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庙会的孩子:川西风情小说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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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赶庙会的孩子(6)

忽然间,侧殿上那只一人多高的大牛皮鼓被擂响了。“咚呛,咚呛”连响二十八下。庙内立刻变得一片寂然肃穆。老庙祝、胖乡长、赵师爷不知啥时候已站在城隍菩萨前面。邱二顺要我们站抬盘的八个娃娃走过去。赵师爷一见我和贵贵,猛然一惊。那凸出鼓圆的绿茵茵的瞳孔像猫眼一闭,又迅速平静下来。他略微一笑,转过身子,随手从邱二顺手里接过香,点燃,毕恭毕敬地往头上举了三举,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插在香炉里。

胖乡长也是这般。

恐怕满世界的人当中就只有他们二人这么虔诚和恭敬了。

我突然发现赵师爷的头不对头,就悄悄地碰碰贵贵的胳膊,歪歪嘴,指指赵师爷的脑袋。他背着我们跪着。头上是顶新呢帽,光光的后脑勺上露出了一沓白布,从那里隐隐地渗出了血迹。贵贵也似乎明白了,惊异地张开了嘴。我恨不得照准那后脑勺重重地揍上一拳,弄它成个烂萝卜。

他们叽哩咕噜地祈祷些啥,我听不清楚,也懒得去听。瞧那模样,大概是在请菩萨起驾回娘家吧。

“哼!鸡脚神戴眼镜——假充正神!”我恨死这个鬼师爷了,巴不得收拾他一下才解气。正巧,我脚边有个碎瓦渣儿,棱棱角角,尖尖溜溜的。我就悄悄抓在手里。

机会来了。老庙祝高声大气地唱道:“……起……一叩首……再叩首……”

随着老庙祝慢慢腾腾的唱赞,胖乡长、赵师爷和我们站抬盘的娃娃都站了起来,打恭作揖。当老庙祝唱“跪”的时候,我迅速地把那尖瓦渣儿悄悄地往前一塞,不偏不斜,正好在赵师爷的脚下。只见他提起绸衫子的前摆,笨笨拙拙地跪了下去……突然间,他一声“哎哟”,胖墩墩的身子突然歪倒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赶忙抿紧嘴,连连磕头。

老庙祝唱赞完了。赵师爷转过身,一手摸着冒着血珠儿的膝盖,一手捏着瓦渣儿,气咻咻地问:“谁扔的?——这个,谁扔的?”他一跛一拐地从这头走到那头,连问两遍。声音虽然不高,可蛮严厉的。

娃娃们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呆呆地开不了腔。

赵师爷折到我面前,圆鼓鼓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沉,头皮有些发麻,连忙偏过头。正好与一个小伙伴的目光相碰。啊!他是那个呆娃,那个烧坏了玉米苞的长命锁!他胸前依然挂着长命锁,正冲我微笑努嘴哩。唉,说不定这事儿叫他瞅见了,真倒霉。我心头不由得敲了小鼓。

“是你!?”赵师爷压低声音喝问道。

我紧闭嘴巴,打定主意不开口。

突然间,“啵”的一声,谁放了个臭屁,娃娃们噗哧地笑了。

赵师爷气青了脸,扔下我,跛到长命锁面前,气势汹汹地瞪着他。我忽然明白了,这是长命锁故意干的。我真感激他。我见赵师爷伸手要去揪长命锁的耳朵。我一急,就急出了一个主意。我把左手夹在右胳肢窝下,鼓鼓气儿,一夹右胳肢窝,“啵啵啵”,连放三响。娃娃们更笑开了。

“这混小子!谁放的?谁放的?——无法无天了!”赵师爷怒不可遏。但在菩萨面前,又不敢高声。

他又盯上我。我说:“谁敢放呀?——还不是你嘛!”

