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宿命玄机 掩遗世风骨(1)
大盛唐朝,隆宣十九年六月初十,虞家。
远处闷雷滚滚,渐似风雨欲来,原本打扫得干净清明的庭院,不知为何扬起风尘滚滚,诡异莫测。
督律司大夫虞展石从府外回来,神色沉郁,似有满腹惆怅,推开书房门踏步进来,见有人影闪动,左侧书架后犹自还露出一截逶迤拖地的裙角,不禁轻蹙眉头。
“屏儿,我说过多少次,不准你擅进为父的书房。”
虞屏嘟着嘴,从书架后挪出身来,上前扯着虞展石的衣袖,说道:“父亲就是偏心,这书房谁都进得来,为什么偏偏不许女儿进来?大姐自幼离家便罢了,三弟也是父亲早早请了先生来习文断字的,唯独女儿,别说什么琴棋书画,就是连大字也不许识得几个……”
见虞屏这副娇憨模样,虞展石的心里一软,涌在心口的话又顿了回去,半晌,才挥了挥手让她退下,那神情却是冷漠如霜,似是不愿意与她多说一句话。
虞屏怔了怔,低垂下含泪的眼眸,不再恳求,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虞展石看着虞屏的瘦弱身影,低叹道:“屏儿,不要怪爹,爹是为你好,以后你总会明白爹这一番苦心。”
端着燕窝进来的段丽华看见这一幕,有些不耐,说道:“老爷还不如将实情直接说给二小姐听了,二小姐是个明理的,她知天命,定不会再怨老爷薄待她……”
虞展石冷眼看向段丽华,说道:“你若胆敢告诉屏儿实情,我必不会轻饶你。”
“好,好,我不说便是。老爷,志儿昨日来我房里,说看上大小姐身上带着的一把匕首,自己又不敢开口讨,定要我去开那个口。可是老爷只怕心里也明白,大小姐瞧不上我这个继母,与我疏远得很。就连我刚才亲自给大小姐送碗燕窝过去,都没见到她的人影。志儿不是顽劣不堪的孩子,自小懂事,难得肯开口讨要一样东西,老爷又最是疼爱志儿,所以老爷能不能……”
虞展石听着越发皱眉,思索半晌,似是无奈地说道:“告诉志儿,待以后我会给他选一把更好的匕首。”
段丽华未曾料到虞展石会直接拒绝,正待继续说话,书房的门却突然被人大力撞开,丫鬟元梅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时,已是满身大汗,她语无伦次地大叫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小少爷被人杀了!”
“你说什么?”虞展石的声音陡然拔高,用手指着元梅,怒道,“你说,是谁杀了志儿?”
元梅骇得跪倒在地,瑟缩不安地嗫嚅道:“是大小姐。”
虞展石只觉得元梅的话似是晴天霹雳,在头顶轰然炸响。段丽华面色惨白,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虞展石,原本手里捧着的燕窝掉落在地上,溅在虞展石的袍角上,一片狼藉。
伴着一声尖利的声音,虞展石扶着已近瘫软的段丽华走进了后院,一名身形颀长的小厮迎上来,惊骇地指向水湖那个方向。
虞府后院的水湖占地不大,却别有一番景致,一侧依着花圃,一侧耸立假山,另有一侧建有亭台楼榭。
一位七八岁年纪的男童,静静地躺在地上,胸口处还刺着一把匕首,似是当场毙命,这就是虞家小少爷虞志。而另一位女子,十六七岁年纪,眉目冷凝,疏于脂粉,却有一股飘逸出尘的风流姿态,正俯身握着刺在虞志胸口上的那把匕首。
虞展石脸色发青,颤声喝道:“锦儿,你……你住手,他还只是个孩子。”
虞锦松开那把匕首,站起身来,用帕子拭过手,淡淡说道:“不是我杀的他。”
段丽华抱起虞志的尸身,已是泣不成声,痛斥道:“大小姐心肠为何这般歹毒?如今我与老爷亲眼看到的,难道还有假不成?”
虞锦似是未曾听见段丽华的话,环顾四周,将站在后院的人都扫视了一眼,那目光清冷狠厉,令人不敢迎视。虞锦半眯着眼睛,眼神落在一个脚步慢慢退却的小厮身上,心中略作盘算,嘴角已抿出一丝冷意。
下人们在虞展石的吩咐下前来殓尸,段丽华却仍旧抱着不肯放手,推搡之间,虞志的尸身跌落在地,段丽华跪倒在虞展石跟前,抚着胸口哭道:“大小姐、二小姐不是我生养的,我晓得老爷认为我必不会待她们多亲近,可我是把她们看作与志儿一般疼爱的。大小姐才刚回府几日,我便将她的院子里里外外修葺一新,凡是这府里有的我都让人拣好的送过去,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瞧着,我心里也是苦的。如今,大小姐因为接受不了我这个继母,竟然狠心朝志儿下了毒手,老爷,你就算是不为我,也要为那冤死的志儿做主啊……”
虞展石只是紧握着拳,额头上青筋毕露,老泪纵横,看得出心中已是凄苦不已,却始终不曾朝虞锦发作,只是强压抑着悲戚,朝下人吩咐道:“好生安葬小少爷,对外只宣称是落水溺毙。今日之事,如若有人胆敢传闻出去,我必叫他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段丽华不可置信地张大嘴看着虞展石,号啕大哭起来:“老爷,志儿承欢你的膝下,你忍心叫他死不瞑目吗?”
