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田园【伤心木】(1)
何夕
归来
从机窗俯瞰太平洋广阔无垠的海面是一件相当枯燥的事情。陈橙斜靠在座椅上,目光有些飘忽地看着窗外,阳光照射进来,不时刺得她眯一下眼。陈橙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才到目的地,这使得她不禁再次感到无聊。林欣半仰在放低了的座位上轻声打着呼噜,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居然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
新四经济开始兴盛的时候,陈橙的志向是成为一名“脑域”系统专家。当时,她刚开始攻读脑域学博士,那会儿正是新三经济退潮的时期,曾经时髦了几年的新三经济代表——JT业颓相初露。JT相关专业的学长们出于饭碗考虑,正在有计划地加紧选修“脑域”专业的课程,陈橙不时会接到求助电话,去替那些人捉刀写论文。用“新”这个词来表述一个时代的习惯大约始于20世纪后半叶。当时有不少“新浪潮”“新时期”“新经济”之类颇令时人自豪的提法,但很快,这种称谓便显出了其浅薄与可笑的一面,因为它不久便开始繁殖出诸如“新新人类”以及“新新经济”之类的既拗口又意义含糊的后代。所以到眼下出现“新四经济”这种语言怪胎实在是逼不得已,除非你愿意一连说上好几个“新”字。
“脑域”技术正是新四经济时期的代表,甚至可以说整个新四经济的兴起都与之相关。一位名叫苏枫的专家发明了这项将人脑联网的技术,将人类的智慧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同时也有力地回敬了那些关于机器的智慧将超越人类的担忧。正是“脑域”技术的兴盛掀起了一个高潮,将全球经济从JT业浪潮后的一度衰颓中拯救出来,带入又一轮可以预期的强劲发展之中。而现在,作为首批拥有“脑域”专业博士学位的青年专家之一,陈橙有足够的理由踌躇满志。
陈橙的思绪已经超越了飞机的速度,也就是说在思想上她已经提前到达了目的地。陈橙想象得到自己将受到何等热烈的欢迎,正如她近两年来所到的每一个地方一样。
我终于还是选择了回来——陈橙心想——离开中国已经差不多十年了。十年。陈橙在心里感叹了一声。时间只有在回想的时候才发觉它过得真快。她在心里想象着朋友们的变化。十年的时间是会改变很多事情的。不过,陈橙立刻意识到这是个错觉,因为在这个时代,地域的障碍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她几乎每天都会在互联网(这是古老的新经济时代的产物)上同国内的某个朋友面对面地聊上几句,更不用说通过电子邮件联系了,所差的只是不能拉上手而已——当然,这不包括那个人。
陈橙悚然一惊,思绪像被利刀斩断般戛然而止。为何会想到那个人?这不应该。对陈橙来说,那是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是的,不存在。陈橙扭了扭有些发酸的脖子,从提包里找出份资料来看。
不过有点儿不对劲,资料上的每个字明明都落在了陈橙的眼里,但她看了半天却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她停下来,轻轻地叹口气丢开手中的资料,因为她已经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新知
欢迎仪式比陈橙想象的奢华许多。这片土地还远远算不上富强,对于拥有“脑域”这样尖端的技术成果有着可以理解的强烈愿望。陈橙和林欣婉拒了众多待遇优厚的研究机构的聘请毅然回国,单凭这一点,他们也应该受到热情的回报。林欣是陈橙的同行,今年三十八岁,也是“脑域”技术专家,他们是在欧洲的一家研究所共事时结识的。林欣一直是一个行事相当洒脱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有点儿像是“技术浪人”,也就是说,他常常会更换工作内容及工作地点。从以光子商务为代表的新二经济时代到以“脑域”技术为代表的新四经济时代,凭着天生聪颖的头脑,他总能顺时代潮流而动。这些年来,他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地。不过,那都是与陈橙相识之前的事了,现在的林欣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跟屁虫。比如,这次回国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没考虑过的事情,但是陈橙决定回来,他也就跟来了。就林欣的体会而言,现在只有在搞研究时他还能用用自己的脑子,除此之外,他几乎完全成了陈橙手里的小棋子。
