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的离奇经历
编者前言
从一个旅行的狂热爱好者的日记中我们又一次读到一则仿卡洛风格的幻想故事。这位旅游爱好者的内心世界的生活显然与外在的生活很难区分,以致人们无法区分二者的界限。但是正因为你,幸运的读者,不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界限,能看见鬼神的人也许能把你诱骗过来,使你不知不觉地处在陌生的魔幻世界中。那些奇怪的形象想大大方方地进入你的外部世界生活中,和你打交道,亲切地称兄道弟,像老熟人一样。你接受像他们这样的人,是的,你完全热衷于他们怪异的、热热闹闹的活动。这样可能在你心中引起一种感觉,使你打小小的一阵寒战,把你紧紧抓住,也许你自愿忍受这种寒热颤抖,因此我向你发出衷心的邀请,幸运的读者。我能够为那个旅行的狂热爱好者做什么更多的事情呢?如今,不管是什么地方,即便是在柏林的除夕之夜,他也碰上了如此多离奇和古怪的事情。
一 情人
我心中感受到了死亡,心中有一种彻骨冰冷的死亡的感觉,就像一根尖利的冰柱从内心深处刺进炙热的神经。我发疯似的跑出来,甚至忘记了大衣和帽子,一直跑到漆黑的暴风雨夜中!塔楼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时间在拨动它那永恒的可怕车轮,旧的一年犹如一个沉甸甸的重物,闷声闷气地向下滚进昏暗的深渊中!你是知道的,这些时光,圣诞节、新年,对于你们大家来说,是这样一个欢乐、明媚的开始,而这些时光却总是把我从平静的小屋里抛出,扔到波浪起伏咆哮的大海上。圣诞节啊,这是用和善的微光久久照耀着我的节日。我不能够忍耐了——我变得更好了,变得比过去一整年中更单纯,向着真正的、天堂的幸福敞开的心胸中没有滋生出阴暗的、怀有恶意的念头;我又是一个快活得欢呼雀跃的小伙子了。在明亮的圣诞小木屋里,从涂着金粉的五彩雕刻作品上,可爱的天使向我亲切微笑,圣洁的管风琴乐声穿过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从远方传来那神圣的声音:“那是我们的一个孩子降生了!”但是节日庆典后,一切又归于沉寂,闪烁着的微光也在昏暗中熄灭。每年都有越来越多的花枯萎落下,它们的嫩芽永远绝种,在那些枯死的树枝上没有春天的阳光去点燃新的生命!对这些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是当一年将要结束的时候,一种敌对的力量阴险地、幸灾乐祸地把这个终结不停地向我移近。“看,”在我的耳边有一个声音在低声说道,“看,在你的这一年中有多少快乐出现在你面前,它们永远不能再来,但是为此你变得聪明了,而且不再更多地注重可鄙的欢乐,而是将永远是一个严肃的人——完全没有欢乐。”为了除夕的夜晚,魔鬼每次总是为我节省掉一次完全独特的节日快乐。它善于在最适当的瞬间,带着十分可怕的讥诮表情,用尖利的爪子刺进我的胸膛,以让血流从我的心脏里涌出为乐。它到处都找得到助手,就像昨天司法顾问曾经勇敢地给它以援手。在他(我指的是司法顾问)那里总是有一个大的社交圈子,然后他就想在可爱的新年到来之际为每个人都准备一份特殊的快乐,而这时他的动作竟然如此笨拙、迟钝,使得他如此费力想出来的所有快乐都淹没在令人发笑的悲叹中。当我走进前厅时,司法顾问快步朝我走来,挡住我从人们的热闹聚会和香气缭绕的烟雾中脱离出来进入圣地的途径。他看起来十分惬意和狡猾,奇怪地冲我微笑着说道:“小朋友,小朋友,有某种十分宝贵的东西在你的房间里等着你呢——一个惊喜,在这个无与伦比的、可爱的除夕之夜——你只要别吓坏了!”我感到心情沉重,一股阴郁的预感油然而生,我觉得非常压抑,而且有点害怕。那些门都打开了,我向前走,进到房间里,从坐在沙发上的女士中间,她的形象向我放射出光芒。那是她——就是她本人,我好多年来没看见过她了,生活中神圣的时刻以一束猛烈燃烧的光芒穿过我的内心——再没有毁灭性的失落——绝别的念头彻底根除了!她出于一个什么样的偶然原因来到这里,是什么样不寻常的事件把她带进司法顾问的社交场合,我根本不知道,他早就认识她,这一切我都没有想到——我又拥有她了!我仿佛突然被一根魔杖击中,一动不动地站着。司法顾问轻轻地碰了我一下,说:“怎么啦,小朋友,小朋友?”我机械地接着向前走,但是我的眼中只看见她,从我压抑的胸中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我的天哪——我的上帝,是朱丽叶在这儿吗?”我紧挨着茶几站着,因为只有在这儿我才觉得朱丽叶是真实存在的。她站起来,用一种几乎陌生的语气说:“我真的很高兴在这儿见到您——您看起来气色很不错!”说着她又坐下来,问坐在她旁边的一位夫人:“我们下周能不能看到有意思的戏?”你靠近美丽的花朵,花儿散发着甜蜜的、熟悉的芳香,对着你放射光彩,但是你刚一弯腰,俯下身去,靠近观看她那可爱的面容,从那闪着微光的花叶中就蹿出来一个光滑、冰冷的蛇怪,而且想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杀死你!这就是现在我的处境!我笨拙地对着那些女人弯腰鞠躬,为了让恶意的目光再添加些嬉笑胡闹的意味,我飞快地向后退,把手中冒着热气的满满一杯茶水抛出,泼到紧挨着我站着的司法顾问衬衫胸部精巧的襞饰上。大家笑话司法顾问的厄运,也许更嘲笑我的笨手笨脚。这样一切都为彻底的疯狂做了准备,但是我在无奈的绝望中鼓励自己,打起精神来。朱丽叶没有笑我,我迷惘的目光和她相遇,仿佛一道光亮从美好的过去,从充满爱和诗意的生活中向我射来。这时一个人在隔壁房间里开始在钢琴上弹奏起幻想曲来,把整个人群都带动得活跃起来。据说,那个人是一个陌生的大音乐名家,名叫贝格尔,他弹得十分精彩,像有神性一样,以至人们不得不注意倾听。“别让茶匙相互碰撞,叮叮咚咚响得那么难听,敏欣。”司法顾问喊道,他做了一个轻柔的手势指向门口,邀请女士们走到名家身边,同时用甜丝丝的声音说了一声:“现在,好了!”朱丽叶也站起身来,慢慢地朝隔壁房间走去。她整个样子看起来有点陌生,我觉得她似乎变高了一点,身材似乎比原来更加漂亮。她那打着许多褶的白色衣裙的独特剪裁,把胸口、肩部、脖颈只裹住了一半,宽大的蓬蓬袖一直到肘部,散开的头发从头顶向两边分开,在脑后编成许多条发辫,使她的样子有点老派,古色古香的。她看起来几乎像米里斯的油画中的少女——而且我又一次感觉到,仿佛我曾经在什么地方以明亮的眼睛看到过朱丽叶这样的形象。为了通过服饰的完全一致唤起那阴郁的回忆,使之越来越生动,色彩鲜亮,她脱下手套,手腕上甚至还缠绕着不少垂下来的仿造饰物。朱丽叶走进隔壁房间之前,转了个圈子朝向我,我觉得她那天使般美丽、年轻、幽雅的脸仿佛变了样子,露出讥讽的冷笑;我心中感到一阵恐惧,仿佛所有的神经都痉挛地抽搐起来。“哦,他弹得太好了,简直像天籁之音!”一位被甜茶刺激得精神振奋的小姐小声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胳膊搭到我的胳膊上,我把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把我引到隔壁的房间里。正在弹奏钢琴的贝格尔让最猛烈的暴风雨般的声音发出咆哮;强大的和弦如同大海的波浪起伏,发出隆隆的响声,这真让我感到舒服!这时朱丽叶站在我身旁,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甜蜜、可爱的声音对我说:“我想,要是你坐在钢琴旁,温柔地歌唱逝去的欢乐和希望,那该多好啊!”敌人在我面前退却了,在“朱丽叶”这唯一的名字里,我要表达出我所感到的上天赐予我的全部幸福、极乐。但是在此期间进来的其他人把她从我身边分开了。现在她有意避开我,可是我还是成功地一会儿摸摸她的衣裙,一会儿靠近她身旁,嗅嗅她的气息,在我心中浮现出过去的春天时光的情景,呈现出千百种炫目的色彩。贝格尔让那如波涛汹涌的琴声渐渐平息,天空变得明朗,极轻的弹奏奏出亲切可爱的旋律如同清晨金色的小云朵掠过,飘浮在空中。