虞展石背转过身去,任凭段丽华撕扯着自己的衣袍,沉声说道:“将夫人扶回房,在少爷下葬之前,不得让她出房门半步。”
段丽华双眼通红,披头散发地站起身来,看着虞展石的背影,又用手指向了虞锦,厉声说道:“好,好,你们父女好得很……”
已有怕再生事端的伶俐丫鬟上前,架着段丽华离开后院,远远地还能听见段丽华尖利的叫喊声。
虞锦见后院的丫鬟仆从已然走尽,正待离开水榭,才察觉身后有轻柔脚步声走近。
虞屏一脸柔和,带着无尽的信任与亲近,细声说道:“我相信杀了志儿的人一定不是姐姐。”
虞锦微怔,心中泛起细微暖意,在眼角余光看到地上的血迹时随即消散,顿了顿足,疾步而去。
书房内,虞展石背身站在窗口,手里握着一壶烈酒,猛然灌下一口,他不擅酒,被入口的辛辣呛得厉害,咳个不停,丝毫没有察觉虞锦推门而入,已走到他的跟前。
“可是察觉到什么?”
虞锦伸手将虞展石的酒壶拿过来,置于一旁桌上,又斟了一杯清茶递给虞展石后才点了点头,却始终没有言语。
“是那些人出手害了志儿吗?”
“暂时还不能确定。”虞锦终是开口,语气淡然,却又带着无法形容的坚定,说道,“不过,我总会查清楚的。”
“志儿他从小伶俐,听说有你这样一个未曾见过的姐姐,一直嚷着想要见你。不管怎样,志儿死得冤屈,你一定要为他报仇。”
虞锦心里已然默默应下,走出书房之前,突然开口问道:“父亲,你心里真的相信我没有杀了志儿?”
虞展石苦笑,笑中尽是掩不住的满目疮痍,应道:“凭如今的你,杀人有很多方式,岂会被人当场瞧见?”
似是虞展石的回答并没有说到虞锦心里去,她低垂眼眸,有些不能释怀,可是她情知,她又凭什么要求虞展石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
虞锦离开书房之时,虞展石张了张嘴,心中酝酿的千言万语,此时竟一字也说不出口,毕竟,已有八年未曾相见。
虞锦才踏出书房门口,便见段丽华披头散发,悲戚难耐,跌跌撞撞地闯进来,身后跟着一众仆从丫鬟,还有娇柔清丽的虞屏。
似是在回应虞展石眼神中的质疑,虞屏怯生生地说道:“夫人一直闹着来见您,否则就自杀,女儿怕出事,就做主带着夫人过来了。”
段丽华似是对虞展石已然绝望,也不再指望他会为虞志申冤,只愤恨地盯着虞锦,厉声道:“我今日就是想要问你,你杀了志儿,良心何安?老爷虽然袒护你,可是我却要你对志儿有个交代。”
“我没有杀他。”虞锦看也不看她,似是眼中根本没有这个人,这更加激起段丽华的恨意,她双手紧紧抓着书房门前的门柱,连指甲崩断了也没有察觉。
虞屏眼见段氏如此,似是生怕她对虞锦不利,焦急地说道:“姐姐,既然夫人有所怀疑,你为何不洗清自己的嫌疑?将那眼见之人传过来问个清楚,也好给姐姐你做个见证。”
虞锦见虞展石也看向自己,心中无声叹息,于是说道:“父亲,你只需想一想,为什么丫鬟去书房禀报后,父亲才听见后院有尖叫声?而为什么我刚刚发现虞志之死,才要俯身去察看的时候,你们就已经进了后院,被你们抓住所谓的现行?”
“你怀疑有人作祟?元梅……”虞展石将元梅唤到跟前,喝问道,“我且问你,你须老实回答,你是怎么知道小少爷被大小姐杀死的?”
元梅见虞展石肃严急迫,于是忙跪倒在地,颤声答道:“是奴婢从厨房出来往回走时,被一名小厮拽住,要奴婢赶紧去回禀,说大小姐杀了小少爷。”
“你可还记得那人是谁?”
元梅仔细回忆着,半晌才说道:“那小厮将这惊天消息说罢,奴婢便吓得差点儿昏过去,他又走得急,所以一时倒真记不得了。”
“那父亲在后院可曾见过面生的人?”
虞展石也隐约记起在后院那名相迎过来的小厮,似是面生得很,谁知那段丽华却猛然说道:“难道你要说是那名小厮杀了志儿?杀了志儿于他有何好处?如若我要找出这名小厮来对质,你待如何?”