“我?你小杂种放屁!”他的脸气成了紫猪肝。

小伙伴们全乐了,小声儿回说:“是哩!师爷,这屁,是你放的哩……”

说来也巧。赵师爷正要发作,突然“啵”的一声,他真的放了个又响又臭的屁。寂静的庙堂里突然响起一阵轰然大笑声。连胖乡长、邱二顺他们也撑不住笑了。

赵师爷弄了个哭笑不得。幸好他的屁股不争气,不然的话,这事儿不知要闹到啥地步呢。

菩萨起驾出动了。几个大力士把它们请出庙门,安放在特制的黑漆抬盘上。这抬盘,三尺多高,六尺长短,穿了抬杠。请出庙来的是城隍爷和城隍娘娘,还有两尊不知名号的菩萨。这四尊菩萨都是木雕的,说是叫什么“行身”。它们分别被安置在四个抬盘上。

邱二顺分派我和一个小子护城隍娘娘,叫贵贵哥和长命锁护城隍爷。

贵贵哥不愿意,眼巴巴地望着我。我溜到长命锁身边,本想说声感谢的话儿,或者说明那天烧玉米苞的事,向他赔个礼。结果,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想求他调换,等我同贵贵一个抬盘。哪知道,话还没有说一半,我就被邱二顺牵着了耳朵,扯了过去。

“这龟儿……”我心里骂着,真想趁势咬他一口。

钟鸣了,鼓响了,鞭炮声噼里啪啦,惊天动地。

调换是不可能的了。我嘱咐贵贵哥一声“别怕”,就跳上了抬盘。

这时候,笙呀、笛呀、唢呐呀……有节有拍地吹奏起来,悠扬悦耳,缥缥缈缈。这大概就是老人们常常说的“仙乐”吧!

贵贵哥抖抖嗦嗦地爬上抬盘,战战兢兢地站到城隍爷背后。长命锁向他友好地笑笑。

每个抬盘都由十二个精壮的汉子抬着。我们护神的站在菩萨身后,左右各一,用双手紧紧地扶持着菩萨的腰眼,不让它晃倒。别看这活儿算不了什么,可好多人都争抢这个机会。特别是那些单棵独苗,三灾八难的孩子,每年都巴不得能碰上这个机缘来表现虔诚和忠心,巴望菩萨能保佑赐福。当然了,要上这抬盘,就得先向赵师爷他们买抬盘,价是昂贵的。要是有人争抢,抬盘费就可以滚几番,大人们说活像“驴打滚”。

我站在第二个抬盘上,扶着城隍娘娘。放眼望去,长街两旁排满了香案,青烟袅袅,光烛闪烁。男女老幼挤在香案后面,默默静候。在前面开路的,是邱二顺和赵师爷家的狗。紧接着,是二十八个乡丁,肩挎长枪,手里挥动着长长的竹刷,吆喝着,斥骂着。生意摊子被赶得落花流水,过往行人被撵得鸡飞狗跳。乡丁一过,就是猪首三牲,那是城隍爷孝敬“老丈人”的礼品。再接着,就是戏班扮的“阴差鬼使”——武将持刀,文官捧笏,丫环扶着小姐,书童随着相公……笙歌缭绕,色彩缤纷,缓缓向前。

榴姑呢?我探出头儿,左瞧瞧,右看看,好容易才在茫茫人海中找着她。她斯斯文文地走在左边,正和一个老丈谈论什么。

候在街两旁的善男信女见了菩萨,磕头的、烧香的、化纸的、鸣炮的……忙忙碌碌,战战兢兢。他们的眼神里又是敬畏,又是恐怖,又是哀怨,又是企求……尤其是那些老香客,一脸肃穆,特别虔诚,起起跪跪,唠唠叨叨,祈求着菩萨的恩惠和宽佑。

啊,可怜的人们!