钢琴名家得到了应得的热烈掌声,人们乱七八糟地拥来挤去,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我不知不觉地又站到了朱丽叶的身旁。我心里的念头增强了,我想抓住她,带着疯狂的爱的痛苦将她紧紧拥抱,但是一个忙碌着的仆人该死的脸挤到我们之间,他手中端着一个大托盘,令人讨厌地嚷着:“您有什么吩咐吗?”在装满冒着热气的葡萄酒、果汁和茶水的热饮料杯子中央立着一只精制打磨的高脚杯,看样子也盛着同样的饮料。它怎么来到普通的杯子中间,我逐渐认识的那个人知道得最清楚;他像《奥克塔维安》中的克雷门斯那样庄重而缓慢地走过来,一只脚画出一个可爱的涡卷形曲线,而且还非同寻常地喜爱红色的小外衣和红色的羽毛。朱丽叶拿起那只精制打磨、闪闪发光的高脚杯,把它递给我,说:“你还像往日一样,那么愿意从我的手中接过杯子吗?”“朱丽叶——朱丽叶。”我长叹了一口气。我去抓杯子,触到了她那柔软的手指,这时,仿佛一股电流贯穿了我的全身,热血涌到所有的血脉中。我喝啊,喝啊——我觉得小蓝火苗在舔着杯子和嘴唇,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高脚杯空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坐在一间只有雪花石膏灯光照亮的小屋子里的无靠背沙发上——朱丽叶——朱丽叶坐在我身旁,像往常一样,天真、虔诚地望着我。贝格尔又重新坐到钢琴旁,他演奏莫扎特的降E大调交响曲的行板,在琴声的天鹅羽翼上浮现出我最幸福生活中所有的欢乐和爱情。是的,这是朱丽叶——朱丽叶本人,天使般美丽和温柔——我们的谈话,充满渴望的爱的声音,目光多于话语,她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中。“现在,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你的爱是在我心中燃烧的火焰,点燃艺术和诗歌中更高雅的生活之火。没有你——没有你的爱,一切都将僵化,死亡——难道你不是为了永远和我在一起也来到这里吗?”在这一刻,一个长着一对向外突起的青蛙眼和罗圈腿的人,笨拙地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边发出痴呆的、令人讨厌的嘎嘎笑声,一边喊道:“见鬼啦,我妻子究竟躲到哪儿去了?”朱丽叶站起身来,用异样的声音说道:“我们要不要到人群中去?我丈夫在找我。您又相当开心,我亲爱的,总是兴高采烈的,像从前一样,只是您要少喝点酒,有点节制。”那个长着罗圈腿的小个子抓住她的手;她笑着,跟随他走进大厅。“永远没有希望!”我喊了出来。“是的,肯定,克迪勒,我亲爱的!”一个正在玩西班牙纸牌的家伙咯咯笑着说。出去——我跑出大厅,冲进暴风雨的夜晚。
二 地窖里的聚会
在林荫大道上走来走去散步,在平时可能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只是不要在除夕之夜,在极度严寒和暴风雪中。而且我还没戴帽子,光着头,没穿大衣,感觉就像一阵冰雹穿过酷暑一样。这种感觉伴随着我穿过剧院桥,从宫殿旁经过.我拐了个弯,从造币厂旁的水闸桥上跑过去。我来到猎人大街,紧挨着蒂尔曼商店的地方。这时房间里点亮了柔和的灯光。我已经想进去了,因为我冻得要命,很想喝一大口烈性饮料。正在这时候一群欢乐的人从里边走出来。他们谈论着烹调得出色的牡蛎和1811年的醇酒。“那个人的确是对的,”其中的一个人嚷道,正如我在灯光中发现的,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重骑兵军官,“那个人确实有道理,他去年在美因兹确实责骂过那些该死的家伙,他们在1794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说出1811年的美酒的藏匿处。”大家都哈哈大笑。我不知不觉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地窖前面停下脚步,地窖里透出一束孤寂的光线。莎士比亚的亨利是不是也曾经感到如此疲劳、虚弱,以致他脑子里想到淡而无味的贱物,低度啤酒?事实上,在我身上也有同样的感觉,似乎我的舌头在舔一瓶上等的英国啤酒。我很快走进地窖里。“您需要什么?”店主友好地把帽子往后推了推,问了我一句。我要了一瓶上好的英国啤酒,以及满满一烟斗上好烟草,我很快就显现出一种高雅的市侩作风,甚至魔鬼也不得不在我面前肃然起敬,不再纠缠我了。哦,司法顾问!你可能看见了,我是怎么样从明亮的茶屋里下来,到了昏暗的啤酒窖里,你可能脸上带着高傲的、蔑视的表情,在我面前把头转过去,嘴里嘟囔着:“难道这不是一个奇迹,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弄脏了男衬衫上优美精致的胸饰?”
我没戴帽子、没穿大衣出现在人们面前,可能使他们有些吃惊。一个人嘴里正好要说出一个问题,这会儿有人在敲窗户,一个声音从上面朝下喊道:“打开,打开,我来了!”店主向外跑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手里拿着两支点燃的蜡烛,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很瘦很高的男子。在低矮的门口,他忘记弯下腰,脑袋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他头戴一顶黑色的芭蕾帽,这顶帽子保护了他,没使他撞得太厉害。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缩着身子,贴着墙边走,在我的对面坐下来,与此同时蜡烛被放到了桌子上。关于他,人们也许可以说,他看来狂妄,情绪恶劣。他闷闷不乐地要了啤酒和烟草,吸了几口之后,屋子里就升起这么大的烟雾,以至于不一会儿,我们就飘浮在烟雾中了。此外,他的脸有某种特点和引人注意之处,所以虽然他的脸色阴沉,我还是立刻就喜欢上他了。他那浓密的黑发从中间分开,打成很多小卷向两边垂下来,以致他看起来很像鲁本斯的画像。当他把大衣的领子翻下来时,我看见,他穿了件有许多带子的库尔塔,但是有一点十分引起我注意,他在靴子外边套上了精美纤巧的套鞋。在他五分钟内抽完一斗烟,把烟斗磕打干净时,我发觉了这一点。我们的谈话不想再进行下去了,那个陌生人好像在摆弄他从一个匣子里拿出来,并且惬意地观赏着的各种奇花异草。在他面前我表现出对这些美丽的植物感到万分吃惊,因为好像是刚刚才采摘下来的,于是我便问道,他是不是可能刚才在植物园里或者布赫尔那里来着。他笑了,模样有点怪异,并且回答道:“植物学看来不像是您的专业,不然的话您不会这样——”他顿住了,我小声说道:“幼稚可笑地——”“提出问题,”他坦率地补充说,“您将会,”他接着说,“第一眼就认出来阿尔卑斯山上的植物,而且知道它们是如何在钦博拉索山生长的。”陌生人的最后一句话是暗自小声说的,你可以想见,我那时候感到真奇怪。每一个问题还没说出来,就在嘴边咽下去了;但是我内心越来越有一种预感,仿佛那个陌生人我不但常常看见,而且还经常想到他。这时又有人敲窗户,店主人打开门,一个声音喊道:“做做好事,把你们的镜子罩上吧。”“噢!”店主人说,“苏沃洛夫将军来得还真够晚的。”店主人把镜子罩上,现在,一个瘦小的矮个男子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我可以说,慢腾腾,却灵活地跳了进来。他身穿一件很少有的棕色的大衣,在他蹦蹦跳跳进了屋子时,打着许多皱褶的衣裾,围着身体四周飘荡,以至在烛光的照映下看起来像是有许多个人影相互交叉在一起——如同在恩斯勒的魔幻影像中一样。此刻他摩擦掩在宽大的袖筒里的手掌,同时喊道:“冷!——冷——噢,太冷了!在意大利完全不是这样!”