虞锦冷笑,说道:“恐怕你是找不到这个人了。”
谁知,虞屏却带着几分不安与歉意,迟疑说道:“姐姐,我记得那名小厮,他叫吴远,负责后院的花圃,我不喜花,走到哪儿,他都会将花盆挪得远远的,久而久之,我倒是认得他了。”
这时,那名叫吴远的小厮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语无伦次地说道:“是奴才,是奴才在后院……看到大小姐杀死了小少爷。”
段丽华满脸泪水,上前质问道:“这下你还有何话可说?”
不待段丽华话音落下,虞展石突然喝道:“够了,不要再说了。锦儿不可能会杀志儿,此事勿再提起。”
虞锦信步离开,经过虞屏身边时,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虞屏眼神纯澈,眼中溢着平和信任,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似是高兴虞锦不会再被追究。
身后,段丽华凄厉的叫喊声再度响起,虞展石喝令仆从将她送回房,虞屏娇声劝慰着,声音那般近,可是对虞锦来说又似是那般遥远,远到令心口冰凉。
涌金楼。
涌金楼在盛唐阳城盛名已久。前楼待客生意鼎沸,后院留宿却别有洞天,清雅幽静,最东面的房间外挂着两盏八角琉璃灯,一名身着白衣、俊逸雅致的少年缓步而来,似是寻访故人一般,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而房内有位二十岁左右、眉目清秀的男子,嬉笑着迎上来,说道:“怎么才来?我可是等你好些时候了。”
“有事耽搁了。”这名白衣少年的声音如玉碎珠盘,随手将递过来的酒盏挡回去。
“可是你那三弟被杀之事?”
那白衣少年蹙眉,如水眸子倏地一沉,似是不满意这番说辞。另一名少年立即作妥协状,见那白衣少年的神色稍缓,才露出一抹笑意,推窗指着西南方向说道:“你瞧,从这里看过去,正将虞府看得一清二楚。当初,我选涌金楼作为落脚的地方,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那白衣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虞家大小姐虞锦,只见她眼中划过一丝精光,说道:“那名小厮不见了,可是偏偏虞屏还另外找了个人冒充他。”
“虞府的后院离这涌金楼不过二三十丈远,我瞧得清楚,那名小厮出了虞府往东街方向去了,路过这涌金楼的时候,我顺手在他身上洒了沉水香,要不是等你,我早就循着香味找过去了。”
虞锦无视断曲眼中的得意,起身便要离开,断曲跟上来,说道:“我同你一起去追人。”
“不用,我自己去便是。你去查一下虞屏这八年的过往,我要知道她的一切。”说罢,虞锦闪身出了房门,断曲来不及唤她,只是关切地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断曲的沉水香平日里与普通香料并无异处,只除了与虞锦身上的佩香相遇时,佩香会激发断曲在沉水香内添了的特殊香气,断曲称那香味为静水香。虞锦正是凭着这静水香,才轻而易举地便找到断曲所在的涌金楼。
虞锦顺着香气找过去,走了小半个时辰,在一座朱红色门漆的府邸前停住,再仔细嗅了嗅,那香味又蔓延到前路,虞锦有些惊疑,于是顺着香味再度查找下去,便在隔街的小巷内站住脚,静水香便在这小巷内挥之不去,越发浓溢。
虞锦一脚踢开堆在地上的竹笼,见一身青黑色的衣裳被人丢弃在地上,正是在虞家后院见过的那名小厮所穿的衣裳,虞锦嘴角泛起淡淡笑意,看来断曲的沉水香已被人识破,所以那人才会让小厮将衣裳丢弃在此处。
这么说来,那么刚才经过的朱红色门漆的府邸,才最有可能是那名假小厮真正想要去往的地方。
虞锦再度返回到那座府邸,一个起身,利落地翻进府墙。虞锦四下打量这座府邸,虽然一眼扫过去,只见闲散几人,可是驻守在暗处的隐卫却不下百人,看来此处府邸藏着的人来头不小。虞锦紧紧贴着府墙朝防守薄弱的东厢房疾步而去,待近东厢房之时,见远处走来几人,虞锦怕被发现于是闪进东厢房,如若里面无人则罢,如若有人便起了灭口的心思。
谁知,东厢房却有一位正在执笔书写的男子,风华朗逸,一身紫衣轻袍,腰间坠着一枚莹绿如意玉佩,见虞锦闪身进来,眼角只微微眨了眨,并不惊慌,也不言语,仿若正等待着虞锦自己开口。
房外脚步声渐起,虞锦拧身贴近那男子,手中的匕首已抵近男子胸口,压低声音说道:“说错一个字,你便再无开口的机会。”
房门外,那几人的脚步只是暂作停留,谁知不过片刻又折了回去。
紫衣男子似是感觉到虞锦明显松了口气,眼角泛起淡淡笑意,虞锦一恼,将匕首再度往前抵了抵,隔着质地绝佳的布料,虞锦甚至感觉到匕首刺破男子肌肤的温热血腥气味。
“不用死是算你走运。告诉我,这府里住着什么人?但凡你一句不实,那么你便再……”
“再无说真话的机会。”紫衣男子语气轻松,略有些调侃,接上虞锦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