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卑感与优越感(3)
假如我在课堂上放一架梯子,爬上去,坐在黑板的上方。任何看到我的人大概都会想:“阿德勒博士疯了。”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有梯子,为什么我要爬上去,或为什么我要坐在这样一个不舒服的地方。但如果他们知道,“除非站得比其他所有人都高,否则他就会觉得自卑,所以他才要坐在黑板上方;只有俯视全班他才会感到安全”,那么就不会觉得我太过疯狂了。我很可能是选择了一个最佳的方式来实现我的既定目标。那么梯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工具,而我爬上梯子的行为也就是计划周详、执行得当的了。
我的疯狂只存在于一个点上,那就是对于优越的解读。如果我能够认识到此前的既定目标是个糟糕的选择,那么就有可能改变我的行为。但如果目标依旧,而我的梯子又被拿走了,我可能会试试用椅子;如果椅子又被拿走了,那我就可能会开始尝试蹦跳攀爬,靠我自己的力量来拔高自己。所有的神经官能症患者都是同样的情况:他们所选择的行为手段都没问题,无可指摘。我们唯一能够改善的,就是他们的既定目标。随着目标的改变,他们的心理习惯和态度也将随之改变。他们将不再需要旧的习惯和态度,而新目标和新习惯及态度将很快取代它们。
让我们看一位三十岁女士的例子吧。她因为焦虑、无法与人交朋友而来寻求我的帮助。这名女子不能自食其力,以至于变成了家庭的一个负担。她也断断续续地做过一些秘书之类的简单工作,然而,不幸的是,她的所有老板都想要骚扰她,吓得她不得不辞去工作。事实上,她曾经找到过一份工作,老板对她的兴趣没有那么大,也没有任何不轨的举动,可她却为此大感羞辱,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份工作。她接受精神科的治疗已经好些年了——我相信足足有八年之久——但这些治疗都没能取得什么进展,她的社交能力没能得到提高,还是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养活自己的方法。
在我接手后,我追溯了她童年早期的生活方式。不了解童年生活,就无法理解一个人的成长。这位女士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非常漂亮,受宠程度令人难以置信。那时候她的家庭环境很好,父母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当听到这里时,我说:“哦!你是像公主一样被抚养长大的。”“真奇怪,”她回答道,“那时每个人都叫我公主……”我询问她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她说:“我记得四岁时有一次走出房子,看到一些小孩在玩一个游戏。他们不断地跳起来,大声喊‘巫婆来了’。我吓坏了。回到家里以后,我问一位和我们住在一起的老太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像巫婆一样的人。她回答我说:‘是的,巫婆、盗贼、强盗都有,他们都会跟着你。’”
从这里我们能够看出,她害怕被孤零零地扔下。她在用整个生活方式来表达这种恐惧。她觉得自己不够坚强,无法离开家,而家里人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支持她。下面是另一个早期的回忆:“我有一个钢琴老师,是个男人,有一天他想要亲我。我停止弹琴,跑去告诉了我的母亲。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弹钢琴了。”我们也能从中看出,她为自己和男性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而伴随着她的性成长的,是保护自己远离爱的目标。她觉得恋爱是软弱的表现。
在这里我必须要说,当陷入爱情时许多人都会感到软弱,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对的。如果我们在恋爱,就必定变得温柔,我们对另一个人的兴趣也会让自己更容易受到伤害。只有优越目标是永不软弱、永不袒露内心的人,才会逃避彼此依赖的爱情。这样的人会回避爱情,也无法为它做好准备。你常常能发现,如果他们感到有陷入爱情的危险,就会把情况弄糟。他们嘲笑、戏弄那个让他们感到有威胁的人,拿他开玩笑。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试图摆脱自己的软弱感。
这位女子也是如此,但凡涉及爱情与婚姻就会让她感到软弱。因此,在工作中一旦有男人对她产生兴趣,她的反应就会过激。除了逃跑,她不知还能怎么办。当她还在学习如何面对这些问题时,她的父母都去世了,跟着他们一同逝去的,还有她的“公主王朝”。虽然她也尝试着找了一些亲戚来照顾她,但一切并未能如她所愿。一段时间之后,亲戚们都烦透了,不再给予她想要的关注。她怒冲冲地斥责他们,告诉他们,孤单一人对她来说是多么危险。靠着这样,她才勉强摆脱了不得不自力更生的可悲境地。
我敢肯定,如果她的家人彻底拒绝再为她而烦心,她会疯了的。要达成她的优越目标,唯一的办法就是强迫家人照顾她,让她可以不必为一切生活问题而烦恼操心。她坚持生活在这样的幻想中:“我不属于这个星球。在另一个星球上,我是一位公主。这个可怜的地球完全不懂我,不能明白我有多重要。”再向前一步的话,她就会彻底精神失常了。但既然还能有办法让亲戚朋友来照顾自己,那就没必要走出这最后一步。