他终于在我和大个子之间坐了下来,说:“这烟雾简直太厉害了,烟囱对着烟囱——要是我也来一小撮就好了!”我口袋里装着那个你曾经送给我的,打磨得光华如镜的金属盒。我立刻把它掏出来,想向那个小个子敬上烟草。他张开双手扑了过来,可是几乎还没等他往烟盒看上一眼,就把烟盒推开,同时嚷着:“拿开,把这个令人厌恶的镜子拿开!”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恐怖,而当我惊讶地朝他看的时候,他又变成另一个样子了。小个子带着年轻而无拘无束的面容跳了进来,可是如今却是一个面色惨白、干枯,脸上满是皱纹的老人,用深陷进去的眼睛在望着我。我满怀惊异朝那个大个子那边挪动。“天哪,您倒是看看哪。”我想喊叫,但是大个子无动于衷,完全沉浸在他对他的钦博拉索植物的研究中,在这一刻,小个子正如他矫揉造作地自我表现的一样,高声叫喊,要人们拿过来“北方的酒”。谈话渐渐活跃起来。我虽然觉得小个子叫人很害怕,但是关于那些看似无足轻重的事物大个子能够说出很多深刻的、令人感到轻松愉快的话语来,他好像不在乎词汇的表达方式,有时候也掺杂一个不那么得体的词,然而正是这个词能够表达事物一种滑稽诙谐的本意,这样一来他就把小个子可笑的印象减弱了,我内心也越来越感到他的友善。小个子就像坐在弹簧上,在椅子上挪来挪去,双手拼命打着手势,当我清楚地发觉,他好像用两副决然不同的面孔往外看时,仿佛一股冰水从我的头顶流过,一直流到背部。首先他常常用老面孔看大个子,虽然他朝大个子看的时候不像刚才看我时样子那么可怕,大个子的安详平静和小个子的机敏灵活奇怪地形成鲜明对照。——在世俗社会的面具游戏中,内在的心灵常常用闪闪发光的眼睛从面具里向外看,识别出同根同源的人。于是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形,我们在地窖里的三个奇特古怪的人就是这样相互对望,相互识别出来。我们的谈话陷入一种幽默情境中,这种幽默只来自受到深刻伤害,直到致命伤害的情绪。“这事也有它的麻烦。”大个子说。“啊,天哪,”我插话道,“魔鬼为我们到处钉入了多少钩子,房间的墙壁上,凉亭里,蔷薇花丛中,我们从旁走过,让我们某些宝贵的自我挂在了那里。尊敬的先生,我们大家仿佛已经以这种方式丢失了什么,尽管在这一夜我主要是少了帽子和大衣。两样东西都挂在司法顾问房间里的一个钩子上,正如您知道的那样!”小个子和大个子突然明显地跳了起来,就好像是什么东西不小心一下子击中了他们俩似的。小个子用他那张很丑陋的老面孔望着我,但是立刻又跳到一张椅子上,把一块布紧紧地蒙在镜子上,这时候大个子在小心地擦着灯。谈话又费力地重新活跃起来,人们提到一个名叫菲利浦的年轻能干的画家和一幅公主的画像,那幅画像是他带着爱的情感和对上帝虔诚的渴望完成的,仿佛女主人深刻、神圣的思想点燃了他的心灵。“说起来画得很像,但是不是肖像,而是一幅画。”大个子这样认为。“它是那样真实,”我说,“简直可以说是从镜子里偷来的。”这时小个子猛地跳了起来,用老面孔和冒火的眼睛盯着我看,他喊道:“这是愚蠢,是发疯了,谁能够从镜子里偷画呢?谁能?你怎么想,也许是魔鬼吧?哎呀,兄弟,他用笨拙的爪子打破玻璃,女人白皙、纤细的手也将受伤,流血。这是胡闹。哈!嗨!噢!把镜像给我看看,偷来的镜像,我给你做一次精彩的从高处向下一跃,你,这忧郁的年轻人!”大个子站起身来,朝小个子走过去,并且说:“您别做那么没用的事,我的朋友!否则的话您会顺着楼梯被扔下去,带着您自己的镜像,那看起来可能就糟透了。”“哈,哈,哈,哈!”小个子用尖利刺耳的声音放纵地嘲讽道,“你这样认为吗?你这么想?可是我有我最漂亮的人物投影,噢,你这可怜家伙,我确实有我自己的影子!”说着他继续跳着跑了出去,我们还听到他在外面恶毒地咯咯笑着说:“我就是有我自己的影子!”大个子像是被打垮了似的,面色苍白地向后倒在椅子上,他用两只手撑着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您怎么啦?”我关切地问。“噢,我的天哪,”大个子回答,“那个恶毒的人,他似乎对我们那么怀有敌意,他跟踪我到这儿,一直到我平时常去的酒馆,平时我都是一个人寂寞地在那儿待着,那儿至多有某个地上的精灵躲在桌子底下,偷吃掉在地上的面包屑——那个恶毒的人把我带回到深重的痛苦之中。啊——失去了,我不可挽回地失去了我的影子——请您多保重!”他站起来,穿过房间中央,走到门外。他周围的一切仍旧明亮——他没有影子。我惊讶地跑过去追赶他。“彼得·施莱米尔——彼得·施莱米尔!”我欣喜地喊道,但是他把套鞋踢掉了。我看到,他怎么样跑出去,穿越岗楼,消失在夜幕中。
当我想回到地窖时,店主人在我的面前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并且说道:“亲爱的上帝保护我不受这样的客人的干扰!”
三 现象
马蒂约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守门人是一个很机警的人。当我在“金鹰”旅馆刚刚拉动门铃的时候,他立刻就给我把门打开了。我向他解释说,我是如何从聚会上溜走的,我没有戴帽子,也没穿大衣,可是我的住房钥匙在大衣口袋里,而现在把耳聋的女用人叫起来,是不可能的。于是那个友善的人(我指的是守门人)给我打开了一间屋子,举着灯给我照亮,并且祝我睡个好觉。漂亮的大镜子被罩上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把镜子上面蒙着的布拉了下来,把两盏灯放到镜台上。当我看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时,发觉我的脸色是那么苍白,模样都变得几乎认不出是我自己了。我觉得好像从镜子里边深处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当我把越来越专注的目光和思想都集中在镜子上面时,在那奇异的,好像有魔法的微光中显现出来一个越来越清晰、可爱的女子肖像的特征——我认出来了,是朱丽叶。我囿于热烈的爱情和渴念,长出了一口气,高声喊道:“朱丽叶!朱丽叶!”这时,在房间里最边上的角落里,一张床的床帏后面有呻吟、叹息的声音。我仔细倾听,呻吟声似乎变得越来越胆怯。朱丽叶的肖像消失了,我果断地抓起一盏灯,飞快拉开床帏,朝里面张望。我怎么能够向你描述我当时的感觉啊!当我看到那个小个子带着一张年轻的,虽然是痛苦得变了形的脸躺在床上,在沉睡中还从胸膛深处长出一口气,叹息着叫着“朱丽塔!朱丽塔!”的名字时,我浑身发抖。我觉得这个名字把我的内心点燃了,恐惧从我面前退却,我抓住小个子,使劲摇晃他,并且喊道:“嘿,好朋友,你怎么躺在我的房间里,醒醒,滚你的蛋,到魔鬼那儿去吧!”小个子张开眼睛,用阴郁的目光望着我:“这是一个可恶的梦,”他说,“谢谢您,把我唤醒了。”他的话听起来只像一声轻轻的叹息。我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在我看来,小个子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攫住他的那种痛苦也挤进了我的内心,我所有的愤怒都消逝在深切的悲哀中。不需要多说就能得知,守门人由于疏忽给我打开了小个子已经占了的一个房间,于是我就成了失礼的闯入者,惊扰了小个子的睡梦。
