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与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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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灵与肉(3)

一个人在害怕时会发抖,而另一个人可能发根倒立,第三个人则心悸不已。还有其他人可能出汗、窒息、声音嘶哑,或是畏缩后退。有时人体的平衡也会受到影响,可能没有食欲或是呕吐。对于某些人,这些情绪影响到的可能是膀胱;而对另一些人,受影响的却是性器官。许多儿童在考试时会有受到性刺激的感觉,而大家都知道,许多罪犯在实施罪行之后都会跑去妓院或他们的情人那里。在科学领域里,我们发现,有的心理学家宣称性与焦虑不可分割,而有的却声称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他们的观点都是基于个人经验的主观意见。因此才会有人能看到两者的联系,有人却完全看不到。

所有这些反应都来自不同类型的个体。研究可能会发现这些反应又多少与遗传有关。将家庭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的话,某些身体反应能够提示我们找到他们的弱点和癖好。在同样的情境下,家庭中的其他成员很可能表现出非常近似的身体反应。然而,在这之中最有趣的,是观察心灵如何通过情绪来触发身体状况。

情绪和人们的身体表达会告诉我们,心灵在判断利弊之后是如何行动并做出反应的。比如说,在发脾气时,个体希望尽快解决他们的困难。对他们来说,看起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打击、指责或攻击另一个人。接下来就轮到愤怒去影响身体器官,调动它们行动或是让它们紧张起来。有的人生气时会胃疼或脸红脖子粗。他们的循环骤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以至于可能引起头疼。在偏头痛或是习惯性头痛的人身上,我们通常都能发现压抑的愤怒或耻辱感。而对有的人来说,生气则会导致三叉神经痛或癫痫发作。

情绪对身体产生影响的方式还没有被弄清楚,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彻底了解它。心理紧张同时对自主神经系统和非自主神经系统发生作用。当出现紧张时,自主神经系统会自动做出反应。人们会猛拍桌子、咬嘴唇或撕纸片。如果他们感到紧张,似乎就会不由自主地做出某些动作。啃铅笔或自己的指甲为他们缓解紧张感提供了一个渠道。这些行为告诉我们,他们感觉受到了某种情况的威胁。同样的道理,当他们身处陌生人之间时,就会脸红,开始发抖,甚至抽搐——这些全都是由焦虑和紧张所引起的。通过非自主神经系统,紧张感传遍了全身。就这样,任何一种情绪都会引发整个身体的紧张。但紧张的表现也并不总是像上面提到的例子那样明显,我们在这里只是列举出那些能够明确显示出与神经紧张有所关联的身体症状。

如果我们研究得更深入,就应该能够发现,身体的每个部分都与一种情绪表达相关,而这种身体表达就是心灵与身体相互影响的结果。既然心灵与身体是我们同样关注的一个整体中的两部分,那么观察心灵之于身体和身体之于心灵的交互影响始终都是非常重要的。

从这些证据中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个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相应的情绪倾向都会对身体发展产生持续的影响。如果能够确定儿童的性格和生活方式很早就会定型,那么只要有足够的经验,我们就应当能够判断出他们未来的身体表达方式。勇敢者的心理态度将直接表现在他们的体格上。他们的身体会与别人不同,肌肉更加发达,举止更加端方。姿态很有可能是影响身体发育的一个重要因素,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健美的肌肉。勇敢者的面部表情也是不一样的,到最后,所有的外在身体特征都会受到影响,甚至连头骨的形状都会改变。

如今已经很难否认心灵对大脑运作的影响了。病理学的若干病例已经证明,对于那些因为左脑受伤而失去读写能力的患者,只要通过训练大脑的其他部分,就能重新获得这项功能。通常情况下,这发生在中风患者或受损部分的大脑无法恢复的患者身上。其他部分的大脑替补上来,并将身体器官的功能再次载入存档。在帮助证明个体心理学在教育上的实用性时,这个例子尤为重要。如果心灵可以对大脑施加这样大的影响,如果大脑也不过只是心灵的工具——最重要的工具,但也仅仅是一个工具而已——那么我们就能找到发展和改进这种工具的方法。人们再也不必终身受制于个体天生的脑力:会有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训练我们的大脑,使其更加适应生活的需要。

然而,一颗选错了生命目标的心灵——例如,没有培养出合作能力——将无法成功地为大脑提供有益的影响,帮助其发展。基于这个理由,我们发现,许多缺乏合作能力的儿童在后来的人生中也无法完全发展他的智力或理解能力。既然成年人的言行举止能够揭示出在他生命头四五年里所构建生活方式的影响,既然他们所勾勒的世界观和生命意义所导致的结果全都一览无余,我们就能够从中找出困扰他们合作的障碍,并帮助他们纠正错误。在个体心理学中,我们已经奠定了走向这门科学的基础。

心理特征与生理类型

许多作者都已经指出,在心灵表达和身体语言之间存在着一种恒定的关联。然而,看上去还没有人试图探究两者间的因果关系或连接的桥梁。比如克雷奇默尔(Kretschmer),他曾经描述过如何通过研究一个人的身体特征来找到相应的心理和感情特征。就这样,他将大部分人划分成了若干类型。例如有着圆脸、短鼻子和肥胖趋向的矮胖型人,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尤里乌斯·恺撒所说的:

