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与北京大学东方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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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季羡林与东方学(2)

季老是非常重视学德的,他说:“人类社会不能无学术,无学术,则人类社会就不能前进,人类福利就不能提高;每个人都是想日子越过越好的,学术的作用就在于能帮助人达到这个目的。大家常说,学术是老老实实的东西,不能掺半点假。通过个人努力或集体努力,老老实实地做学问,得出的结果必然是实事求是的。这样做,就算是有学术良心。剽窃别人的成果,或者为了沽名钓誉创造新学说或新学派而篡改研究真相,伪造研究数据,这是地地道道的学术骗子。在国际上和我们国内,这样的骗子亦非少见。这样的骗局绝不会隐瞒很久的,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许多国家都有这样的先例。真相一旦暴露,不齿于士林,因而自杀者也是有过的。这种学术骗子,自古已有,可怕的是于今为烈。我们学坛和文坛上的剽窃大案时有所闻,我们千万要引为鉴戒……我可以无愧于心地说,上面这些大骗或者小骗,我都从来没有干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干。”又说:“我们要的是真正的谦虚,做学问更是如此。如果一个学者,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中年的、老年的,觉得自己的学问已经够大的,没有必要再进行学习了,他就不会再有进步。事实上,不管你搞哪一门学问,绝不会有搞得完全彻底一点问题也不留的。人即使能活上一千年,也是办不到的。因此,在做学问上谦虚,不但表示这个人有道德,也表示这个人是实事求是的。”如何正确对待学术上的不同意见,是关系一个学者学风学德的问题,季老很坦诚地说:“我对于学术上不同的观点,最初也不够冷静。仔细检查自己内心的活动,不冷静的原因绝不是什么面子问题,而是觉得别人的思想方法有问题,或者认为别人并不真正全面地实事求是地了解自己的观点,自己心里十分别扭,简直是堵得难受,所以才不冷静。最近若干年来,自己在这方面有了进步。首先,我认为,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思想方法就是不一样……要求别人的思想方法同自己一样,是一厢情愿、完全不可能的,也是完全不必要的。其次,不管多么离奇的想法,其中也可能有合理之处的。采取其合理之处,扬弃其不合理之处,是唯一正确的办法。至于有人无理攻击,也用不着真正的生气。我有一个怪论:一个人一生不可能没有朋友,也不可能没有非朋友。我在这里不用‘敌人’这个词,而用‘非朋友’,是因为非朋友不一定就是敌人。最后,我还认为,个人的意见不管一时觉得多么正确,其实这还是一个未知数。时过境迁,也许会发现它并不正确,或者不完全正确。到了此时,必须有勇气公开改正自己的错误意见。梁任公说:‘不惜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这是光明磊落的真正学者的态度。”如何做学问,当然也关系到学风问题,季老主张“必须中西兼通,中外结合,地上文献与地下考古资料相结合”,他说:“我个人认为,居今之世而言治学问,绝不能坐井观天……我们中国学者,包括中国国学在内,对外国的研究动向和研究成果,绝不能视若无睹。那样不利于我们自己学问的进步,也不利于国与国之间的学术文化交流。……因此,我希望我们的年轻学者,不管你是哪一门,哪一科,尽快掌握外语。只有这样,中国的声音才能传向全球。”

季老不服老,古稀之年成了他学术成就最辉煌的时段,让人们懂得什么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那拼命硬干、锲而不舍、严谨大胆、求真求新、高瞻远瞩、虚怀若谷、舍身求法的治学精神和学风学德,一向为海内外学术界所敬重,真不愧为当代世界东方学的泰斗、一代宗师!

