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里十八号(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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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四国银行?四黑银行!(3)

开庭地点就在民事二庭(又一个“二”)。旁听席上早已座无虚席。除了十八号的众人,还有大报小报的记者,都在摩拳擦掌。

法官宣布开庭。

庄律师朗读了原告方的诉讼请求:郑二白所持的奖券有效,秦克所持的奖券无效。要求四国银行兑现两项承诺:发放奖金一万元,并把董事长关肆国的女儿关壹红小姐如约嫁给郑二白先生,促成这门姻缘。

那边,牛律师起身道:“我们当然说话算数,但我们针对的,并非原告郑先生,而是另一名大奖得主秦先生。尊敬的法官大人,我们要求法院裁定,郑二白手中的奖券无效,秦克手中的奖券为有效。”

很快就进入了法庭辩论的程序。

牛律师果然厉害,上来就把郑二白给打懵了。

“郑先生,你是四国银行的储户吗?”

“我……”

“你只须回答是或不是。”

“我……不是。可我……”

牛律师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大声说:“有奖储蓄的细则上写得很清楚,凡是在四国银行里存入二十元,成为四国银行的储户,方可以获得大丈夫有奖储蓄之奖券一张,参加抽奖。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郑先生,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参与抽奖,又何来兑奖一说?”

郑二白懵了,用眼光向庄律师求援。庄律师也不是吃素的,立刻反驳:“辩方说的,只是获取奖券的途径之一,但无论是报纸上还是奖券的背后,都没有这么一条,规定以其他方式获得奖券的人就不能参加抽奖,或者说,只有银行储户才能来兑奖,规则里没有这种排他性。”

牛律师望着郑二白:“那么郑先生,请你告诉法官大人,你手里这张奖券是从哪儿来的?既然你不是银行储户,那你是通过什么途径获取的?”

郑二白老老实实回答:“是别人送给我的。”

“谁送给你的?”

郑二白望向旁听席。

林妹妹出庭作证,按规定,须报上姓名年龄和职业。林妹妹遮遮掩掩地说,自己的客户都是男人……那年头还没有“性工作者”这种隐晦的词汇,记者们就像一群嗅到了臭味的苍蝇,一窝蜂往前凑,想拍摄林妹妹的面容,被法警制止。

“肃静!”法官举起法槌敲打。

牛律师淫邪的目光在林妹妹身上逗留片刻,又投到了郑二白身上,故作疑问:“那不对呀,她是妓女,你是男人,应该是你付给她钱才对,怎么是她倒过来给你……”

急得郑二白站起来:“我为什么要付钱给她!我又没嫖过她!我做人清清白白,没那嗜好!”

林妹妹怒目圆睁:“喂!你们律师事务所是不是在粪坑边上租的房子?要不你嘴里怎么塞满大粪!我干这行接触的男人还少吗?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他放的什么屁!郑先生是我见过的心地最善良的男人,要不大庭广众的谁愿意来帮他!”

牛律师微微一笑:“对不起,多有冒犯。我接着提问,林小姐,你是四国银行的储户吗?”

“不是。”

“那这张奖券你是从哪里来的?”

“是一个客人送给我的。”

“是嫖客吗?”

“没错。”

“他叫什么?人在哪儿?”

林妹妹不耐烦,“不晓得!我要是像你一样,来一个问一个,跟查户口似的,谁还敢来呀?”

旁听席里发出爆笑声,法官也忍俊不禁。

牛律师接着问:“那客人为什么要把奖券送给你?”

林妹妹没好气地:“那天他钱没带够,裤子穿好才说,敢吃我白食?我当场就跟他吵了起来,还动了手……”

牛律师的表情如获至宝,“是不是每次你跟客人发生纠纷,郑先生都会挺身而出?就像妓院里的龟奴一样。你跟他既是邻居,又是……”

“胡说八道,没有的事!”郑二白急得嚷,“她楼上,我楼下。楼上打起来,挺大的动静,我上楼瞧一眼,不是很正常吗?”

林妹妹狠狠瞪了牛律师一眼:“你这人嘴巴欠抽啊?我再说一遍,郑先生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从来没有揩过我的油!我非常敬重他,他是个好人。”

法官点点头:“言归正传,说奖券的事。”

林妹妹说:“那家伙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还不够,所以把这张奖券拿出来凑数。”

牛律师噢了一声:“我明白了,这张奖券的性质已经有所改变,它属于嫖资的一部分。是吧?”

