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张机,红鸾未识玉楼低(1)
——家难别离
元祐祸起
如果没有那一场劫难,是否就不会有别离?岁月安然,她就可以保持往昔的心志,囊下所有的幸福于怀中,固守天真,淡然来去。
只是生命如一杯搁置已久的茶,越喝越寒,直到人世荒凉,惊醒了这一场缤纷旖旎的梦,打乱了她优雅行走的脚步,才发现,她也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仓皇逃离,终究逃不出命运的安排。
也是,有谁能占尽人间春色,片叶不沾衣。其实人生不过是一场棋局,一步一子,走得步步惊心,岂容你纯粹的心念?
命运的突变打造了另一个她,于是,她把那些撕心裂肺的悲痛留在了笔墨里。她的词学成就,足以让任何人羡慕……如果,必须要以此为代价,她是否宁愿做一个被丈夫养在深闺的女子,耳鬓厮磨,日夜相守,匆匆一生,不留痕迹?
事情发生在明诚和清照婚后的第二年,公元1102年。
该由徽宗初登帝位开始说起吧。纵然他是一个昏庸的君主,但他也曾努力过要治好国家,广开言路,并下诏道:“其言可用,朕则有赏;言而失中,朕不加罪。”他还把年号改为“建中靖国”,立志要大公至正,消释朋党,安邦定国。
可惜好景不长,宋徽宗毕竟不是明君的料,在向太后去世后,受人挑拨,对一些反对新法的旧党心存不满,并把年号改成“崇宁”,意为“崇尚熙宁”,也就是要推崇新法,并重新起用奸臣蔡京。
崇宁元年(1102)七月,蔡京任相,开始了对旧党的迫害,手段残酷,让人不齿。其实这个时候,蔡京也不过是打着王安石新法的名号,来行自己贪赃枉法、排除异己之实,他勾结宦官,独专朝政,而新法早已名存实亡了。
《宋史·徽宗本纪》中有载:
崇宁二年三月,“诏党人子弟毋得擅到阙下,其应缘趋附党人、罢任在外,指射差遣及得罪停替臣僚亦如之”。
九月,“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
崇宁三年六月,“诏重定元祐、元符党人及上书邪等者合为一籍,通三百九人,刻石朝堂,余并出籍,自今毋得复弹奏”。
……
蔡京坐上相位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书徽宗:“汲引死党,沸腾异端,肆行改更,无复忌惮。”不久后,徽宗下诏,把司马光、苏轼、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等三百零九人归为“元祐奸党”之列,由徽宗御笔亲写,刻成石碑立在宫廷之外,并颁示全国州县。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蔡京的卑劣所为,为何身为君王的宋徽宗,却如云翳遮眼,丝毫没有觉察到异常呢?宋哲宗时,元祐党人只定为七十三人,现在却增加到三百多人。其中有些人本不属于旧党,例如陆游的祖父陆佃,本来就是王安石的学生,竟碑上有名;可怜旧相曾布,曾是新党的领袖人物,不过因为与蔡京政见相左,也无端成了“元祐党人”。甚至在碑上有一些人已经去世了,例如司马光、苏辙、秦观、韩维、韩忠彦等,蔡京也一并不放过。可见,这次的政治迫害,是蔡京一手而为,不过是为了报个人的恩怨,并且在朝廷独大。
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这块“元祐党人碑”上,赫赫有名,也不过是因为他曾受知于苏轼而已。
一道诏令,李格非被罢官职,逐出京城,遣回原籍。
是否离开了这争斗的中心,就能躲过迫害?李格非不知道,清照也不知道。
在权力与命运前,她微若纤尘,不过是想守着一份宁和,安然度日。即使就这样无波无澜平凡一生,只要情深不变,此心不变,她还是那个她,天真,无求……
她一直受着生命的恩宠,从未经历人事变迁,不知道人世无常,也就不知怎么应对这残酷的突变。自小,父亲都为她撑好了一伞的安乐,任她恣意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发挥烂漫无邪的天性。
在这一方小小世界里待惯了,风雨来袭,她措手不及。父亲向来正直,如今却身陷囹圄,未知祸福。血肉相连的牵系,纠痛了她的心……
惶然间,她随手抓住一块飘摇不稳的浮木,权当是可以解困的希望,这便是那位在此党争中获了大益的公爹赵挺之。他因拜对了权贵投对了门,受到奸臣蔡京的欣赏,连连升官,已晋至尚书左丞,握朝野重权。
“何况人间父子情”,清照上诗求情,盼求公爹能出手救父亲于水火。这是诗句之一,全诗已散佚,但从此残句看出她的急切与彷徨,她的处境过于艰难尴尬,也只能寄望于这份亲情。“识者哀之”,孝感尚能动天,何况是人心?