这时候,男人们一般是不烧香磕头的。他们老是那副面孔——呆呆地,木木地,瞅着这菩萨走娘家的赫赫威仪。大概神佛没有降福给他们,他们对这菩萨也不报什么希望。

娃娃吓哭了。人群挤翻了。嚎哭声、斥骂声、扭打声和那鼓、锣、钹、磬、笙、笛……的声音混成一片,摇天撼地。街道上,香灰纸屑和尘土飞起老高,与天空中的灰气连接起来,停留在喧嚣的场镇上空,使人觉得又热又闷,透不过气来。在这窒息人的空气中,队伍缓慢地爬行着。

爹阴沉着脸陪着婆婆站在赵家祠门口,旁边站着田田、田大叔和一大帮人。婆婆手里拿着点燃的香,嘴唇哆哆嗦嗦的,见了菩萨,就一揖下去,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田大叔笑了,说了句啥,把爹也逗笑了。婆婆爬起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见了贵贵,婆婆高声向他喊叫什么。

第一个抬盘过去了。婆婆见了我,又喊又叫。唉,遍街满镇都是嗡嗡嗡的,耳朵早就轰得聋了,还听得见婆婆喊啥?只见她满脸焦急,我又松不得手,弯不得腰,只好把头儿往下偏偏,拼命去分辨她到底喊些啥。

爹抢上两步,大吼一声,我终于听清楚了。

“你,——咋没同贵贵一个抬盘?——照看好他!”

我点点头。抬神的队伍爬过了赵家祠,徐徐地向镇口苦儿池流去……

十二

苦儿池边的人也是堆山塞海的。抬神的队伍一到,就更拥挤不堪了。前些年赶庙会,这里常常出事,不是踩伤了人,就是把人挤进臭水里。这一阵,路口堵住了。

邱二顺和乡丁们正在开路,嘶哑着嗓门,吆喝、斥骂。长竹刷上下飞动,唰啦唰啦,打得人们哭爹骂娘,躲没处躲。好不容易,才劈开窄窄的一条缝,让猪首三牲、“阴差鬼使”钻了过去。抬盘却无论如何也通不过。抬抬盘的男人们又不能歇,只得硬扛着,等打通道路。我们站抬盘的虽然挤不着,但叫那发了狂的太阳烤着,口干舌燥,炙热难当。而且手麻腿酸,坐不能坐,歇不能歇,好不惨然。我先以为站抬盘是趣事,谁知竟这么难哪!

邱二顺和乡丁们发了狂,拼命把塞在路口的人往四下里赶。人多路窄,大多数被赶到苦儿池边。然而,一眨眼的功夫,人群又反弹回来。邱二顺和乡丁们急成了猪肝脸,无论他们怎么喊叫吆喝,一点儿也不顶用。

抬夫们行走不得,只能不停地就地换肩,以减轻肩上的重荷。抬盘颤颤抖抖的,把我的腿肚子也弄得哆嗦个不停。我旁边那小子就更熊,双颊绯红,一副哭相,头上那五撮长命毛湿成一坨。裤裆上湿漉漉的一大片,发出一股股难闻的尿臭味儿。

我急忙看第一个抬盘上的贵贵哥。不看不打紧,一看心一沉。他比我旁边的小子还要狼狈得多。小瓜皮帽快要从头上栽下来了,月蓝布长衫湿得可以拧出水来。两腿战兢兢的,脚下一滩水。正好他也扭过头来看我。啊!那张脸比白纸还要白,鼻孔下凝着血污。尤其是那双小眼睛,傻乎乎的,失去了神采,发出了两束细微的惨淡的光。那神情,活像个临死的人在向我求救……

我震惊了!那张煞白的脸,那双失神的眼睛,一霎那间,就铭刻到我的脑子里,叫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

我想起了我的责任。我要照顾他,保护他。然而,相隔咫尺,犹如天涯,动不得,喊不了,心里比猫抓还要急。

这时候,我忽然祈祷起菩萨来,不再怀疑它们是没有灵性的木雕泥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我暗暗祷告说:“城隍娘娘,城隍娘娘,你保佑我贵贵哥吧!保佑我贵贵哥吧……我一定给你烧好多好多香,磕好多好多头……我一定扶好你,不叫你栽桩,不让你倒下,不抠你的腰眼……”

这娘娘浑身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叫人心里很难受。我挠挠它的腰杆,它全无半点儿反应。唉,这段没有灵性的木头啊!