林妹妹下意识地点点头。

牛律师扭过脸来望着郑二白:“郑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婚姻是不是神圣的?”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神圣的!”郑二白不假思索地说。

牛律师又问:“你从来没有嫖过娼?”

“我没那嗜好!”老郑说,“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手里要有闲钱,宁愿上旧书店淘两本中医古籍……”

牛律师挥手打断:“你是正人君子。在你眼里嫖娼是一种肮脏、龌龊的行为,对吧?”

“当然啊。”

牛律师接着说:“换句话说,嫖资是不干不净的钱。”

郑二白嗯了一声,不知不觉中掉进了陷阱。

牛律师一脸得意:“郑先生,你用一张不干不净的东西来兑奖,打算迎娶一位大家闺秀,你不觉得这是对神圣婚姻的一种亵渎吗?!”

郑二白张口结舌。

庄律师愤然:“你们把有奖储蓄和结婚捆绑在一起,使神圣的婚姻沾上了铜臭,一样是亵渎!你们没有资格指责我的当事人!”

牛律师点点头,“我们来还原一下这张奖券的历史——当它离开银行的柜台后,至少发生了两次赠与。嫖客送给证人,证人再转送给原告。问题是无论原告还是证人,都不是四国银行的储户,真正的储户,或许是那位嫖客,也可能另有其人,无从查证了。”

庄律师反唇相讥:“只要赠与是合法的,奖券就是有效的。大丈夫有奖储蓄,只规定了领取奖券的人必须是银行储户,却没有规定奖券不能赠与他人,更没有限制过兑奖者的身份。所以哪怕这张奖券是在大街上捡来的,只要有人来兑奖,你们就得兑现。当初你们吸收存款的时候,说得千好万好,一旦有人来兑奖,就绞尽脑汁以种种借口搪塞,这个不行,那个不许,无非就是想赖账。”

牛律师不甘示弱:“按你的逻辑,我们应该阻挠任何人来领奖。但事实上,除了郑二白先生,还有一位大奖得主,秦克先生,我们并没有阻挠他,这场官司,也可以说是我们替秦先生出面来打的,因为最后能娶关壹红小姐的,只能有一个男人。”

庄律师笑了起来:“秦克是演员,是汉源剧社的台柱子,经常在兰心大戏院出演话剧,像莎翁的戏,还有福尔摩斯探案,等等。关壹红小姐恰好是兰心大戏院的常客。因为这次开庭时间紧,我们准备仓促,如果再多给点时间,没准就能查出,他俩本来就认识。什么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相信四国银行的关老板,他是吞了萤火虫——肚子里雪亮的。”

牛律师看了关肆国一眼,关肆国默不作声。

旁听席里,仲自清大声道:“四国银行应该改名字叫四黑银行!黑脸、黑嘴、黑心、黑腹!”

毛跑跑腾地站起来,喊:“对,四国银行臭不要脸!”

十八号众人群情激愤:

“四国银行耍赖皮!”

“我们不相信这种银行!”

“四黑银行关门!四黑银行倒闭!”

记者们纷纷按下快门,他们要的就是这种热闹。关叁青岿然不动,一脸无所谓。只有关肆国一张苦脸,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法庭上闹哄哄,旁听席的一角,悄悄来了一个人,戴着墨镜,正是秦克,一脸沉肃。

闭庭之后,关肆国特意在法院附近的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的大沪饭店里开了一个房间,约法官闭庭后来这里见面。

不过,法官把装有支票的信封推了回去。此案的棘手在于,原告律师精准地抓住了要点。“大丈夫有奖储蓄”的游戏规则,全部刊登在当时的广告里。只强调了奖券的获取方式——成为银行的储户,每存满贰拾元可换取一张奖券。却未提及奖券能否赠与、转让甚至买卖,也未规定兑奖者必须是银行储户。换句话说,只认奖券不认人。这么一个小小的瑕疵,被原告方抠啊抠,抠出一个大窟窿来。

关肆国愁眉苦脸地说,当时要能想到的话,早就把这个漏洞给堵上了。

不管怎么说,我绝不能把女儿嫁给郑二白,他年纪大不说,从头到脚一股子中药味,我闻了就想吐。还有,他跟一个妓女纠缠不清,鬼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邻居?就这么简单?没准是老客户呢。

法官直言,最好的解决方案还是庭下和解,你主动找郑二白谈谈,不要通过律师。郑二白不是那种难缠的角色,他是个厚道人,我阅人无数,不会看错。

关肆国无奈地把支票收了起来。事已至此,只能豁出这张老脸去。

7

关肆国焦头烂额的时候,关壹红也遇上了麻烦。秦克决定退出这场游戏,不玩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讨老婆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交给法官来判,给你还是给他,何等的悲哀!就算最终赢了,抱得美人归,也很丢人。

关壹红差点没气疯了,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开药方的老男人把我给娶了,你在边上看热闹?为了赢这场官司,我爸爸跑上跑下,要打通多少关节、送掉多少红包!