赵挺之追随蔡京多时,岂不知大势如何?在这风口浪尖上,为了仕途的风顺,更为了家门的平安,他是有心无力。而且,朝堂之上,还有他未偿的野心,谄媚于佞臣还来不及,怎么会为了一个政见相异的罪臣引火烧身呢?甚至,他还正“排击元祐诸人不遗力”呢!
既然赵挺之铁定了心肠,那么枉她空有满腹才学,也说不过这人情淡漠,世道荒凉。她只能再叹一句“炙手可热心可寒”,不惜对公爹用此讥讽的笔调,除却一颗愤恨而无奈的心,也可见清照的胆略和气魄。
清照一直都以为岁月就该是圆满的,历此变故,就像当头一棒,她懂了,终于懂了,懂了这人情如纸,世事如棋。在短短的时间里,她看清了温情背后的利刃,尝到了浮华背后的凉薄,那些盈盈笑颜原来藏着不可告人的狰狞,在阳光底下暴露无遗。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玉楼春》
清照的花木词中偏爱于“梅”,我们还能记得她的那句“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那的自矜自得,尽显浓浓的喜悦。而此篇《玉楼春》,依然是凌寒留香的红梅,却成了“未必明朝风不起”的忧心忡忡。
起句直接着笔于物象的勾画,一树初开的梅花,花瓣宛若红色凝脂,迎着暖暖的阳光缓缓盛放,以最好的姿态迎接自然的馈赠。花苞轻轻打开,碎裂出喜人的生机,朵儿跃跃欲出,洋溢着生命的活力。“肯放”一词表达的是赏花者为了红梅这一刻的绽放,已等了许久,那是挣扎而出的希望。
南枝向暖先开,“探著南枝开遍未”,细细探看,枝头上多还是待放的苞儿。不知这些花儿蕴藏了多少的幽香,要在盛开时释放于人间,足足一季的积聚,但见那含而不露的无限情意。
词的上阕不仅仔细描写了梅的意态,还表达了清照对梅花内蕴的欣赏。而这包藏的无限意,应该就是此刻清照的心情吧,“物亦具我之情也”,她要借着这久待初放的梅诉说什么?词的下阕给了答案……
明明是初生的景象,本该是勃勃生机惹人欢喜的,我们依稀能从清照的词句中感受到温软芬芳的气息。笔锋却突然一转,“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似乎那些关于这个季节的故事都与她无关,彼方暗香浮动,此方却形容憔悴,愁深闷重。斜倚阑干,满院的花色掩藏不住她纠结的眉心。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且举杯尽欢,共饮一醉吧!一旦明日风起,香消成泥,便再也来不及了。这且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托物寄怀。如今政事变幻,今天尚有赏花的闲逸心情,明天可能就会被无端卷入了党争。父亲已受其害,自己也是朝不保夕。在未知的命运中,她是这么的无力。
清代学者朱彝尊在其《静志居词话》中如此评述:“咏物诗最难工,而梅尤不易”“李易安词‘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皆得此花之神。”
得梅之神韵,是因为心有相通、气质相契合吧?
