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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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早期记忆(3)

一名患有焦虑症的三十五岁男子来向我求医。只要走出家门,他就会感到焦虑不安。他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出门工作,但从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会呻吟哭泣,整天如此,直到晚上回到家中,在他母亲身旁坐下来为止。当被问到他最早的记忆时,他说:“我记得那是四岁的时候,我坐在家里的窗户旁,兴致勃勃地看着外面的街道和忙碌的人们。”他想要观察别人的工作,而他自己只想坐在窗户旁看着他们。他相信自己无法在工作中与他人合作,若是想要他的病症得到改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从这种想法中解脱出来。到目前为止,他还是认为自己只有依靠别人的支持才能活下去。我们必须改变他的整个观点。无论是责备他,还是使用药物或激素,对他来说都不会有帮助。好在他的最初记忆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提出建议,找到可能吸引他的工作。他的主要兴趣在于观察。然而我们却发现他受到了近视的困扰,由于这个缺陷,他反而在观看事物上投注了更多的注意力。成年以后,本该要开始工作了,可他还是只想继续旁观,不想工作。其实这两者并不一定是冲突的。在痊愈之后,他拥有了一份自己的事业,而且还和他的主要兴趣完全一致。他开了一家艺术品商店,就这样,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得以投入社会和劳动分工之中。

一名患有癔病失语症的三十二岁男子前来就医。除了喃喃低语之外,他无法再说出任何一个字。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两年。事情的起因是,他踩在一片香蕉皮上滑倒了,撞到了一辆出租车的窗户上。之后他吐了两天,并且就此得上了偏头痛。毫无疑问,他得了脑震荡。但既然喉部并没有发生任何器质性的病变,那么最初的脑震荡也就不足以解释为什么他不能说话了。事故之后,他曾经有八周的时间完全不能说话。这次事故到现在还在打官司,但很麻烦。他将事故完全归罪于出租车司机,将出租车公司告上了法庭,要求赔偿。可以理解,如果他表现出某种残疾,那么在法庭上就会拥有很大的优势。我们不能说他是在作假欺骗,但的确没有什么动力足够让他重新开口说话。比较有可能的一种情况是,在经过那次事故的冲击之后,他真的一度感觉说话有困难,只是之后也找不到改变这一情况的理由。

这位病人曾经就诊于一位喉科专家,但这位专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当问到他最早的记忆时,他告诉我们:“我在一个吊篮里,仰面躺着。我记得自己眼看着钩子脱落,摇篮掉了下来,我受了重伤。”没有人喜欢摔跤,但这个人却特别强调摔跤,关注其中的危险。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就在我摔下来时,门打开了,妈妈走了进来,她吓坏了。”通过摔跤,他吸引到了母亲的注意力。事实上,这段记忆同时也是一种谴责:“她没能照顾好我。”同样地,出租车司机和拥有这辆出租车的公司也犯了这样的错误。他们都没有好好照顾他。这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的生活方式:努力让其他人来对他自己负责。

他的下一段记忆讲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五岁时,我从二十英尺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头上压着一块很重的板子。足足有五六分钟的时间,我说不出话来。”这位病人很擅长“失语”。他对此训练有素,总是把摔跤作为拒绝说话的理由。我们无法将这视为适当的理由,可他恰恰就是这么看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以至于到了现在,只要一摔倒,他就自然而然地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除非他能够明白这整个逻辑都是错误的,知道摔跤与不能说话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特别是要了解,为了区区一次意外事故而嗫嚅两年实在是大可不必,否则,他就不可能真正痊愈。

