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6)
固然,博物院里同时也应该陈列先民的优美成绩,谈固有文化的也应该如吴其玉先生说的“优劣并提”。这虽然不是我们现在讨论的本题,(本题是“我们的固有文化真是太丰富了吗?”)我们也可以在此谈谈。我们的固有文化究竟有什么“优”“长”之处呢?我是研究历史的人,也是个有血气的中国人,当然也时常想寻出我们这个民族的固有文化的优长之处。但我寻出来的长处实在不多,说出来一定叫许多青年人失望。依我的愚见,我们的固有文化有三点是可以在世界上占数一数二的地位的:第一是我们的语言的“文法”是全世界最容易最合理的。第二是我们的社会组织,因为脱离封建时代最早,所以比较的是很平等的,很平民化的。第三是我们的先民,在印度宗教输入以前,他们的宗教比较的是最简单的,最近人情的;就在印度宗教势力盛行之后,还能勉力从中古宗教之下爬出来,勉强建立一个人世的文化:这样的宗教迷信的比较薄弱,也可算是世界希有的。然而这三项都夹杂着不少的有害的成分,都不是纯粹的长处。文法是最合理的简易的,可是文字的形体太繁难,太不合理了。社会组织是平民化了,同时也因为没有中坚的主力,所以缺乏领袖,又不容易组织,弄成一个一盘散沙的国家;又因为社会没有重心,所以一切风气都起于最下层而不出于最优秀的分子,所以小脚起于舞女,鸦片起于游民,一切赌博皆出于民间,小说戏曲也皆起于街头弹唱的小民。至于宗教,因为古代的宗教太简单了,所以中间全国投降了印度宗教,造成了一个长期的黑暗迷信的时代,至今还留下了不少的非人生活的遗痕。——然而这三项究竟还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特异的三点:最简易合理的文法,平民化的社会构造,薄弱的宗教心。此外,我想了二十年,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优长之点了。如有别位学者能够指出其他的长处来,我当然很愿意考虑的。(这个问题当然不是一段短文所能讨论的,我在这里不过提出一个纲要而已。)所以,我不能不被逼上“固有文化实在太不丰富”之结论了。我以为我们对于固有的文化,应该采取历史学者的态度,就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一部文化史平铺放着,我们可以平心细看:如果真是丰富,我们又何苦自讳其丰富?如果真是贫乏,我们也不必自讳其贫乏。如果真是罪孽深重,我们也不必自讳其罪孽深重。“实事求是”,才是最可靠的反省。自认贫乏,方才肯死心塌地的学;自认罪孽深重,方才肯下决心去消除罪愆。如果因为发现了自家不如人,就自暴自弃了,那只是不肖的纨袴子弟的行径,不是我们的有志青年应该有的态度。
话说长了,其他的论点不能详细讨论了,姑且讨论第二个论点,那就是模仿与创造的问题。吴其玉先生说文化进步发展的方式有四种:(一)模仿,(二)改进,(三)发明,(四)创作。这样分法,初看似乎有理,细看是不能成立的。吴先生承认“发明”之中“很多都由模仿来的”。“但也有许多与旧有的东西毫无关系的”。其实没有一件发明不是由模仿来的。吴先生举了两个例:一是瓦特的蒸汽力,一是印字术。他若翻开任何可靠的历史书,就可以知道这两件也是从模仿旧东西出来的。印字术是模仿抄写,这是最明显的事:从抄写到刻印章,从刻印章到刻印板画,从刻印板画到刻印符咒短文,逐渐进到刻印大部书,又由刻板进到活字排印,历史具在,那一个阶段不是模仿前一个阶段而添上的一点新花样?瓦特的蒸汽力,也是从模仿来的。瓦特生于1736年,他用的是牛可门(Newcomen)的蒸汽机,不过加上第二个凝冷器及其他修改而已。牛可门生于1663年,他用了同时人萨维里(Savery)的蒸汽机。牛、萨两人又都是根据法国人巴平(Denis Papin)的蒸汽机筒。巴平又是模仿他的老师荷兰人胡根斯(Huygens)的空气机筒的(看Kaempffert :Modern Wonder Workers,pp.467-503)。吴先生举的两个“发明”的例子,其实都是我所说的“模仿到十足时的一点新花样”。吴先生又说:“创作也须靠模仿为入手,但只模仿是不够的。”这和我的说法有何区别?他把“创作”归到“精神文明”方面,如美术,音乐,哲学等。这几项都是“模仿以外,还须有极高的开辟天才,和独立的精神”。我的说法并不曾否认天才的重要。我说的是:
模仿熟了,就是学会了,工具用的熟了,方法练的细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会“熟能生巧”,这一点功夫到时的奇巧新花样就叫做创造。(《信心与反省》页四八〇)吴先生说:“创造须由模仿入手。”我说:“一切所谓创造都从模仿出来。”我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分别。
如此看来,吴先生列举的四个方式,其实只有一个方式:一切发明创作都从模仿出来。没有天才的人只能死板的模仿;天才高的人,功夫到时,自然会改善一点;改变的稍多一点,新花样添的多了,就好像是一件发明或创作了,其实还只是模仿功夫深时添上的一点新花样。
这样的说法,比较现时一切时髦的创造论似乎要减少一点弊窦。今日青年人的大毛病是误信“天才”“灵感”等等最荒谬的观念,而不知天才没有功力只能蹉跎自误,一无所成。世界大发明家爱迭生说的最好:“天才(Genius)是一分神来,九十九分汗下。”他所谓“神来”(Inspiration)即是玄学鬼所谓“灵感”。用血汗苦功到了九十九分时,也许有一分的灵巧新花样出来,那就是创作了。颓废懒惰的人,痴待“灵感”之来,是终无所成的。寿生先生引孔子的话:“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一位最富于常识的圣人的话是值得我们大家想想的。
二十三,六,廿五
(原载1934年7月1日《独立评论》第107号)
惨痛的回忆与反省
这一期(《独立评论》第十八期)本刊出版之日正是“九一八”的周年纪念。这一年的光阴,没有一天不在耻辱惨痛中过去的,纪念不必在这一天,这一天不过是给我们一个特别深刻的回忆的机会,叫我们回头算算这一年的旧账,究竟国家受了多大的损失和耻辱,究竟我们自己努力了几分,究竟我们失败的原因在那里。并且这一天应该使我们向前途想想,究竟在这最近的将来应该如何努力,在那较远的将来应该如何努力。这才是纪念“九一八”的意义。
“九一八”的事件,不是孤立的,不是偶然的,不是意外的,他不过是五六十年的历史原因造成的一个危险局面的一个爆发点。这座火山的爆发已不止一次了。第一次的大爆发在三十八年前的中日战争,第二次在三十五年前的俄国占据旅顺、大连,第三次在庚子拳乱期间俄国进兵东三省,第四次在二十八年前的日俄战争,第五次在十七年前的二十一条交涉。去年“九一八”之役是第六次的大爆发。每一次爆发,总给我们一个绝大的刺激,所以第一、二次的爆发引起了戊戌维新运动和庚子的拳祸。日俄战争促进了中国的革命运动,满清皇室终于颠覆。二十一条的交涉对于后来国民革命的成功也有绝大的影响:袁世凯的帝制运动及其失败,安福党人的卖国借款,巴黎和约引起的学生运动,学生运动引起的中国共产党的组织与中国国民党的改组,此等事件都与国民革命的运动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所以我们可以说民四的中日交涉产生了民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
反响是有的,然而每一次反响都不曾达到挽救危亡的目标,都不曾做到建设一个有力的统一国家的目标。况且每一次的前进,总不免同时引起了不少的反动势力:戊戌维新没有成功,反动的慈禧党早已起来了,就引起了庚子的国耻。辛亥革命刚推倒了一个枯朽的满清帝室,北洋军人与政客的反动大团结又早已起来了。民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还没有完全胜利,腐化和恶化的趋势都已充分显露了。三十多年的民族自救运动,没有一次不是前进的新势力和反动势力同时出现,彼此互相打消,已得的进步往往还不够反动势力的破坏,所得虽不少而未必能抵偿所失之多。结果竟成了进一步必得退一步,甚至于退两三步。到了今日,民族自救的运动还是一事无成!练新兵本是为了御外侮的,于今我们有了二百多万人的陆军,既不能御外侮,又不能维持地方的安宁,只给国家添了一个绝大的乱源!谋革命也是为了救危亡,图民族国家的复兴;然而三十年的革命事业,到今日还只到处听见“尚未成功”的一句痛语。办新教育也是为了兴国强种,然而三十多年的新教育,到今日不曾为国家添得一分富,一分强,只落得人人痛恨教育的破产。