“你到底爱不爱我!”关壹红单刀直入。秦克点点头说:“那还用问?”

若真的爱我,就拿出行动来!不用法院判,用别的方式,去战胜他、打败他!

关壹红指的是一种比较文明的方式:Duel(决斗)。当然不是来真的,秦克善演罗密欧、演哈姆雷特,像戏里那样,拿剑决斗,把郑二白打败了就行。

秦克觉得可笑,我要跟人家决斗,人家也得乐意啊。

“我替你去说。”关壹红说。

秦克觉得不妥。按理,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决斗,应该是男人之间协商,你一个女人提出来,显得很残忍,很腹黑!秦克决定自己找郑二白去说,顺便会会他。关壹红笑了,这才是她想要的结果,起码秦克上心了。

这边在磨刀霍霍,郑二白尚蒙在鼓里,他如约来到四国银行的董事长办公室,关肆国让关叁青事先回避,就他一个人,营造一个宽松的环境。一见面客客气气,让秘书端茶。关肆国在梅坞那边的茶园里有股份,每年谷雨前都会送来正宗的雨前龙井。

关肆国举起玻璃杯:“郑先生请看,芽芽直立,汤色清冽。这一芽一叶,俗称‘一旗一枪’,能喝上这样的极品龙井,乃人生一大乐趣。”

郑二白品了一口,也赞道:“往后都是一家人,这样的好茶每年都能喝,太好了……”

见关肆国神色有异,郑二白拿出一个锦缎的匣子,这是他送的见面礼。

关肆国打开匣子一看,大匣子里面套个中匣子,中匣子里面套个小匣子,小匣子里面再套个迷你匣子,关肆国还以为送的是一方鸡血石的印章呢,可打开一看,薄薄一片,像汤勺,但没把儿,用一根银链子挂着。啥玩意?

郑二白说:“这叫刮舌器,用来刮舌苔的,银的,老货,祖传的。”

见关肆国一脸不解,郑二白拿起来示范,放在自己舌苔刮了两下,然后放回匣子里,恭敬地递上。

“你们郑家老少几代,用它来刮舌苔,你把它送给我……这、这不合适吧?”

你不嫌脏,我还嫌脏呢!这句话关肆国没好意思说出口。

“我家里不止这一把。您放心,等我和您闺女完婚后,我上老凤祥银楼定制一把,刻上关壹红的名字,送给她。马桶夫妻可以合用,但这东西就跟牙刷一样,最好人手一把,卫生!”郑二白一脸认真。

关肆国吃不消了,赶紧把话题岔开,“郑先生是怎么会当上中医的?”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开启了郑二白的话匣子。

唉,要说这中医,我跟它还真是有缘!

年幼时,我得过一次黄疸病,全身发黄,连被窝都染黄了,后来才知道是急性肝炎,那时候根本不懂,多亏了镇上一个老中医,从山上才来黄胆草,救了我一命。

国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天津的南洋医科学校,那时候西医时髦,我学的是西医。后来不慎感染了伤寒,西医一直没看好,因为那时治疗伤寒症,西医还没有特效药,当然现在有了——金鸡纳霜。后来我改服中药,几帖药下去就痊愈了。

我想,两次结缘,必是天意,还犹豫啥?立马改读中医专门学校,学杂费省去一半。若学西医,日后开业,从办执照到添置医疗器械,可花钱哪,相比之下中医就省许多,望闻问切,全凭一己之力。

郑二白只字未提他的这间诊所,其实是哥哥郑一白留下的,唯恐关肆国想起儿子关贰铭来,然后跟他闺女一样,“你哥哥、我哥哥”的掰扯不清。

郑二白越说越来劲。关肆国心想,我是客气,随口一问,你倒好,写上回忆录了。他就直奔主题:“我的四国银行,员工加起来有三百多名,我想邀请你担任本行的中医顾问。”

“中医顾问”?郑二白听到了新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