然而,这段记忆告诉了我们为什么他会难以理解这一切。“我妈妈跑出来,”他接着说道,“看上去被吓坏了。”在两次摔倒的事件里,母亲都被吓到了,他吸引到了母亲对自己的关注。他是个希望成为人们关注焦点的孩子,想要大家都围着他转。我们能看出来,他是多么想要为自己的不幸而谋求补偿。其他被宠坏的孩子也可能在类似的情形下采取同样的举动。当然,他们不见得会选择语言能力的缺陷作为武器。这是我们这位病人的注册商标,是他从个人经验中建立起来的生活方式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有一位二十六岁的男病人,他抱怨说自己总是找不到满意的工作。八年前他父亲带他入行,成为了一名经纪人,但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份工作,最近终于辞职了。他尝试过寻找其他工作,但没能成功。除此之外,他还饱受失眠的困扰,甚至偶尔会冒出自杀的念头。在放弃经纪行的工作时,他离开家,到另外一座城市找了一份工作,但随即就接到了一封被告知母亲生病的信,因此不得不回到了家中。

从上述种种中我们已经可以推断出,他的母亲十分溺爱他,而他的父亲则试图左右他。我们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现,他的生活就是在反抗父亲的权威。当谈及在家里的顺位时,他告诉我们,他是最小的孩子,而且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总是想要对他发号施令,二姐也差不多。而父亲总是对他唠唠叨叨。这让他深深感觉自己被整个家庭控制着,只有母亲是他唯一的朋友。

这位病人直到十四岁才开始上学。后来,父亲又把他送进了一所农业学校,这样他将来就能在父亲计划购买的那个农场里帮忙了。这男孩在学校里过得很好,却也明确了他不想当一个农民的意愿。经纪行的工作也是他父亲安排的。很令人惊讶的是,这份工作他居然做了八年。而他自己的解释是,希望尽可能为母亲多做点事。

小时候的他是个不在乎整洁的孩子,羞怯、怕黑、害怕孤独。当我们听到孩子不爱干净时,就知道,一定是有人跟在他们身后随时收拾。当我们听到孩子害怕黑暗和孤单时,就能推断,一定有人总是在关注着他们,会去安慰他们。就这位年轻人来说,这个照顾他的人就是他的母亲。他不觉得交朋友是容易的事情,但却能在陌生人当中如鱼得水。他从未感受过爱情,也对恋爱没有丝毫兴趣,更不想结婚。他目睹了父母并不幸福的婚姻,这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他自己为什么会抗拒婚姻。

在经纪行里工作的时候,他的父亲仍旧在对他施加着压力。他自己更想往广告业发展,但他很确定家里人不会出钱让他去学习这个专业。在每一个节点上,我们都能看到,这位病人行动的目标就是与他的父亲对抗。在经纪行工作时,尽管有这个能力,但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自己花钱去学习广告。他只是将它看作一个可以向父亲提出的新的要求。

他的最初记忆很清楚地显示了一个受到溺爱的孩子对专制父亲的反抗。他记得自己是如何在父亲的餐馆工作的。他喜欢清洗盘子,喜欢把它们从一张桌子挪到另一张上去。这些乱动盘子的行为惹恼了他的父亲,他被当着客人的面扇了一记耳光。他用自己最初的记忆来证明,父亲是个敌人,而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对抗父亲的战斗。其实他并不真的想要工作。只有伤害父亲才能令他完全满意。

至于自杀的念头,也很好解释。任何自杀都是一种谴责行为,他用自杀的念头来说话:“这全都是我父亲的错。”他对工作的不满也同样是对父亲的直接对抗。父亲所做出的每一项计划他都要抵制——偏偏他又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根本无法在工作中独立自主。他并不真的想要工作。他更想玩,但好在对母亲他还是保留了一些合作精神。不过,怎样用父子之间的对抗来解释他的失眠症呢?

如果一夜无眠,第二天他就没有精神好好工作。他的父亲希望他去工作,但这个男孩厌倦了,觉得自己无法应付工作。当然,他可以说“我不想工作,我不想被强迫”,但他还得考虑到他的母亲和家庭的经济环境。如果草率地拒绝工作,他的家人会觉得他无可救药,进而不再为他提供支持。于是,失眠,这个表面看起来无懈可击的不幸解决了一切。

一开始他说他从来不做梦。然而后来,却记起了一个常常重复出现的梦境。他梦到有人把一只球往墙上扔,球总是弹开。这看起来是个无关紧要的梦。我们能从中找出梦境与他的生活方式之间的关系吗?