“我的先生,”小个子说,“您可能觉得,我在地窖里太疯狂,太放纵了,您把我的举止行为归之于我有时被一个该死的幽灵控制住了,我不能否认,那个幽灵把我从所有的礼仪和应有的分寸的圈子里赶了出来。难道在您身上没有偶尔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吗?”“天哪!是啊,”我沮丧地回答,“只是今天晚上就有这样的情形,那是当我再看到朱丽叶的时候。”“朱丽叶?”他用讨厌的沙哑声音说,而且他的脸又抽动了一下,突然变成了老面孔。“噢,请您让我安静一下吧——发发善心,把镜子蒙起来吧,大好人!”他十分衰弱地把脑袋枕在枕头上,向后看着说。“我的先生,”他说,“我那永远失去的爱人的名字似乎在您心中唤起了奇特的回忆,您平静的面容也明显起了变化。但是,我希望和您一道平静地度过这一夜,因此我想立刻把镜子罩上,上床睡觉。”小个子直起身子,用他那小伙子样的脸上非常温和、善意的目光望着我,同时抓住我的手,并且轻轻地握了一下说:“请您安心地睡觉吧,我的先生,我发现,我们是同病相怜的患难之交。您也应该是这样的吗?朱丽叶——朱丽塔——不管事情怎么样,您对我行使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不能有别的选择,我必须向您披露我最深的秘密——然后,您会憎恨我,蔑视我。”随着这些话,小个子慢慢地站起来,身上裹着宽大的白色睡衣,蹑手蹑脚,简直像个幽灵似的向镜子那儿走过去,站到镜子跟前。哎呀!镜子清楚地照出了房间里的物体,两盏灯和我自己,而小个子的形象在镜子里看不见,没有光线反射出他那向前探出来、紧贴着镜子的脸。他向我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他握着我的手。“如今您了解了我无边的苦难,”他说,“施莱米尔,纯洁、善良的灵魂,和我这个被遗弃的人相比还是值得羡慕的。他轻率地出卖了他的影子,可是我!我把我镜子里的影像给了她——她!哦——哦——哦!”小个子是那么悲伤地长叹,双手捂着眼睛,摇摇晃晃地朝床铺走去,立刻倒在床上。我呆呆地站在那儿,恼怒、蔑视、恐惧、同情、怜悯,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我心中对小个子产生的是什么感情,是支持还是反对。在此期间小个子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姿态那么优雅,声音那么和谐,以致我无法抗拒这种声音令人陶醉的力量。我很快把镜子罩上,把灯熄灭,像小个子一样倒在床上,不久进入了梦乡。当一缕刺目的微光把我唤醒时,大概已经是清晨了。我张开眼睛,看见小个子,他这时穿着白色的睡袍,头戴睡帽,背对着我,坐在桌边,辛劳地写着什么。他看起来像个幽灵,我突然觉得一阵恐惧;梦境突然抓住了我,把我又带到司法顾问那里,在那儿我和朱丽叶并排坐在无靠背沙发上。但是不久我就觉得,仿佛整个聚会的人群都是福克斯、韦德、肖赫,或者什么人的甜食店里一个开玩笑的圣诞节展览,司法顾问是德拉甘特的一个纤巧的、带有纸制胸部装饰的人物形象。树木和蔷薇花丛变得越来越高。朱丽叶站起来,递给我一只水晶高脚杯,蓝色的火苗从杯中向外冒。这时有人拽了我胳膊一下,小个子站在我身后,带着那副老面孔,小声说:“别喝,别喝——你倒是好好看看她啊!你难道在布罗伊格尔、卡洛或者伦勃朗的警告牌上没有看见过她吗?”在朱丽叶面前我感到一阵恐惧,因为显然她穿着她那件带蓬蓬袖、打着许多褶的袍子,头上戴着头饰,看起来完全像那些大师的画上被地狱里的怪物包围着的引诱人的少女。“你究竟为什么害怕,”朱丽叶说,“我完全拥有你和你的镜中影像。”我抓起高脚杯,但是小个子像一只小松鼠蹿到我的肩膀上,用尾巴扫着火苗,讨厌地吱吱尖叫:“别喝——别喝。”但是这时所有陈列的小糖人都活了,小手和小脚都十分滑稽地动弹着,司法顾问朝我小步跑过来,细声细气地说:“这整个的喧闹是为了什么,我的好心人,为什么这么乱?您实实在在只用您那可爱的脚立足地上吧,因为您早就发觉,您正缓缓迈步从桌子和椅子上空的空隙里离去。”小个子消失了,朱丽叶手中不再举着高脚杯。“究竟为什么你不愿意喝呢?”她问,“难道从杯子里向你冒出来的纯净、明亮的火焰不是你曾经从我这儿接受的亲吻吗?”我想把她搂在怀中,可是施莱米尔插到中间,说:“这是米娜,是嫁给拉斯克尔的米娜。”他朝一些糖人踢了几脚,那些糖人大声呻吟起来。但是不一会儿他们成百上千地聚集起来,围着我小步跑动,来到我身边,五颜六色,乱七八糟挤成一团,像一群蜜蜂在我耳边嗡嗡叫。德拉甘特的司法顾问一跃而起,一直跳到我的领带上,他把领带越抽越紧。“该死的德拉甘特的司法顾问!”我大声喊着,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阳光明媚的大白天,大概是中午十一点。那个端着早餐进来的仆人对我说,那位和我睡在同一间房间里的陌生人一大清早就动身了,并且代他向我致意。这时,我正在暗想:“和小个子有关的整个事件可能只是一个有趣的梦。”然而在那个小精灵夜里坐过的桌子上,我发现刚刚写过字的一张纸,上面的内容我已经向你通报过了,那无疑就是小精灵的奇怪故事。
四 丢失镜子中的影像的故事
终于到了这一步,埃拉斯穆斯·施皮克尔一生中在心中酝酿的愿望得以实现了。他带着快活的心情和装满的背囊,坐上了车离开北方的故乡,向美丽、温暖的意大利法语地区驶去。可爱、虔诚的女主人撒下了千滴眼泪,她把小拉斯穆斯的眼睛和嘴巴都小心地擦干净以后,把孩子举到车里,好让父亲在告别时能够亲吻他。“再会,我亲爱的埃拉斯穆斯·施皮克尔,”女人抽泣着说,“房子我会给你好好保管着,请你经常想着我,对我保持忠诚,当你爬到车上像习惯的那样,打盹睡着了的时候,别丢失了漂亮的旅行帽。”施皮克尔答应了。
在美丽的佛罗伦萨,埃拉斯穆斯找到了几个老乡,他们满怀生活乐趣和年轻人的勇气沉迷于这个美妙的土地提供给他们的尽情享乐中。他在他们面前证明自己是一个能干的同伴,在这里举行的各种各样轻松愉快的狂欢宴中,施皮克尔特别活跃的性格和给疯狂的放纵附加上深刻思想的才能给了这些欢宴活动一个独特的促进和推动。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有一个夜晚,在一个美丽的、散发着芳香的花园里,在灯光摇曳的灌木丛中,那些年轻人(埃拉斯穆斯,才刚刚二十七岁,大概也包括在内)举行非常快乐的庆祝活动。每一个人,只有埃拉斯穆斯除外,都带来一个可爱的女伴。男子身着古德意志服装,女士们身穿五颜六色、闪闪发亮的衣裙,每个人的样子都不一样,完全是离奇古怪的打扮,以致她们出现时就像妩媚地缓步行进的花朵。每当这个姑娘或者那个姑娘弹着曼陀林,唱起一首意大利情歌时,男人们就敲着装满了西西里酒的玻璃杯,在快活的叮当声的伴奏下开始唱起强有力的德意志轮唱曲。意大利的确是一个爱情的国度。晚风仿佛在充满着渴望的呻吟声中轻轻吹拂,橙树和茉莉的香气仿佛爱情的音响从灌木丛中飘过,混杂在所有不受约束的、放纵的、逗乐取笑的表演中,这种表演是可爱的女性形象开始演唱的温柔的滑稽小歌曲,就像只有意大利女子特有的一种展示。欢乐的气氛越来越浓,歌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弗里德里希,这些人中最热情的一个,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女友,另一只手举着盛着珍珠般的西西里酒的玻璃杯,高高挥舞着喊道:“不是在你们,可爱的、美丽的意大利女子这里,哪儿还能找到天堂的快乐和幸福,你们就是爱情本身。但是,你,埃拉斯穆斯,”他向施皮克尔转过身来接着说,“好像没有特别感到这一点,因为,不仅仅是你违背所有的约定、规定和风俗,没有邀请小姐到我们的庆典上,而且你今天也这么忧郁,沉默不语,难道你不能至少勇敢地痛饮,大胆歌唱吗,那么我会以为,你一下子变成了无聊的感伤主义者了。”“我不得不对你承认,弗里德里希,”埃拉斯穆斯回答,“我现在用这种方式一点也不能快乐。你是知道的,我有一个可爱的、虔诚的妻子留在家中,我从心里深爱着她,假如我在这种放纵的游戏里给自己挑选一位小姐,哪怕只有一个晚上,那显然也是对她的一种背叛。对你们这些没有结婚的小伙子来说,那当然是另一回事,可我是一个家庭中的父亲。”年轻人哈哈大笑,在埃拉斯穆斯说“家庭中的父亲”时,青春、随和的脸上皱起眉头,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然而这种表情正好显得十分滑稽逗人。弗里德里希的女伴让人把埃拉斯穆斯说的德语翻译成意大利语,然后她严肃的目光转向埃拉斯穆斯,并且抬起手指指着他,小声威胁地说道:“你,这个冷漠的,冷漠的德国人!好好地看好你自己吧,你还没看见过朱丽塔呢!”