二、季老是现代中国东方学的缔造者、引路人

在季老之前或与季老同辈的中国学者中,已有不少东方学家,只是中国早时候没有“东方学家”这样的称谓。古代的东方学家,如唐代僧人玄奘(602~664),他赴印度取经,历尽艰险,往返17年,是中国佛教四大译经家之一,法相宗创始人,译出大小乘经论共75部,著有《大唐西域记》一书。当代的东方学家,如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徐梵澄(1909~2000),曾在印度待了33年,有“当代玄奘”之称。据报载:徐通晓国学,精通梵文、拉丁文、古希腊文等9种语言,在中西哲学、宗教、文艺和诗歌的每一领域都做过了深入研究,是位集中、印、西学于一身的哲人、学术大师、翻译家,有《徐梵澄文集》16卷传世。

玄奘献身佛学,翻译大量佛经,有弟子数千。徐梵澄献身文化学术研究与翻译,不收弟子门徒,孤独一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做学问。季老和玄奘、徐梵澄有共同之处,都是学梵文,研究佛教,与印度文化结缘的。季老还在求学时就很崇敬玄奘,深受其拼命硬干、锲而不舍、不畏艰险、舍身求法精神的影响,因而有一种“玄奘情结”,曾以“齐奘”的笔名写文章,后来在做学术研究遇到什么大困难或挫折时,常以玄奘的“虽九死而犹未悔”的大无畏精神激励自己。季老也西行取“经”,不过不是去印度,而是去德国,在几位热爱印度文化的德国教授——东方学家的严格训练和悉心传授下,十年取得了“东方学”真经。季老又与玄奘、徐梵澄两位不同,他没有局限于自己专攻的“术业”佛教梵语与佛教史的研究,而是扩而大之,以传承、弘扬和复兴中国文化和东方文化为己任,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爱国、爱人类、爱生命、爱自然。

季老深知,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行,独木不成林,必须在自己的祖国创建现代中国东方学,造就一支宏大的中国东方学研究队伍。办法有两条:一条是以自己的东方学研究实践和成绩,率先垂范。关于这一条后面还将说到。另一条是通过办教育,从零开始,从打基础开始,着手培养东方学人才。“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才是长久之计。所以季老留德归来,北京大学要聘他任教,正合心意,欣然应聘,于1946年在北大创建“东方语言文学系”,是希望利用北大这片园地培育中国东方学家的幼苗,为创建现代中国东方学准备学术力量。

办教育这条路是一条漫长之路,建系初期,连他这位系主任在内才四名教师,四种语言,学生更少,全系师生总共“六七个人,七八条枪”,是北大最小的系。解放初,因国家急需大量东方语人才,北大东方语言文学系迅速发展壮大,至1952年已设有蒙古语、朝鲜语、日本语、印尼语、越南语、缅甸语、泰语、印地语、阿拉伯语等9个专业,不久又增设了乌尔都语和波斯语两个专业。教师100多人,学生500多人,成为北大最大的系,也是当时全国唯一一所培养东方语人才的最高教学机构。季老喜出望外,但系务工作顿时繁忙起来,“每天从早忙到晚,忙得脚丫子朝天”。尽管到改革开放前,东语系的培养目标一直局限于培养东方语翻译人才,而不是直接培养东方学研究人才,但是季老始终满怀信心,筚路蓝缕,辛勤耕耘东方语文系这一亩三分地。因为他深信,只要每年有一批毕业生分配到全国高校、机关团体和科研机构工作,这就好比把一批东方学种子撒向全国,不久这些种子就可能在那里生根、发芽,十年二十年后长成了千万棵挺拔的大树,形成一大片郁郁葱葱的东方学之林。学生毕业时虽然只掌握一种东方语,知识面也不宽,研究能力差,但是他们年轻,又有大学的文化基础和训练,一旦投入所在部门的工作,日积月累,就会逐渐扩大知识面,逐渐提高研究能力,最终成为这个部门,或者说东方学某一领域的业务骨干、专家。有的人再继续努力,更上一层楼,还可能成为东方学多个领域的专家。果不其然,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季老的弟子,弟子的弟子,已是桃李满天下,东方学之树蔚然成林。用季老的话说:“我们初建系时,在全国是‘只此一家,并无分号’,今天则是南北许多大学都有了东方语言、文学、历史、哲学等等的教学和研究机构。我们的同行遍天下了。顺便说一句,这些机构以及外文出版社、中央广播电台、中国画报社等等地方,主管东方语言的大多数也是我们系的毕业生。”的确,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的文化教育系统、传媒出版系统、对外经贸系统、外交系统、军事与情报系统、党团与群众团体系统和社科研究系统,凡是需要东语人才的单位,其头几批创业人,几乎都是北大东方语言文学系的毕业生。这些早期的毕业生,许多人后来成了全国知名的专家、学者、教授,或外交家、军事家、大记者,或部长、局长、院长、所长,组成了现代中国东方学研究的骨干力量和带头人。