我们问他:“后来怎样了?”他告诉我们:“每次球一弹开我就醒了。”到这里为止,他的失眠症的全貌已经展现出来了。这个梦就是他的闹钟,用来把他自己从梦中唤醒。他想象着每个人都在逼迫他,推着他,强迫他去做他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他梦见有人往墙上丢一只球。每到这时,他就会醒过来。结果就是,第二天他会很疲惫,而当他疲惫了,就无法工作。父亲非常紧张他的工作,因此,通过这样迂回的方式,他打败了父亲。如果我们只看他和父亲的对抗,会觉得他真是聪明,竟能找到这样的武器。然而,于人于己,他的生活方式都谈不上是令人满意的,我们必须要帮助他改变这一切。

在我将他的梦境解释给他听之后,这个梦就不再出现了,但他告诉我他在夜里仍会不时醒过来。他不再有勇气继续这个梦,因为他已经认识到了梦的目的,但却仍然继续努力着让自己能够在白天里疲惫不堪。我们要怎样做才能帮助他呢?唯一有希望的方式就是让他和他的父亲和解。只要他所有的努力还是聚焦在激怒和打败父亲的目标上,那么一切就无济于事。一开始,按照我们必须遵循的惯例,我对病人的态度表示了认同。

“看来你的父亲是大错特错了,”我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他的权威加诸你身上,这是非常不明智的。也许他有一些问题,需要看看医生。但你能怎么办呢?你不能期望去改变他。比方说,下雨了,你能做什么呢?你可以撑把伞,或是搭乘出租车,无论如何,想要打败甚至制服雨都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你就是在和雨战斗。你认为这能够展示你的力量,能占据上风。但实际上,你比其他任何人所受到的伤害都多。”

我解释了他所有问题里潜在的一致之处——他对工作的不确定、他的自杀念头、他离家出走的行为、他的失眠症……而且我还告诉他,在所有这些行为中,他都在通过惩罚自己来惩罚他的父亲。此外,我还给了他一个建议:“今晚睡觉时,你就想着你会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醒过来,这样你就能在明天感到疲惫不堪。想象到了明天,你太累了无法去工作,结果惹得你的父亲大发雷霆。”我希望他面对现实:他的主要兴趣是激怒并伤害他的父亲。如果我们不能停止这种战斗,那么任何治疗都是无用的。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我们能够看出这一点,而现在,他自己也能看到这一点了。

这种情况非常类似所谓的俄狄浦斯情结。这名年轻人全身心沉浸在“伤害父亲”这个目标上,同时又极度依赖他的母亲。但这一切与性无关。他的母亲很纵容他,而他的父亲则显得不近人情。他从小没有得到正确的教导和培养,对于自己的位置也没有恰当的解读。他的问题与遗传无关。这并非来自那些杀死部落酋长的野人的本能,而是来自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这样的态度可能出现在每一个孩子身上。只要有一个纵容孩子的母亲,就像他的母亲一样;还要一个严厉的父亲,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如果孩子起而反抗他们的父亲,同时又无法独立面对他们自己的问题,我们就能够明白,要形成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是多么容易了。

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做梦,但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们的梦境——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情形啊。毕竟,做梦是一种常见的人类心灵的活动。人们总是对梦境感兴趣,总是想要知道它们的含义。许多人相信他们的梦富有深意,灵异,不容轻忽。这种兴趣的源起可以一直追溯到人类的最早期。然而,总的来说,人们对于自己做梦时究竟在做什么,或是为什么会做梦,仍旧毫无概念。据我所知,在所有关于梦的解读中,只有两种理论是合乎逻辑并且具有科学性的。那就是弗洛伊德(Freud)的精神分析学派和个体心理学学派。而两者之中,或许只有个体心理学者才能声称其研究方法具有普遍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