这时,在灌木花丛的入口处有什么声音窸窣作响,一个美丽异常的女子身影从昏暗的黑夜来到明亮的蜡烛微光中。她那雪白的衣裙只把乳胸、香肩和脖颈遮住了一半,蓬起的衣袖挽到肘部,下摆宽大,打着许多皱褶,头发在前额那里向两边分开,在脑后结成许多发辫,向下散开。金项链围在脖子上,手腕上戴着好几只手镯,这一切构成了少女的华丽古典服饰,她看起来仿佛是鲁本斯或者笔法细腻的米里斯画的一个女性肖像,现在她正移动莲步款款走来。“朱丽塔!”姑娘们惊讶地高声叫起来。朱丽塔,她那天使般的美丽放射出的光芒盖过了所有的人,她用甜美可爱的声音说:“让我参加你们美好的庆典吧,你们这些能干的德意志小伙子。我想到那个人那儿去,他在你们中间,没有快乐,没有爱情。”说着,她以优雅、高贵的姿态转向埃拉斯穆斯,坐在他身旁空着的椅子上,那儿是人们预先留出来的,为他也带一个女伴来准备好的。姑娘们相互耳语道:“看哪,看哪,今天朱丽塔又是这么漂亮!”小伙子们则说:“埃拉斯穆斯交了什么桃花运,难道他赢得了最漂亮的美人的芳心,而且也许还在讥笑我们吗?”
当埃拉斯穆斯第一眼看到朱丽塔时,就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他内心引起了那么强烈的冲动。当她接近他时,有一种陌生的力量抓住了他,把他的胸紧紧压住,以致他都不能呼吸了。当其他小伙子大声赞扬朱丽塔的优雅和美丽时,他坐在那儿,眼睛紧盯着朱丽塔,嘴唇僵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朱丽塔拿起一只盛满酒的高脚杯,站起身来,把酒杯亲切地递给埃拉斯穆斯;他伸手接酒杯,碰到朱丽塔柔软的手指。他喝下酒,一股热流流过他的血管。这时,朱丽塔开玩笑地问:“难道我应该当你的女伴吗?”埃拉斯穆斯像疯了似的跪倒在朱丽塔面前,把她两只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并且喊道:“是的,你是,我爱你,永远,你这天使般的美女!我在我的梦中就看见过你,你是我的运气,我的幸福,我更美好的生活!”大家都相信,埃拉斯穆斯喝的酒上头了,因为他们从来没看见过他这个样子,他简直像是变成另一个人。“是的,你就是我的生命,你让我的心中忍受爱情之火的煎熬。让我死去吧——消亡,只在你的心中,我只愿意和你成为一体。”埃拉斯穆斯这么喊着,但是朱丽塔温柔地抓住他的手臂;他变得安静一点了,在她的身边坐下来,一会儿,被朱丽塔和埃拉斯穆斯打断的欢快的爱情游戏又重新开始了,大家又诙谐地开着玩笑,唱起快乐的歌曲。当朱丽塔开口唱的时候,仿佛从她的胸腔里发出了美妙的天籁之音,这声音在大家心中点燃了他们从不了解的,不能说清道明,只能预感到的快乐。她那完美、奇妙、水晶般清澈透明的声音中带有一种充满神秘感的炙热感情,把每一个人的情绪都完全控制住了。每个小伙子都把他们的女伴搂得更紧,四目相对,眼中放射出爱的光芒。一缕红色的微光已经宣告朝霞的降临,这时,朱丽塔建议结束庆典。于是欢乐的聚会结束了。埃拉斯穆斯正打算陪伴朱丽塔回家,可是她拒绝了,但是向他描述了一番自己的住处,这样他以后也许可以找得到。在德意志小伙子聚会结束时又唱了一遍轮唱歌曲的过程中,朱丽塔从灌木丛中消失了;人们看见她跟在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的两个仆人后面步行穿过远处的一条林荫小道。埃拉斯穆斯不敢跟着她。小伙子们于是搂着他们的女伴,高高兴兴地大步从那里离开。走在最后的是埃拉斯穆斯,内心像被渴望和爱情的痛苦撕裂了,完全是惘然若失的样子。他的小仆人举着火把在前边给他照亮。因为朋友们把他抛下了,他就这样走着,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那条街通往他的住所。朝霞已经升得很高了,仆人将火把在石子路上磕灭,但是在喷出的火星中,一个奇怪的人物突然出现在埃拉斯穆斯的面前。那是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子,长着鹰钩鼻,冒火的眼睛,阴险地撇着嘴,身上穿着一件火红的长袍,上面的金属纽扣闪闪发光。这个人笑着,用刺耳难听的声音喊道:“噢,噢!您可能是从一本旧连环画书中爬出来的,穿着您的大衣,您那开衩的紧身上衣和您那带羽毛的四角帽。您看起来真滑稽,埃拉斯穆斯先生,但是,难道您想要在街上被人们嘲笑吗?快回到您的羊皮纸书卷中去吧。”“我的服装关您什么事?”埃拉斯穆斯不高兴地说,并且想把穿红袍的汉子推到一边,从他身旁走过去,而这个人在他身后追着喊道:“喂,喂——别这么急嘛,您现在可能不能马上到朱丽塔那儿去。”埃拉斯穆斯迅速转了一个身。“您说朱丽塔什么?”他用粗暴的语气喊着,一把抓住红衣汉子的胸脯。那人却像射出的箭一样,嗖的一下飞速转身,还没等埃拉斯穆斯准备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埃拉斯穆斯手中抓着从红衣汉子袍子上揪下来的金属纽扣,惊愕地站在那里愣住不动。“这是神奇博士,他到处出现;只是他想要您干什么呢?”仆人说,但是埃拉斯穆斯感到一阵恐惧突然袭来,他急忙往家里赶。
朱丽塔用她具有的全部奇妙的妩媚和亲切态度接待埃拉斯穆斯。对于埃拉斯穆斯心中爆发出来的疯狂热情,她则抱以温和宽厚、无所谓的态度作为回应。只是她偶尔抬起眼睛,眼中闪烁出光芒,而当她偶尔用十分奇特的目光看埃拉斯穆斯一眼时,他的心中就感到一阵轻微的悸动。她从没对他说过,她爱他,但是她在和他交往的整个过程中,全部的举止、行为方式都让他清楚地预感到这一点,于是越来越紧的绳索把他捆住了。对他来说,一种真正的,充满幸福感的阳光生活油然而生。朋友们很难得再看见他,因为朱丽塔把他引到另外的、陌生的社交场合中去了。
有一次弗里德里希碰到了埃拉斯穆斯,他不放埃拉斯穆斯离开。和朋友的相遇使埃拉斯穆斯回忆起故乡和自己的家园。当他通过这些回忆变得温顺和柔弱时,弗里德里希对他说:“你知道吗?施皮克尔,你已经陷到相当危险的交友圈子里了。你想必已经发觉,美丽的朱丽塔是世上自古以来最狡猾的女子中的一个。此刻人们打算营造各种各样神秘、奇异的,让她在特别耀眼的光线中显现的故事。人们说,她如果愿意的话,就可以具有一种左右他们,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把他们捆在不能解脱的带子里,这一点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完完全全变了,你完全投入了诱惑人的朱丽塔的怀抱,你不再想念你可爱、忠实的妻子。”这时埃拉斯穆斯抬起两手捂在脸上,大声抽泣,他喊着他妻子的名字。弗里德里希大概发觉,一场怎样艰苦的斗争正在他心中展开。“施皮克尔,”他接着说,“我们赶快动身启程吧。”“好,弗里德里希,”埃拉斯穆斯激动地喊着,“你说得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产生了一种阴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预感——我必须走,今天就走。”两个朋友快步横穿过街道,达佩尔图托先生从旁经过,这人冲着埃拉斯穆斯的脸笑着喊道:“哎呀,倒是快点呀,赶快,朱丽塔已经在那儿等着呢,心中充满期待,眼中满含泪水。——唉,你倒是赶快,赶快呀!”埃拉斯穆斯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这个家伙,”弗里德里希说,“这个吉阿拉塔诺,我从心里就讨厌,这家伙在朱丽塔那里出出进进,而且把他奇异的本性出卖给了她。”“什么!”埃拉斯穆斯喊道,“这个可鄙的人在朱丽塔那里——在朱丽塔身边?”“您在哪儿耽搁了那么久,一切都准备好了,大家都在等着您呢,难道您根本就没想到我吗?”一个温柔的声音从阳台上面传了下来。这是朱丽塔,朋友们竟然没有发觉已经站在她家的门前了。埃拉斯穆斯猛地一跳,一下子进到房子里。“现在他这一进去,就再没有救了。”弗里德里希小声说,并且穿过街道继续悄悄向前走去。