季老当了38年系主任,为了创建现代中国东方学,呕心沥血,到1983年他卸任系主任时,现代中国东方学实际上已然建成。系新领导班子的成员都是季老的弟子。在季老的亲切关怀、直接指导和全力支持下,沿着他开辟的东方学航道,扬帆破浪,勇往直前。根据形势的新发展和新要求,抓住机遇,积极主动开展了一系列东方学建设工作:

(一)把系的培养目标由培养东语翻译人才改为培养东方语言文化人才,换言之,就是培养东方学人才。为此,把语言各专业改为语言文化专业,制订新的教学大纲,开设一批新课,以调整学生的知识结构和学习要求。而要实现新的培养目标,关键是要有东方学的教师,因此,把现有的东语教学队伍改造成东方学教学与研究队伍,成为一项十分紧迫的任务。

(二)将一个从事东语教学的系改造成东方学教学与科研并重的系。在这转型的关键时刻,又是季老亲自来和大家座谈如何开展东方学各领域的学术研究,引导和鼓励大家在新形势下要勇于迈开新的步伐,攀登新的学科高峰。于是全系出现一股科研热潮,以教学促科研,以科研提高教学,学术气氛日浓。许多教师,特别是中青年教师,更是积极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和科研方向,扩大研究领域。结果,学术视野大大开阔了,学术路子大大拓宽了,学术研究水平迅速提高了,学术成果开始增多了。如印尼语教授梁立基,其科研由语言扩展到文学和文化,其学术成果有:主编《印尼语汉语辞典》《汉语印尼语辞典》,《世界四大文化与东南亚文学》(国家社科基金重点课题),《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东南亚文学》、《外国文学简编·亚非部分》、《东方文学史》(副主编),翻译《唐诗一百首》《宋词一百首》,专著《印度尼西亚文学史》和《光辉的历史篇章——15世纪马六甲王朝与明朝的关系》。其所编著的辞典、文学史和翻译的诗词在印尼受到广泛好评。他在印尼、新加坡、马来西亚、文莱参加学术会议,作的有关中国与这些国家历史上的文化交流的学术报告,引起轰动,名震马来群岛。马来西亚总理巴达维亲自为他颁发“马来西亚中国友好人物奖”,以表彰他在语言、文学和文化方面所作的贡献。又如乌尔都语教授唐孟生,其科研由语言扩展到文学、文化、宗教,他的新作《印度苏非派及其历史作用》,在巴基斯坦受到很高评价,穆沙拉夫总统亲自为他颁发国家最高学术奖“贡献奖”。再如波斯语教授张鸿年,其科研由语言扩展到文学、文化和翻译,专著《波斯文学史》,译作有《列王纪全集》《萨迪果园》《萨迪蔷薇园》《鲁拜集》《蕾莉与马杰农》《勇士鲁斯塔姆》《四类英才》《波斯哲理诗》《波斯文学故事集》《波斯古代诗选》(主编)、《波汉辞典》(合作),汉译波有翦伯赞的《中国史纲》等。荣获德黑兰大学波斯语言文学中心的“文学奖”、德黑兰大学建校70周年颁发的“杰出学者终身奖”、伊朗总统颁发的“杰出学者奖”、伊朗指导部颁发的“伊朗文化名人奖”、伊朗阿夫沙尔基金会第六届“文史奖”(此奖为伊朗最高学术奖,每届只奖一人)。

总之,我们系已由东语教学系成功地转为东方学教学与研究并重的系。

(三)成立东方文学研究室,目的是把全系各专业的搞文学的教师组织起来,交流教学与研究经验,开展共同科研项目,开展对外学术交流。文研室组织学习文学理论,由季老指导,记得学习内容还包括《文心雕龙》。组织撰写由季老任主编的《东方文学简史》和《东方文学史》,主办高校东方文学教师培训班,筹办多次全国性的东方文学研讨会。文研室实际上成了中国东方文学的研究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