我愿身边的人都身体肥壮,

脑袋溜光,通宵安眠。

——《尤里乌斯·恺撒》第一幕第二场

克雷奇默尔将特定的心理特征与这类体型关联了起来,但他并没有解释清楚这种关联的原因是什么。在我们自己的社会里,这类体型的人并没有显示出身体上的不足:他们的身体完全能够适应我们的文化。在生理层面上,他们觉得自己与其他人一样健康。他们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他们并不会紧张,哪怕需要干上一仗,他们也觉得自己完全没有问题。不管怎样,他们没有必要将他人视作敌手,也不必在充满敌意的生活中苦苦挣扎。一个心理学派将他们称为“外向者”,但却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然而,我们之所以称他们为“外向者”,是因为身体并不会给他们带来焦虑。

在克雷奇默尔的分类法中,另一个截然相反的类型是神经质型人,这类人看起来就像孩子一样,身形非常高,有着长长的鼻子和蛋形的脑袋。克雷奇默尔相信神经质型人是冷淡、内省的。一旦他们遭受心理困扰,就很可能变成精神分裂症患者。他们就是恺撒口中的这一类人:

那个卡西乌斯看上去饥饿消瘦,

他思虑太多,这样的人很危险。

——《尤里乌斯·恺撒》第一幕第二场

或许这类型的人受到身体缺陷的困扰,成长过程中更加以自我为中心,更悲观,也更“内向”。或许他们会要求更多的帮助,而一旦他们发现自己没有得到足够多的关注,就会感到痛苦、多疑。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找到许多混合的类型,这一点克雷奇默尔也是承认的,哪怕是矮胖型的乐观者也可能发展出属于神经质型人的心理特征。如果是成长环境培养他们向这个方向发展,使他们变得胆小羞怯、容易沮丧,那么我们就能够理解了。通过有系统的打击,我们或许能够将任何孩子变成神经质的人。

借助于长期的经验,我们就能够从这种种表现中判断出一个人与他人合作的能力究竟如何。人们一直在下意识地寻找这样的信号。合作的必要性一直在对我们提出要求,虽非科学,但直觉已经指引我们找到了许多暗示,并告诉我们,如何在这混乱无序的生活中更好地找准方向。同样地,我们可以看到,在每一次历史大变革之前,人们的心灵就已经意识到了改变的需要,并努力向这一目标推进。由于这种努力纯粹是本能的,因此也很容易犯错。人们总是不喜欢那些具有明显身体特征的人,对容貌丑陋或身体畸形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不知不觉中,人们已经判定这些人是无法适应合作的。这是个严重的错误,但人们的判断或许正是基于经验。对于这些身体有异常的人,目前还没有找到有效提高其合作能力的方法。他们的缺陷因此被放大,而他们本身也就成为了大众迷信的牺牲品。

现在,让我们来做个总结吧。在人生的最初四五年里,儿童确立了他们的精神诉求,奠定了心灵与身体之间的根本联系。固定的生活方式已经成型,并具有相应的情绪、身体习惯与特质。这种生活方式中已融入了一定程度的合作能力,而正是靠着这些合作能力,我们学会了评价和理解他人。举例来说,所有失败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缺乏合作能力。到这个时候,我们就能给心理学另外下一个定义了:它就是对合作力缺乏的理解。既然心灵是一个整体,而同样的生活态度也贯穿了它的所有表达,个体的所有情绪、情感和思想必定与其生活方式相一致。如果我们看到情感引起了困难,而且与个人的福祉背道而驰,那么仅仅改变这些情感是无济于事的。它们不过是个人生活方式的真实体现,只有改变生活方式才能将它们彻底根除。

个体心理学在这里为教育和治疗的前景提供了一个特殊的提示。对于一个人的个性性格,我们绝不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必须找出他们在选择生活方式时犯下的错误,找出他们的心灵对于个人经历的解读方式、他们心目中的生命意义,以及他们面对环境和身体影响时所采取的应对方式。这才是心理学的真正任务。称职的心理学者并不是用针去扎孩子看他们能跳多高,也不是搔搔痒看他们笑得有多厉害。这些做法在现代心理学界十分常见,或许它们的确能告诉我们某个个体的心理状况,但也仅止于提供一份有关固化的个体生活方式的证据而已。

生活方式是心理学最适当的研究课题和调查素材,着眼于其他对象的心理学者们在很大程度上都偏向了生理学和生物学。对于那些研究刺激与反应,试图追踪创伤或震惊经历所造成的影响,以及那些研究遗传能力并观察它们的发展的人,这种说法也同样适用。然而,在个体心理学中,我们考虑的是精神本身,也就是完整的心灵。我们研究的是个体赋予世界和他们自己的意义,他们的目标、努力的方向和他们处理生活中各种问题的方式。到目前为止,我们理解个体的最好途径还是对其合作能力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