四十年的奇耻大辱,刺激不可谓不深;四十年的救亡运动,时间不可谓不长。然而今日大难当前,三百六十五个昼夜过去了,我们还是一个束手无策。这是我们在这个绝大纪念日所应该深刻反省的一篇惨史,一笔苦账。
我们应该自己反省:为什么我们这样不中用?为什么我们的民族自救运动到于今还是失败的?“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这固然是今日的急务;然而还有许多人不信我们的民族国家是有病的,也还有许多人不肯相信我们生的是七年之病,也还有一些人不肯费心思去诊断我们的病究竟在那里。我说的“反省”,就是要做那已经太晚了的诊断自己。
我们的大病原,依我看来,是我们的老祖宗造孽太深了,祸延到我们今日。二三十年前人人都知道鸦片,小脚,八股,为“三大害”;前几年有人指出贫,病,愚昧,贪污,纷乱,为中国的“五鬼”;今年有人指出仪文主义,贯通主义,亲故主义为“三个亡国性的主义”(《独立》第十二号)。这些话,现在的青年人都看做老生常谈了,然而这些大病根的真实是绝对无可讳的。这些大毛病都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都是千百年来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遗产。这些病痛,“有一于此,未或不亡”,何况我们竟是兼而有之,种种亡国灭种的大病都丛集在一个民族国家的身上!向来所谓“东方病夫国”,往往单指我们身体上的多病与软弱,其实我们身体上的病痛固然不轻,精神上的病痛更多,又更难治。即如“缠脚”,岂但是残贼肢体而已!把半个民族的分子不当作人看待,让她们做了牛马,还要砍折她们的两腿,这种精神上的疯狂惨酷,是千百年不容易洗刷得干净的。又如“八股”,岂但是一种文章格式而已!把全国的最优秀分子的聪明才力都用在变文字戏法上,这种精神上的病态养成的思想习惯也是千百年不容易改变的。——这些老祖宗遗留下的孽障,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根本病。在这个心身都病的民族遗传上,无论什么良法美意一到中国都成了“逾淮之橘”,都变成四不像了。
所谓民族自救运动,其实只是要救治这些根本病痛。这些病根不除掉,什么打倒帝国主义,什么民族复兴,都是废话。例如鸦片,现在帝国主义的国家并不用兵力来强逼我们销售了,然而各省的鸦片,勒种的是谁呢?抽税的是谁呢?包运包销的是谁呢?那无数自己情愿吸食的又是谁呢?
病根太深,是我们的根本困难。但是我们还有一层很重大的困难,使一切疗治的工作都无从下手。这个大困难就是我们的社会没有重心,就像一个身体没有一个神经中枢,医头医脚好像都搔不着真正的痛痒。试看日本的维新所以能在六十年中收绝大的功效,其中关键就在日本的社会组织始终没有失掉他的重心:这个重心先在幕府,其后幕府崩溃,重心散在各强藩,几乎成一个溃散的局面;然而幕府归政于天皇之后(1867),天皇成为全国的重心,一切政治的革新都有所寄托,有所依附,故幕府废后,即改藩侯为藩知事,又废藩置县,藩侯皆入居京师,由中央委任知事统治其地(1871),在四五年之中做到了铲除封建割据的大功。二十年后,宪政成立,国会的政治起来替代藩阀朝臣专政的政治(1890),宪政初期的纠纷也全靠有个天皇作重心,都不曾引起轨道外的冲突,从来不曾因政争而引起内战。自此以后,四十年中,日本不但解决了他的民族自救问题,还一跃而为世界上三五个大强国之一,其中虽有几个很伟大的政治家的功绩不可磨灭,而其中最大原因是因为社会始终不曾失其重心,所以一切改革工作都不至于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