只是,她的忧患终成了现实,这里再也容不下她了。
“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且不论赵家登峰的官势,既嫁从夫,清照早已是赵家的人,按理应该不属被遣之列。也许是她的铮铮气骨不能见容于赵家人,自古女子贵于温从,她不但傲气凛然,而且出言嘲讽,自然不会是赵挺之眼中的好儿媳。关键是,这婚后数年,清照并未能为赵家续后,这更是不可见谅的。任你肌若凝脂、娇媚入艳,或品貌端庄、温淳娴雅,或兰心蕙质、才华馥香,还是逃不过千百年来女子既定的命运。
是赵挺之借故逐其离京,还是清照心灰意冷自行离开,我们便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她与丈夫赵明诚之间有了一次足以让她身心疲瘁的分别……
一出戏,正演至兴浓,风光旖旎,情入十分。一个烟花倾城的故事,于舞台上回响。他们在烈焰下相视,眼眸里写满了幸福,却突来一声巨响,一切戛然而止,没有任何预告,也不容你眨一下眼来辨认。
他依然,她依然,却已不复往昔了。
原来那一片宁静的港湾,只是梦中的欢娱,是看不见的虚妄。
躲不过的,还是躲不过……
相思难寄
与君既已执手结缡,何忍轻言离别?这朝朝暮暮的牵挂,如同路上丛生的荆棘,不可退避,稍一分神便被伤得无声无息。或许还会偶尔忆起花烛洞房里的那一方喜帕,盛烈的鲜红,映着满腔的情意,一晌贪欢。
如若可以守住一时的安稳,也许她可以对窗外的喧闹佯装懵懂。这个倔强而单纯的才女,不需经历风霜苦楚,就这么与相爱的他看一场姹紫嫣红的人生,淡然无求,修种彼此属于这一辈子的因果。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路上的拾荒者,来来往往,得到的,又失去了,不过如此……
可惜而今,只剩下春日里残留在衣袖间的花香,轻微若丝缕,几乎寻不到来时的踪迹。深深地辗转,奈何时光深远,深远如记忆,欲说还休。
还是将这理不清的万千心事,调成墨液,谱几阕清词,聊以遣愁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
窃以为,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已把相思之情写到了极致。淡淡地诉说着这缱绻深情,简单得让人心生悸动。一种烟波分却各自伤感,这样的缠人,更行更远还生。
据元代伊世珍的《琅嬛记》卷中引《外传》载:“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
我却更支持另一种说法。清照与明诚新婚时,明诚正是太学的学生,家在汴京,太学也在汴京,就无所谓“负笈远游”了。不过是半月一聚的小别,这样的离情,只是他们婚后生活的点缀,还不至于词中表达的那支离憔悴的难消愁绪。
而此时,李格非被罢官逐遣,清照也受到党争的株连,被迫归宁。夫家却一路升迁,连明诚也因此受了益,踏上仕宦之路,任鸿胪少卿,官拜正六品。相形之下,清照一家更显狼狈,虽然明诚待她依旧如初时般的爱怜,夫妻情意并没有半分的减退,但渗了政治情绪的离意,让初涉世道凉薄的她,久缠于心,不堪重负,这更恰似此篇《一剪梅》中的情绪了。
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比起南唐李璟的名句“菡萏香销翠叶残”更胜一筹。荷花败落,清香已远,玉簟如秋凉,幽幽入心。仿佛才知这孤寂的内心,若此残秋般萧瑟难挨。岁月不居,闺闱凄清,阡陌上的草木,为何失落了生机?是否也看见那些柔软的片段,落在这苍茫无边的秋了,碎成了湖中的光影?
寥寥七字,从视觉、嗅觉到触觉,由景及物至情,点明了词作的季节,也渲染了气氛,奠定了全篇的感情基调。难怪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给予了这么高的评价:“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她想起少时泛舟湖上,误入藕花深处惊起鸥鹭的闲趣,也许如此能遣一时之忧愁吧?于是,轻轻解下薄纱罗裙,换一身便装,独自泛一叶兰舟,夜游秋湖。
夜色朦胧,百无聊赖,她依然收拾不起那些残碎的心情,思念之重,岂是兰舟能载?抬头仰望云天,慨叹自己眼下的孤清。圆月皎洁,独倚西楼,云边雁字归来,不知会否为我捎来你的只言片语?
望断天涯,神驰象外,天长水远,锦书不来。这圆满的秋月,窥探着她那片炽热而隐秘的思念,滔滔而来,淹没了她所有的情绪。词篇的上阕,不着一个“愁”字,却满是痴心与妄想。读来让人心中恻然。轻轻地,似在梦里模糊。那些关于爱情的念想,是来自生命的馈赠,包括这些静默的离愁,倾满了她心里的那座城池。
正是“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眼前所及,把清照从遐想带回现实,花自凋落,水自东流,如同那些执手相依的良宵,随岁月消逝,生生凝成记忆里的痛。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虽隔了重山万水,彼此心中未断的牵挂,是这孤单日子里的慰藉。此处由己及君,足见伉俪情深,夫妻二人心有默契,别无二志。她是这样的肯定,此方难堪别绪,明诚亦是如此。
有情有义,却被分在了天涯两方,是上天的误判,还是命运的错身?仿佛已有许久,未见他眼底盈盈的笑意,不知他在汴京是否安好,是否能与她共有此时的圆月?
我们看惯了思妇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的责恨,再看清照,不能不为之动容。这份钟情与无猜,这样的善解人意,实在别于一般妇人的狭隘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