就在我又祈祷、又埋怨、又焦急的当儿,眼前发生了我万万没有料到的事,犹如天坍了,地陷了一般……

那邱二顺见赶不动人群,就把大老黑一放,吆喝它向人们扑咬。人群惊慌地往后倒去,紧挨池边的人就像倒谷个子一样,扑通扑通地栽进了苦儿池。人们拖泥带水,又叫又骂,又拥又挤。大老黑狗仗人势,龇牙咧嘴,又扑又咬。人们被激怒了,顺手夺过乡丁手中的长竹刷,对着气势汹汹的恶狗,劈头盖脸一阵狠打。大老黑猛然一掉头,狂吠一声,红着眼向抬夫们扑过来。只听见哎哟哟一声……

前面那架抬盘忽然往后一倾斜,城隍爷那沉重的身子一头倒撞下来,哗啦啦一阵响,只听得哎呀一声惨叫……我连忙闭上了眼睛。

天地间一片漆黑,只听见人们一片惊叫:“不得了哟,砸倒人了!”

“快,快呀……砸坏娃娃了!”

“城隍爷呀,哎哟哟……”

“好吓人哪,我的妈哟……”

苦儿池边一片混乱。

七八个乡丁七手八脚地抬着贵贵哥和长命锁,喝开人们,把他们放在苦儿池边的柳树下。我要跳下抬盘,可又松不得手。只得远远地望着贵贵哥那蜷缩的身子和苍白的脸。长命锁抱着头又叫又喊。人们围了上去,我再踮脚也瞧不见他们了。

乡丁和抬夫们抬起城隍爷安放好。邱二顺又叫了两个乡丁上抬盘扶着。我忙喊他说我不扶了,要看贵贵去,邱二顺白了我一眼,只顾喊走。没有人来接,我松手不得。唉,老天爷呀,老天爷,贵贵哥要没伤着才好!——我不由得又求告起神灵来了。

人们拥到柳树下去了,腾出了道路。抬神的队伍又缓缓移动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挨到城隍娘娘的“娘屋”。请菩萨下了“轿”,还没等赵师爷他们的轿马到达,请城隍爷婆进庙,瞅个空子,我就溜了。

苦儿池边没几个人了。柳树下残留着几滩血迹。我没有停留,急急地往家里跑。还没进门,我就听见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我心里一阵阵紧缩,赶忙跑进院子……

婆婆瘫坐在地上,白发蓬乱,捶胸顿脚:“……天爷爷呀,菩萨爷爷呀……你们为啥不开眼呀……我这孤老婆子……你们为啥不可怜我呀……偏偏对我们……贵贵呀……”

桑树下铺了床篾席,贵贵平躺在那里。面色蜡黄,口角带血,双目紧闭。我见了,放声大哭,趴上去,拚命地叫喊“贵贵哥!贵贵哥呀……”

爹走上来,一把提起我的衣领,往后一掼,伸出铁锤大小的拳头,就朝我脸上砸来。我退缩着,惊恐得直哭。多亏田大叔抓住了爹的手腕。乡邻们七嘴八舌地劝说爹:“咋能怪桑哥呢?”

“唉,人多路窄,娃娃又小……”“哪年不出点事?”

“唉,要怪那个畜生,不是它乱咬……”

“还有邱二顺,疯狗……”

爹长叹一声,把我扔到一旁。

我伤心地哭着,直到榴姑走进了院子。

榴姑听说砸伤了人,就从庙里溜回来。把戏衣一撩,连脸都来不及擦,就给贵贵送药丸来了。她从贴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个枇杷大小的黑灰色丸子,交给爹,说是什么“三七丸”。爹感激地接在手里。我忙问什么“三七丸”的,爹没理我。榴姑扑哧一笑。还是田大叔告诉了我,那是一味叫“三七”的药做成的治跌打损伤的丸子,很贵重,就是有钱也没处去买。我听了这话,对榴姑更是感激不尽。有了这难得的药丸子,贵贵哥一定会好的。

田田惊惊慌慌地跑进来了。

“这么快?”榴姑问他。

田田把一粒丸药塞在榴姑手里,说:“人家不用了……”榴姑一怔,惊问:“为啥,你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