朱丽塔显出从未有过的比过去更亲切、更和蔼的姿态,她穿的是当时在花园里穿的同一件衣服,她全身放射出美艳、青春、妩媚的光芒。埃拉斯穆斯把他和弗里德里希说的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了。现在,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狂喜比任何时候都使他不可抗拒地着迷,但是朱丽塔也前所未有地、毫无保留地让他感觉到她最真挚的爱。似乎只有他是她最关心的,她似乎只为他存在。据说在朱丽塔为夏天租的一个别墅里将要举行一次庆典。人们纷纷前往。在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长得非常难看,举止行为更是不端,这个人竭力向朱丽塔献殷勤,引起了埃拉斯穆斯的妒火,于是埃拉斯穆斯满怀愤怒地离开了其他人,寂寞地在花园边上的一条林荫道上悄悄地走来走去。朱丽塔四处找他。“你怎么啦?难道你不完全是我的吗?”她说着用温柔的臂膀搂住他,把嘴紧贴在埃拉斯穆斯的嘴唇上,给了他一个热吻。一股热流穿过他的全身,在疯狂的爱情之火猛烈燃烧中,他把爱人紧紧拥抱在怀中,并且喊着:“不,我不离开你,让我在丢脸的堕落中消亡吧!”听到这些话,朱丽塔脸上露出怪异的微笑,同时用那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目光每一次都在他心里激起恐惧的感觉。他们又走回到人群中。那个讨厌的意大利年轻人现在顶替了埃拉斯穆斯的角色,满怀嫉妒地被赶开了,他嘴里说出了各种各样针对德国人,特别是针对施皮克尔的,尖刻的、带侮辱性的话。埃拉斯穆斯终于不能再长时间忍受了,他迅速朝那个意大利人走过去。“住口,”他说,“停止您对德国人和对我一钱不值的挖苦讽刺,不然的话我把您扔到池塘里,您尝尝游泳的滋味吧。”这时一把匕首在意大利人的手中闪了一下,埃拉斯穆斯愤怒地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扔到地上,又朝他脖颈上使劲踢了一脚,意大利人的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呼噜声,接着就没了气息。大家都向埃拉斯穆斯冲过来,在这一瞬间,他失去了知觉——他感到自己被抓住了,被带走,离开这里。当他仿佛从深度的昏迷中醒过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小屋子里,在朱丽塔脚边,朱丽塔的头低垂着,在他的上方弯下身来,两只胳膊抱着他,支撑着他的身体。“你,这个可恶的,可恶的德国人,”她说,声音无比温柔,亲切,“你让我多么害怕呀!我把你从面临的危险中救出来,但是你再在佛罗伦萨,在意大利待下去,是不安全的。你必须走,你必须离开我,尽管我是那么爱你。”一想到离别,一种莫名的疼痛和悲哀让埃拉斯穆斯感到撕心裂肺。“让我留下吧,”他嚷着,“我愿意忍受死亡的痛苦,难道说死比没有你的生更痛苦吗?”就在这时,他觉得,好像远处有一个很轻的声音在痛苦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啊!这是忠实的德国妻子的声音。埃拉斯穆斯哑口无言,朱丽塔用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问:“你是在想你的老婆了吧?唉,埃拉斯穆斯,你很快就将会把我忘掉的。”“但愿我能够永远,永远只属于你。”埃拉斯穆斯说。他们正站在挂在小屋子的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前。镜子两旁点着明亮的蜡烛。朱丽塔把埃拉斯穆斯亲热地紧紧搂在胸前,同时小声耳语道:“把你的镜中影像留给我吧,你,最亲的爱人,它应该是我的,永远留在我这里。”“朱丽塔,”埃拉斯穆斯非常惊讶地喊起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镜中影像?”这时他往镜子看,镜子反照出了他和朱丽塔亲密拥抱的样子。“那你怎么能保留我的镜中影像呢?”他接着说,“它会随着我到处走,从每一处清澈的水中,从每一个磨得光亮的平面上对着我反照出来。”“难道你不让我圆一次这个梦吗,看到你的形象怎么从镜子里闪着微光显现出来。你平时愿意全身心都属于我的。你那不定的影像不应该留在我这儿,和我一道度过这可怜的一生吗?如今,因为你飞走了,这生活可能将永远没有欢乐和爱情。”热泪从朱丽塔美丽的深颜色大眼睛里流淌下来。埃拉斯穆斯喊起来,他由于致命的爱情的痛苦丧失了理智:“难道我必须离开你吗?假如必须离开你,那么我的镜中影像永远为你所有,永久保留在你这里。没有任何力量——哪怕魔鬼也不能把它从你那儿夺走,只有你自己占有我,连同我的灵魂和身体。”当他说这话时,朱丽塔的亲吻犹如火焰在他的唇上燃烧,然后她把他放开,满怀渴望地把手臂向镜子伸过去。埃拉斯穆斯看见,他的影像怎么样脱离了他的动作,独自显现出来,怎么样滑到朱丽塔的手臂中,然后怎么样和她一道在温馨的芳香中渐渐隐没。各种各样可怕的声音在窃笑,在魔鬼的嘲讽中大笑;深深的惊恐致使他做出濒死挣扎,他失去知觉,倒在地上,但是极大的恐惧——一阵战栗又把他从昏迷状态中拉出来,在越来越浓重的黑暗中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外,下了楼梯。在大门口有人一把抓住他,把他弄到一辆车上,车子很快向前走掉了。“看来他们有点激动,兴奋,”这人在他身旁坐下来,用德语说,“他们有点激动,兴奋,在此期间,您只要愿意完全听我的,那现在一切都将完全顺利进行。朱丽塔已经把她的工作做完了,把您推荐给我。您是一个很可爱的年轻人,令人惊讶地偏爱惬意的玩笑,这一点让我们,朱丽塔和我非常满意。我觉得您在脖颈上踢的结结实实的德意志一脚真够劲,踢得那个可爱的意大利小伙子脸色发青,头一歪,舌头耷拉出来——看起来真是滑稽可笑,不管他怎样拼命咳嗽,呻吟,也不能够立刻跑开——哈——哈——哈。”那人带着讽刺讥笑意味的声音是那么令人厌恶,他的胡扯听起来是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以致那些话听起来如同一把匕首刺进埃拉斯穆斯的胸膛。“不管您是谁,”埃拉斯穆斯说,“别说,别说出我后悔的可怕行为!”“后悔,后悔!”那人回答,“难道说,你大概后悔认识了朱丽塔,赢得了她甜蜜的爱情吗?”“噢,朱丽塔,朱丽塔!”埃拉斯穆斯叹息着呼唤她的名字。“那好,”那人接着说,“尽管您现在那么幼稚,您希望,而且也想要,但是一切都应该保留在同样平坦、顺利的路途上。虽然这是令人痛苦的,您不得不离开朱丽塔,可是我也许能够办到,让您留在这儿,让您躲过所有的匕首,逃脱您的追踪者,也逃脱可爱的司法机构。”能够留在朱丽塔身边的念头完全抓住了埃拉斯穆斯。“那怎么才能够办到呢?”他问。“我知道,”这人接着说,“一种感应性的药剂,它可以使您的追踪者失去判断能力,简单说,它的效果是您在他们面前总是以另一副面孔出现,让他们再也认不出您。