从另外一个病例中可以清楚地辨别出自卑情结和优越情结。一位十六岁的女孩被送到我这里来。她从六七岁开始偷窃,十二岁开始彻夜不归,整夜与男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在她两岁那年,父母经过漫长而痛苦的挣扎之后终于离了婚,她被判给母亲,跟着母亲一起在外祖母家生活。就像隔代祖孙关系里常见的那样,外祖母对她十分宠溺和纵容。相反,由于她出生时正是父母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她的母亲并不想要这个孩子。母亲从来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母女关系十分紧张。
当这位女孩来到我这里时,我友善地与她交谈。她告诉我:“我并不真的觉得偷东西或者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很享受,但我得这样做,好让我的母亲知道,她控制不了我。”
“你用这种方法来报复?”我问她。“我猜是的。”她这样回答我。她想要证明自己比母亲更强大有力,但这样的目标只能说明她觉得自己是弱小的。她能感觉到母亲不喜欢她,并因此而受到自卑情结的困扰。为了维护自己的优越感,她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制造麻烦。如果儿童有偷窃或其他不良行为,那多半都是出于报复。
一位十五岁的女孩失踪了八天。在被找到以后,人们将她带到了青少年法庭,在那里,她讲述了一个绑架的故事,说有个男子绑着她,把她在一间房子里关了八天。然而没有人相信她。医生单独和她谈话,敦促她说出实情。她却因为医生不肯相信她的故事而暴怒不已,一巴掌扇在了医生脸上。当我见到她时,我问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且告诉她,我只对她的幸福以及如何帮助她感兴趣。当我问起她的梦时,她笑了起来,告诉了我下面这个故事:“我在一个酒吧里。出门时遇见了我的母亲。很快,我的父亲也来了,我请求妈妈把我藏起来,这样他就看不到我了。”
她害怕父亲,而且还在对抗他。他常常惩罚她,正因为害怕惩罚,她被逼无奈,只好撒谎。不管什么时候听到撒谎的案例,我们都应该要看看是不是有严厉的父母存在。若不是真相会带来危险,撒谎就毫无意义。另一方面,我们能看到,这名女孩与她的母亲之间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协作。后来,她向我承认,事实是有人唆使她去了一个酒吧,她在那里待了八天。因为父亲,她害怕说出实情,而与此同时,她的行为又显示出想要胜过父亲的渴望。她觉得被父亲压制住了,只有伤害他才能从中获得优越感。
对于那些在寻找优越感的道路上走岔了路的人,我们要怎样才能帮到他们呢?如果我们了解到对优越感的追求是人所共有的,那就不难。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们就能理解他们的努力。他们犯下的唯一错误,就是将力气用在了毫无意义的目标上。正是对优越感的追求激励着每一个人前进,这是我们对我们的文明做出哪怕点滴贡献的动力源泉。整个人类的活动都是沿着这条主线行进的——从下到上,从负到正,从失败到成功。然而,只有那些在自己的努力中展现出造福他人的意图,愿意为众人的利益而锐意进取的人,才能真正应对并掌控生活的问题。
如果我们以正确的方式来对待人们,就会发现他们并不难说服。归根结底,一切人类有关价值和成功的判断都有其根基,那就是合作。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共识,放诸四海而皆准。我们对于所谓行为、理想、目标、活动和性格特征的一切要求,全都是为了实现人类的合作。没有人能完全缺乏社会情感。神经官能症患者和罪犯同样明了这个公开的秘密——他们会想尽办法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辩护,或是试图诿过他人。由此我们就能看出,他们只是失去了将生活导入正途的勇气。自卑情结告诉他们:“合作成功这种事情不属于你。”他们在真实的生活问题前掉头离开,转而忙于与虚幻的影子战斗,以此来肯定自己的力量,获得自我安慰。
我们人类的劳动分工为各种不同的目标提供了生存空间。或许,正如我们所见的,每一种目标都多多少少有一定的偏差,我们总能从中找出些可以批评的地方。可是人们的合作所需要的正是取长补短。对某一个孩子来说,优越感可能在于他所擅长的数学知识,对另一个而言则在于艺术,而第三个孩子又以健壮的体格见长。消化不良的孩子可能会认为自己的问题主要出在营养方面。如果相信研究食物能够改善他们的处境,那么他们的兴趣就有可能转向这一方面,结果就是,他们或许会成为一名职业的厨师或营养专家。在所有这些特殊的目标之中,我们能够看出,伴随着对于缺憾的切实补偿,有人排除了某些可能性,有人却针对自我的局限加以训练。哲学家们为什么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避世而居才能够思考和写作?由此就可以理解了。假使一个人的优越目标里匹配了高度的社会兴趣,那么虽说任何目标都难免有错失,可这个目标的错误却也不会太大。
[1]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源于古希腊一个弑父恋母的故事,比喻有恋母情结的人,有跟父亲作对以竞争母亲的倾向,同时又因为道德伦理的压力,而有自我毁灭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