阳镇卖鱼之机求诊于镇上医师,服了些中西药剂,但未能生效。病势渐重,改请儒义诊治。儒义见了症状,斟酌一番,即开了一剂白虎合泻心汤加滑石木通方:
生石膏三两,肥知母四钱,炙甘草二钱,粳米一两,锦纹军三钱,川黄连一钱(另炖冲),黄芩三钱,块滑石三钱,木通二钱五分,加滑石、木通与之。
王明服了,一剂便见效,再剂而诸症大减,儒义又给他抓了几剂药,说服了可诸症悉除。王明为表谢意,特与好友在荷花塘捕了条八斤多重的红鲤酬谢。
今日儒义见了王明,见他脸色赤红,颇为惊讶。王明不待儒义开言,便说:“韩掌柜,自服了你开的几剂药,身子轻快,病已好了,只是热势不减。前时遇一游方郎中,给开了副连翘、银花、黄芩、黄连煎服的方子,服了还是不见好。”
儒义听了,看了王明的舌苔,又为他把脉,其体温甚高,但脉象却还平稳,正疑惑间,王明看着一旁的茶壶说:“韩掌柜,你这茶壶里有水吗?我想喝口水。”
儒义说:“有,我给你倒。”便起身拿起茶壶,给王明倒了一瓷杯开水。王明接过,咕嘟几口便喝了,抹了抹嘴,将瓷杯放在桌上。儒义见了,心里暗暗吃惊,茶壶里的水是今早刚烧的,扪杯都烫,而王明饮之,似不觉烫口,便也由此明了王明之病根。王明久病,早已伤津,前时为其对症用药,不得不用白虎合泻心汤加味法,其里热虽去,而里寒未袪。便为之处方,以附子泻心汤加葛根、干姜主之。加葛根,以去表真热;加干姜,以去里真寒。写毕,将方子递给王明,说:“王兄,你去柜上抓三剂,回去煎服,一剂表热退,三剂可而痊。”
王明听了,千恩万谢,到外柜抓药去了。
韩儒仁这边,就诊的都是眼疾,儒仁轻车熟路,开的方子是:
烂眼,青黛、黄连泡水洗。
风赤烂眼,白垩一两,铜青一钱,研磨为末。每次取半钱,用开水泡溶后洗眼。眼烂生翳,用白药子一两,甘草半两,研磨为末,取五钱掺融入切开的猪肝中,煮熟吃下。
急性泪囊炎,葛根十二克,麻黄、大黄、川芎各六克,甘草三克。水煎,每日一剂,两次分服。
眼底出血,黑木耳、冰糖各适量。黑木耳洗净,用清水浸泡一日后取出,再蒸半个时辰,蒸熟后加入冰糖调用。每晚睡前服用,连续服用直至症状缓解为止。
东厢最忙的是总管吕叔和喜子那个柜台,挤满了买“祛风驱毒散”的人。韩儒仁说是非常时期,把药堂里的库存拿出了一些,还配了一些止血止疼的药粉,半卖半送。
王淑芳的诊室就诊的媳妇姑娘也不少,但看妇科的倒不多,大多是头疼脑热生疔害疮不好意思让男先生看,就都拥到淑芳这里。淑芳是半路出道,有些病看不了,就将她们领到儒仁、儒义这边,因来回不停地走动,忙得她满头是汗。
一个时辰后,韩儒仁就把跟前的病人诊治完了。往常这时,他不是参研医书就是帮儒义、儒厚问诊开方,或到大厅里对求诊问药者嘘寒问暖,聊上几句。今天,他却不似往常,显得心事重重。待开了最后一剂药方后,先是眉头紧锁,发了一会愣怔,接着,便起身连个招呼也没给儒义打,就匆匆离开诊室,走到门外台阶上,向大街上张望。韩儒仁这一反常举动,儒义他们甚觉奇怪,却又不知是何原因,也不便打问。只有老总管吕叔心里明白,儒仁心里有了烦恼,他是在等盼二弟儒厚。
等了一会,不见儒厚回来,韩儒仁便又进了广宁堂,穿过厅堂,经过前院,来到后院。广宁堂院落与大户人家不同,头进院子与二进院子之间没有花墙,用青砖实墙隔开,中间留有一扇大门,用铁皮包裹,显得异常坚实。这是因为在淮阴时,广宁堂曾被土匪破宅劫杀,到了太平镇后,为防不测,建了这个布局,并由田贵专职值守。
田贵年刚而立,言语不多,为人老成稳妥,做事让人放心。此时田贵站在院中,见了韩儒仁也不吱声,倒是韩儒仁冲他笑了笑,田贵并不作答。
韩儒仁径直回到自己的住房,沏了杯茶,端起呷了一口,又放于案上,任香气缭绕,却越发心神不宁起来。
刚才,吕叔对韩儒仁的举动也只猜对了一半,韩儒厚是昨天去县城打探消息的。昨晚,县商会会长刘延寿让人捎话,驻泗县的国民党军就要调走,高柱久的保安团极有可能进驻太平镇,他要韩儒仁做好协助县商会筹集粮草的准备,届时由县商会统一分配,不能直接交给高柱久。
这个消息让韩儒仁倒吸了口凉气,心想,你堂堂一县商会会长都惹不起高柱久,我一个开中药堂的敢惹这个恶魔吗?这高柱久可是个瘟神哪!他要是真的进驻太平镇,那广宁堂就难以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