到了这一天,您就可以放心地长时间并仔细地往任何一面镜子里看,而我用您的镜中影像实施一个小小的手术,一点也不会使它受到伤害,然后,您就安全了,您可以和朱丽塔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任何危险。”“可怕,太可怕了!”埃拉斯穆斯喊起来。“有什么可怕的,我最尊敬的先生?”那人嘲讽地问。“唉,我——把,我——把,”埃拉斯穆斯刚一开口——“您把您的镜中影像丢弃了,”那人连忙插嘴道,“丢弃在朱丽塔那儿了?——哈,哈,哈!太妙了,我的好先生!现在您可以跑过田野和森林,城市和村庄,直到找到您的老婆和孩子,小拉斯穆斯,重新又成为一个家庭的父亲,虽然没有镜中影像,对这一点大概您的妻子也不在乎,因为她在身体上拥有您,而朱丽塔永远只拥有您闪烁着微光的梦中幻象。”“住口,你,可怕的人。”埃拉斯穆斯嚷着。在这一刻,一支快活的、唱着歌的队伍高举着火把走近了,火把的光把车子照亮。埃拉斯穆斯看着他的同伴的脸,认出了这个丑陋的达佩尔图托博士。他一下子从车里跳出来,向队伍跑去,因为他从远处已经听出了弗里德里希优美的男低音。朋友们从一个乡村宴会上回来。埃拉斯穆斯立刻把发生的一切都向弗里德里希通报,只是隐瞒了他的镜中影像丢失了的事实。弗里德里希和他一起前行,往城里赶,一切必要的事情都很快办好了,到朝霞升起时,埃拉斯穆斯已经骑在一匹快马上,远离了佛罗伦萨。施皮克尔把他在旅途中遇见的冒险经历都记录下来。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意外事件,这件事让他开始对于镜中影像的丢失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因为他那匹马已经疲惫不堪,需要休息,他又正好来到一个大城市,于是就停留下来,毫不在意,随便在一张坐了很多人的酒店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并没有注意到对面挂着一个明亮、美丽的大镜子。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招待员,服务员中的恶棍,发觉反射出对面情景的镜子里的椅子是空的,上面没坐着人。他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埃拉斯穆斯的邻座,坐在埃拉斯穆斯旁边的那个人,于是围在整个桌边的一圈人都在嘀嘀咕咕,窃窃私语,人们看着埃拉斯穆斯,然后再往镜子里看。埃拉斯穆斯却还一点也没有察觉这一切都和自己有关。这时,一个严肃的人从桌边站起来,把他领到镜子跟前,往里边看,然后向人群转过身来,高声喊:“真的,他没有镜中影像!”“他没有镜中影像——他没有镜中影像!”大家乱喊起来,“一个没用的家伙,一个亵渎神明的人,把他扔到门外边去!”埃拉斯穆斯又愤怒,又羞愧地往他的房间里逃去;但是几乎还没等他到那儿,警察就来通知他,他必须在一个小时之内带着他完整的,和自己完全一样的镜中影像出现在当局面前,或者必须离开城市。他被那些游手好闲的乌合之众和街上的小青年追赶着迅速从那里离开,那些人还在他身后喊着:“瞧,他骑马跑了,那个把影子出卖给魔鬼的人,瞧,他骑马跑了!”终于,他摆脱了那些人的追踪。如今他只要到一处,就总是借口天生羞怯,拒绝任何映照,让人把所有的镜子都赶快蒙上,自此之后人们嘲笑地喊他“苏沃洛夫将军”,那人的做法和他一样。
当他到达他的故乡城市和他的家时,他亲爱的妻子带着小拉斯穆斯热情地欢迎他,他在平静安宁的家庭氛围里,好像很快完全忘却了镜中影像丢失的事。一天,把美丽的朱丽塔从脑子里完全忘却了的施皮克尔正带着小拉斯穆斯玩耍;小家伙两手沾满煤烟,并且把煤烟子往爸爸脸上抹。“哎,爸爸,爸爸,看我怎么把你变黑了,你往这儿看一下啊!”小孩子这么喊着,还没等埃拉斯穆斯能够拦住,就拿过来一面镜子,举到父亲面前,他自己也同时往镜子里张望。但是他立刻哭着松开手,让镜子掉在地上,自己飞快地向房间跑去,接着妻子走了进来,脸上露出惊愕和害怕的表情。“你知道,小拉斯穆斯跟我说你什么吗?”她说。“说我没有镜中影像,是不是,我亲爱的?”施皮克尔脸上硬挤出微笑说,同时尽力证明,虽然相信这件事很荒唐,可是一般来说,人们也可能丢失他的镜中影像,但是总的说来在这上边不会失去太多,因为每一个镜中影像都只是一个幻象,观察自我会导致虚荣,再加上这样的一个镜像会分裂现实的和梦中的自我形象。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妻子把蒙着卧室墙上镜子的布迅速拽了下来。她往镜子里边望去,仿佛被闪电击了一下似的,瘫倒在地上。施皮克尔把她扶了起来,但是她刚一恢复意识,就十分害怕地把丈夫从自己身边推开。“放开我,”她喊,“放开我,可怕的人,你不是我的丈夫,不是——你是一个地狱里的魔鬼,你要让我失去永恒的幸福,让我毁灭。走开,放开我,你没有控制我的权利,你这该死的!”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在房间里回响,穿过大厅,家里的人都害怕地跑了过来,埃拉斯穆斯非常生气,又十分绝望地冲出家门。仿佛被狂怒驱使,他骑马奔驰,穿过位于城市公园里的狭窄的通道。朱丽塔的形象浮现在他面前,天使般的美丽,这时他高声喊道:“你是这么报复我吗,朱丽塔,因为我离开了你,只给你留下我的镜中影像,而不是留下我自己?哈,朱丽塔,我愿意是你的,带着我的身体和灵魂,她,我的妻子把我轰出来了,她,我为你牺牲了她。朱丽塔,朱丽塔,我愿意成为你的,包括我的身体、生命和灵魂。”“您完全可以做到,我最尊敬的人,”达佩尔图托先生说,他突然站在他身旁,身穿有闪闪发光的金属纽扣的绯红色长袍。对于不幸的埃拉斯穆斯来说,这是安慰的话,因此他没有注意达佩尔图托奸诈、可憎的脸,他停住脚步,用很可怜的语调说:“我怎么才能重新找到她,朱丽塔,对于我来说可能永远失踪了!”“绝非如此,”达佩尔图托回答,“她根本离这儿不远,她正惊人地渴望得到您宝贵的自身,最尊敬的人,那儿,正如您看到的,一个镜中影像只是一个可怜的幻象。再说只要她确有把握,了解了您宝贵的自身,即连带身体、生命和灵魂,她就还给您可爱的镜中影像,完整无损地还给您,而且会对您心存感激。”“带我去她那儿——到她那儿去!”埃拉斯穆斯喊道,“她在哪儿?”“还有一点,”达佩尔图托道,“在您可以见到朱丽塔,在将要归还镜中影像,完全献身于她之前,还有一个小问题需要解决。那些人还不能够那么完全支配您宝贵的形象,因为您还被某种枷锁束缚着,这个桎梏必须打破。就是您可爱的妻子连同前途无量的小儿子。”“怎么啦?”埃拉斯穆斯突然暴怒。“与这个无足轻重的纽带的分离,”达佩尔图托接着说,“也许可以很容易以人性的方式实现。您从佛罗伦萨就得知,我懂得巧妙地准备有神奇妙用的药剂,瞧,在这儿我手中就有一种家庭备用药。只需要用上几滴,挡了您和朱丽塔的路的人只需要享用几滴,就会毫无痛苦、毫无声息地倒下。虽然人们管这叫死亡,而且死亡应该痛苦;但是苦杏仁的味道不是芳香的吗,而且这个小瓶子里锁住的死亡只有这种苦味。在愉快的倒下之后,可贵的家庭将散发出一种苦杏仁惬意的气味。请您拿着,最最尊敬的先生。”他递给埃拉斯穆斯一小瓶氢氰酸。“可怕的人,”埃拉斯穆斯喊叫起来,“难道我得毒死我的妻子和孩子吗?”“难道谁说这是毒药啦,”穿红袍的人说,“在氢氰酸里只含有一种味道很好吃的家庭备用药。我当然也有其他方法提供给您,让您得到自由,但是我希望通过您自己,完全自然地,非常人性地起到作用,这正是我的一个业余爱好。请您放心大胆地拿去吧,我的好先生!”