这事听起来稀罕,其实一点儿不奇怪——谁让他那么喜欢这个女人呢?本来林欣也是相当吸引人的,这些年也不知害多少女人伤过心。但是现在这一切都遭到报应了,因为他遇见了陈橙。上天让他爱死了这个女人,却又让这个女人对他没一点儿回应。其实如果按照传统眼光来看,他们的关系已经够亲密了,他们甚至上过床,用彼此的体温来对抗夜晚的寒冷与寂寞。但在这个欲望与爱情早已彻底分离的时代,这根本不能代表什么。林欣十分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艰苦研究工作之余的调剂,当下一个工作日来到的时候,就会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当然,这只是陈橙一方的情形,而林欣则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情感煎熬。他曾经试图向陈橙表白,但她每次都以精妙的语言艺术让他的算盘落空。林欣觉得,自从认识陈橙后,自己所受的苦比从生下来起受的苦加起来还多。更要命的是,以前吃的那些苦——比如生病或受伤之类——还可以找人倾诉,现在这种事情却是有苦没处说,而且就目前来看,苦尽甘来的那一天简直就是遥遥无期。林欣算是领会到当年佛陀在大彻大悟之后,为何会将“求不得”列为人生八大痛苦之一了。不过,这些都是只有林欣自己才清楚的内情,而他表面上回国讲学的第一个理由当然是技术报国,另外一个理由则是中国正好要主办本届夏季奥运会,作为体育迷的他岂能错过机会?
叶青衫教授亲自在机场出口处相迎,这使陈橙颇感汗颜。她快步上前挽住叶青衫的胳膊,口里连称“如何敢当”。这并不是陈橙作态,因为叶青衫正是十五年前她大学时代的老师,那时她的专业是光子商务,这门学科是新二经济时代的支撑,但是在陈橙求学的时候,这门技术已经没落了很多,至少那时学这门专业的人要想找到满意的职位得费不少周折。以前那种一家有女众家求的热闹场面早已是明日黄花。
这次陈橙之所以选择回国,在很大程度上与叶青衫的力劝有关。在心里,她其实一直对当年自己违背老师意愿改变专业一事存有愧疚。林欣不明就里地站在一旁,面对记者们连珠炮样的提问一语不发。有人拉出了大幅标语,上面写着“欢迎世界著名‘脑域’技术专家归国讲学”。好事的人群围拢来,虽然他们都是外行,但对于“脑域”这种最最热门的技术却是耳熟能详的。政府已经将“脑域”技术列入了国家发展纲要,当下几乎在任何角落都能听到与之相关的声音。现在所有人都认识到,这个国家未来能否强大,就在于能否占领“脑域”技术领域的制高点。语言学家统计过,“脑域”是近年来出现频度排名第二的词汇,排名第一的是“新四经济”,而从实质上讲,这两者可以算成一回事。
叶青衫兴奋得满面红光,头上的银丝颤抖着,像在跳舞一样,这次陈橙能应他之邀回国令他颇感欣慰。“脑域”技术是诞生于国外的尖端科学,国内极度缺乏相关人才,更何况是陈橙与林欣这样卓有建树的专家。一时间叶青衫不禁有些感慨,陈橙与林欣都那么年轻,都只有三十多岁,像他们这样的年龄,如果是在传统领域里恐怕连新锐都还算不上,而现在他们却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权威了,说起来还是新兴领域造就人才。
陈橙与林欣在人潮的簇拥下朝停车场走去。这时,陈橙突然看到远处僻静的角落里晃过一道似曾相识的背影,刹那间,她感觉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一道闪电击中了。陈橙轻叫一声,仿佛眩晕般扶住了额头,之后,她旁若无人地朝那个角落奔去。人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都眼睁睁地看着这奇怪的一幕。但陈橙奔过去后,并没有见到她要找的人,空荡荡的地上只有一张随风翻动的报纸。陈橙下意识地俯身,看到报纸的头条处醒目地印着一行字:世界著名“脑域”技术专家陈橙、林欣定于明日回国。有人在字的下面画了一道波浪线,笔迹凝重而粗壮。
直到见到这张报纸,陈橙才确信自己刚才看到的的确是那个人。何夕。她在心里低喊一声,宛如咀嚼一则古老的故事,而与此同时,一滴泪水突兀地从她的眼角沁出来滑落在地。陈橙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着,但她找不到遥远记忆中那双充满灵性的眼睛。
在场的人都在心里留下了一个谜,只有叶青衫除外,他在心里轻叹一口气,心照不宣地望了陈橙一眼。叶青衫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此时令陈橙落泪的正是这么多年来令他内心始终无法平静的那个人。这么长时间以来,那个人一直是叶青衫心底隐隐作痛的伤口。在遇见那个人之前,他从未想到世界上竟会有那样聪颖的人,同时也想象不到,这样的人一旦误入歧途竟会是那样可悲可叹。
旧雨
六个月来紧张的日程几乎让陈橙吃不消。这段时间以来,她简直就没有时间休息。她一方面主持由政府斥巨资建立的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另一方面则是一个讲座接着一个讲座。叶青衫已经感到局面有点儿无法控制了。他出于关心,曾经试图拒绝一些地方的邀请,但是没有一次成功。“脑域”技术正在这片土地上掀起不可抑制的热浪。