埃拉斯穆斯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把小瓶拿到了手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飞快跑回家,来到他的房间里。妻子整夜无眠,担惊受怕,非常痛苦,她一直坚持认为,回家的人不是她丈夫,而是具有她丈夫形象的地狱幽灵。只要施皮克尔一进家,所有人就都害怕地后退,只有小拉斯穆斯敢接近他,而且幼稚地问他,究竟为什么他没把他的镜中影像带回来,母亲为此伤心得要死。埃拉斯穆斯狂怒地盯着小儿子,他手中还拿着达佩尔图托的氢氰酸瓶。小孩的胳膊上落着他最喜爱的鸽子,于是发生了这样的事,鸽子的嘴靠近小瓶,并且去啄瓶塞;结果它的脑袋立刻耷拉下去,鸽子死了。埃拉斯穆斯大吃一惊,跳了起来。“叛徒,”他喊道,“你不应该引诱我做这种魔鬼行径!”他把小瓶从敞开的窗户扔了出去,小瓶掉在院子里石子路上摔碎,成了千百块碎片。一股好闻的杏仁味冒了出来,弥漫开来,一直传到房间里。小拉斯穆斯吓得从这儿跑开了。施皮克尔整个白天被深深的痛苦折磨,直到午夜降临。这时他内心中朱丽塔的形象越来越活跃,变得生机勃勃。曾经有一次当着他的面,她脖子上的一串女人经常像珍珠一样佩带着,实际上是由那些小红浆果穿成的项链突然断开了。在把红浆果捡拾起来的过程中他迅速藏起来一颗,并且把浆果珍贵地保存起来,因为那是佩戴在朱丽塔的脖子上的。现在他把它取出来,呆呆地看着它,他的情感和思绪都集中到失去的爱人身上。这时仿佛这颗珍珠似的浆果散发出一种神奇的香气,就是往日他在朱丽塔身边时环绕着他的那种气息。“啊,朱丽塔,只要再看见你一次,我就心满意足了,然后在堕落和耻辱中走向毁灭也在所不惜。”他几乎还没把这话说出来,走廊里的门前就开始发出很轻的窸窣声响。他觉察到有脚步声,有人敲房间的门。埃拉斯穆斯由于预感到发生的事情觉得害怕,但却又怀着希望屏住呼吸。他把门打开。朱丽塔迈着十分优雅、妩媚的步子走了进来。他感到极度的欣喜和强烈的爱情,发狂似的把她搂在怀里。“瞧,我来了,我亲爱的,”她温柔地轻声说,“但是,看,我多么珍贵地保存着你的镜中影像!”她把蒙着的布从镜子上拉下来,埃拉斯穆斯吃惊地看到他的影像,镜中的他和朱丽塔紧紧依偎着,却脱离开他本人,独立存在,没有映照出他的任何动作。埃拉斯穆斯打了一个寒战。“朱丽塔,”他喊道,“难道要让我在对你的爱中发狂吗?给我镜中影像,把我连同我的身体、生命和灵魂拿去吧。”“在我们中间还有点问题,亲爱的埃拉斯穆斯,”朱丽塔说,“你知道的——达佩尔图托没有告诉你吗?”“上帝啊,朱丽塔,”埃拉斯穆斯说,“假如我只能用这个方法成为你的,那么我宁愿去死。”“达佩尔图托也绝不应该,”朱丽塔接着说,“唆使你做这样的事。这自然不好,一个誓言,一次神父的祝愿曾经能够有那么大的力量,但是你必须解脱把你束缚住的这个纽带,因为不然的话,你将永远不能整个是我的,为此我有一个不同于达佩尔图托建议的,另外更好的方法。”“在哪儿?”埃拉斯穆斯着急地问。朱丽塔用手臂围住埃拉斯穆斯的脖颈,头贴着他的胸脯,轻声耳语道:“你在一张小纸上,在你的名字,埃拉斯穆斯·施皮克尔下面写上几句话:‘我赋予我的朋友达佩尔图托对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有如下权利,他可以随意处置他们,解开束缚我的纽带,因为我愿意今后连同我的身体、我不死的灵魂都属于朱丽塔,我选出的做我妻子的人,我将通过一个特殊的誓言和她连接在一起的人。’”埃拉斯穆斯听了毛骨悚然,全身颤抖。朱丽塔火热的吻在他唇上燃烧,他手中拿着朱丽塔给他的纸。突然巨人般的达佩尔图托立在他的身后,递给他一支金属笔。在这一瞬间埃拉斯穆斯左手的一根血管跳了一下,鲜血迸出。“蘸一下,蘸一下——写呀,写呀。”穿红袍的达佩尔图托声音嘶哑地催促道。“写吧,写吧,我永远的、唯一的爱人。”朱丽塔轻声耳语。他已经用血去沾鹅毛笔了,并且开始写——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白色的人形进来了,似幽灵般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埃拉斯穆斯,她用低沉的声音十分痛苦地喊:“埃拉斯穆斯,埃拉斯穆斯,你在干什么哪,你——看在救世主的面上,把笔放下吧,别做这可怕的行径!”埃拉斯穆斯认出了那个发出警告的人是他的妻子,于是把纸和笔远远丢开。从朱丽塔的眼中放射出火花,她的脸变了样子,很可怕,愤怒的火焰使她的躯体也变了样子。“别再纠缠我,地狱里的恶棍,你不应该占有我灵魂的一部分。以耶稣基督的名义,离开我,美女蛇——从你那儿升起地狱之火,烧得通红。”埃拉斯穆斯这么喊着,用拳头使劲把还一直缠着他的朱丽塔打回去。这时响起了刺耳的哀号,发出像刀割似的不和谐音,仿佛乌鸦扇动黑色的翅膀在房间里到处乱飞似的。朱丽塔、达佩尔图托在发出臭味的浓浓烟雾中消失了,那股恶臭的浓烟好像从墙里冒出来的,把灯光弄灭了。朝霞的晨光终于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埃拉斯穆斯立刻动身到他妻子那里去。他发现她完全是一副和善、温顺的样子。小拉斯穆斯已经很活泼地坐在床上。她把手递给精疲力竭的丈夫,说:“如今我已经知道了你在意大利碰到的倒霉的一切,对你表示深切的同情。敌人的力量太大了,就像敌人如今沉湎于所有可能的恶习那样,他们也这样拼命去偷盗,不能抗拒用阴险的方法,盗窃你完美无瑕的、一模一样的镜中影像的欲望。但是,往那儿的那面镜子里看一下吧,亲爱的,好人!”施皮克尔全身颤抖着,带着可怜的表情往镜子里看。镜子仍旧清澈明亮,里边没有映照出埃拉斯穆斯·施皮克尔往外眺望的形象。“这一次,”妻子接着说,“相当不错,镜子没有把你的形象反射出来,因为你看起来是那么愚蠢,亲爱的埃拉斯穆斯。但是再说你自己大概也明白,没有镜中影像,你就是人们的笑柄,不可能是正式的,完整、没有缺陷的,得到妻子和孩子尊敬的家庭的父亲。小拉斯穆斯也已经笑话你了,首先想用煤给你画一个大髭须,因为你可能发觉不了。好吧,你再在世界上到处游荡一会儿吧,找机会从魔鬼那里夺回你的镜中影像。如果你又重新拥有它,那么你在我这里将受到热情欢迎。吻我,(施皮克尔亲吻了妻子)现在——一路顺风!有空的话给小拉斯穆斯捎几条小裤子来,因为他总滑倒,摔破膝盖,这一类东西需要许多。如果还去一次纽伦堡的话,作为爱孩子的父亲,就再加上一个五彩轻骑兵玩具和一块椒盐点心。好好保重,再会,亲爱的埃拉斯穆斯!”女人转身,面朝另一个方向,睡着了。施皮克尔把小拉斯穆斯高高举起来,紧紧地贴在胸口上;但是孩子拼命喊起来,施皮克尔只好又把他放到地上,自己走到遥远的世界中。有一次他碰到某一个彼得·施莱米尔,那人把自己的影子卖出去了;两个人想结伴走,这样的话埃拉斯穆斯·施皮克尔本该投下必要的投影,彼得·施莱米尔相反应该反射属于他的镜中影像;但是什么也没有反射出来。
失去的镜中影像的故事结束。
旅行狂热爱好者的附言
究竟从那面镜子里看到什么?我真的也是这样吗?哦,朱丽叶——朱丽塔——天使的形象——地狱的幽灵——狂喜和痛苦——渴念和绝望。你看,我亲爱的特奥多尔·阿丢乌斯·霍夫曼,在我的生活中我只看见有一种陌生的、阴暗的力量常常闯入,而且骗我睡着了,做着好梦,在这过程中,甚至把奇异的人物塞到我的梦境中。脑子里满是除夕之夜的情景,我几乎相信,那个司法顾问真的是来自德拉甘特,他的茶会是一次圣诞节之夜展览会或者新年展览会,可爱的朱丽叶是伦勃朗或者卡洛绘制的那幅诱惑的妇女肖像,不幸的埃拉斯穆斯·施皮克尔被骗走了他俊美的、一模一样的镜中影像。请原谅我这样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