陈橙对这一切也有些意外,但真正感到吃惊的是林欣。至少陈橙以前曾经在国内生活过很长时间,见识过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追逐世界新浪潮时的热情。而林欣则是第一次回国。他完全被人们那种无比虔诚的情绪感动了。有很多次,当他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双双仰望着的眼睛时,几乎有要流泪的感觉,因为从那些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光芒让他觉得,自己此刻扮演的是一个神的角色,犹如传播火种的普罗米修斯。每当这种时候,林欣就会放慢自己的语速,并且尽可能让声音洪亮一些,使每句话都能够一字不漏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去。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那些虔诚的目光。
今天是一次总结性的报告会,近段时间以来的讲学也将自此暂告一个段落。国家“脑域”技术实验室的工作非常顺利,已经取得了多项重大成果。现在林欣正在向听众分析“脑域”技术的应用前景,他的话不时被热烈的掌声打断。
陈橙埋头浏览资料,思考着需要强调的地方,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让她无法继续,她有些恍惚地抬起头,隐约觉得一双很亮的眼睛正从某个地方看着自己。陈橙循着内心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个倚在入口处的人急速地低头离去。陈橙心中一凛,迅速写下“我有急事”几个字递给旁边的叶青衫,之后便悄悄退到了后台。
广场上寥寥的几个人与大厅里的拥挤形成鲜明对比。前面那个人踯蹰地朝停车场走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上了一辆很旧的车朝郊外的方向开去。陈橙急忙挥手拦住一辆出租车。
那人开得有些慢,似乎内心充满犹豫,恰如他先前的背影。陈橙紧张地盯着前方,生怕跟丢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胖子,不时转头笑嘻嘻地打量一眼漂亮的陈橙,一副什么都知道的神情。陈橙当然明白,他多半认为这是一个妻子暗地里跟踪不老实丈夫的游戏,但她也知道这种事情根本就无从辩白。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前面那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四下里是郁郁葱葱的田野,低矮起伏的山丘绵延地铺展开去。看来这将是一次长途旅行。
“这条路通向什么地方?”陈橙问。
胖老头眯了一下眼睛,说:“这条路朝西,再走下去就是大山区了。你那位还真会找地方。”
胖老头这句没深浅的话让陈橙不禁有些脸红,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不吭声。胖老头突然踩住刹车说:“原来是到这儿来。”
陈橙朝车窗外看去,原来前面那车停在了一家路边店旁。那个人已经跟着打扮妖媚的服务员进店去了。陈橙付过车费,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出租车掉转方向,却没急着走。胖老头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朝店里张望着,似乎想发现点儿什么事。但是他很快便失望了,店里很安静。胖老头有些无趣地缩回去发动了车子,大声吆喝着:“返空车,半价!”
那个人佝偻着身子坐在凳子上,很认真地吃着午餐。桌上摆着一盘炒青菜和一碗汤,他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白饭,目不斜视,额上粗大的青筋随着他的咀嚼一隐一现。他夹菜的动作很慢,吃得也很慢,就像一头反刍的牛。他吃得很干净,尤其是饭碗,简直都不用再洗了。这本来只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不过这一次这个碗的确用不着再洗了,它突然从那个人的手上滚落在地,碎成了几瓣。那个人并没有去关心碗的命运,因为他听到一个不知是熟悉还是陌生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
“何夕。”陈橙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她便见到那个佝偻的身影缓缓地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