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拿枪的女人最帅,做“牙医”的女人最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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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闸北那一片已经成了战场,而且打的是巷战,十九路军和日军犬牙交错。郑二白走南闯北,各地方言都会点(但沪语例外),日本话也能说几句。他灵机一动,弄来一套男式和服穿在里头,万一撞上日本兵,就冒充是日本侨民,蒙混过去。
进了闸北的地界,兄弟俩越往里走,越晕头转向。严格地说,这儿已经没有路了,到处是冒着烟的残墙断壁,远处时不时响起枪声。两人站着辨别方向,正巧一堵墙塌了,一块砖头不偏不倚击中郑一白的前额,血流如注。郑二白吓坏了,沿街有一间杂货铺,人去屋空,商品散落一地,郑二白拿了条崭新的白毛巾,替哥哥扎上。
出师不利,兄弟俩决定回去,结果一绕,迷路了。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他们还真就遇上了鬼子兵!还好,就俩——一个是穿黄呢制服、头戴钢盔、打着绑腿,端着“三八大盖”的士兵;还有一个年轻人,穿件西装,脖子上挂着一架照相机,头上戴了顶战斗帽,没有携带武器,估计是翻译。
双方隔着一堵断墙遭遇的,你瞪我,我瞅你,对视了半天。
郑二白急中生智,用日语喊了一嗓子,意思是别开枪,我们是侨民,自己人的干活!还撩起长衫,给他们看里头的和服。对方好像松了口气,那名翻译模样的年轻人,也用日语告诉郑二白,他们的阵地就在那头,你们这样瞎走,很容易撞上中国军队的,跟我们来。
跟你们走?郑二白暗暗叫苦,有心不去,可走不掉了,翻译前头带路,那日本兵端着三八大盖跟在后头,有点押解的意思,把兄弟俩带到了一处阵地。
天通庵路的路口,用数百只沙包堆出一个巨型的阵地,让人联想到巴黎公社的街垒。预留给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孔高低不一,最高处士兵们需要踩在板凳上才能射击。相比那些“抗战剧”里,仅堆三五个沙包、士兵趴在地上的所谓工事,估计没等开战,长官就先把你毙了。为啥?豆腐渣工事!
战斗间隙,士兵们抓紧时间,有的补充弹药,有的啃馒头。郑二白仔细一看他们的装束,有点懵——灰色的军装、臂章上写着“19A”(部队番号),德式钢盔、中正步枪、清一色的木柄手榴弹。再看那名“日本兵”,三下五除二,把黄呢制服给扒了,那名翻译也摘下战斗帽扔在地上。兄弟俩面面相觑。怎么搞的?这、这是国军啊!
让他们猜中了,还真是国军——国民革命军19路军78师156旅第6团。1931年蒋介石和胡汉民、汪精卫失和,险些开战,后宁粤议和,十九路军从江西“剿匪”前线调往上海。掐指算来,到上海仅两个多月。
这片阵地的指挥官是一位姓韩的连长。两天两夜没合眼的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削瘦的国字脸上满是胡子茬,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正是他下令,去抓一名俘虏来。那个穿西服、挂相机的年轻人姓关,叫关贰铭,是《申报》的战地记者。因为会说日语,自告奋勇帮着士兵去抓俘虏。
“报告!抓到两个日本侨民!”
“侨民?”韩连长气不打一处来,“准是给鬼子带路的!妈了个蛋,在闸北打巷战,他们对每一条弄堂都了如指掌,吃亏的倒是我们……押上来!”
兄弟俩被推上来,“误会!误会!”郑二白喊,“我们不是日本人,我们是中国人啊!”
郑一白也嚷:“我们是上海市民,我叫郑一白,这是我兄弟,他叫……”话音未落,郑二白的衣服就被士兵撕破了,露出里面的和服——
韩连长一看,扑哧乐了,小鬼子,狡猾狡猾的,跟我们使障眼法啊。
郑二白拼命解释,他们兄弟是百分之百的、血统纯正的中华民族啊!穿和服,那是因为怕撞上日本兵,打算冒充一下……
那名士兵喝道:“冒充?到底是中国人冒充日本人,还是日本人冒充中国人啊?刚才还对我说日语的!”
“会说日语,就非得是日本人吗?中国人也能说日语啊!”郑二白指着那战地记者,“他不也说日语吗?”
郑一白嚷:我兄弟是东北那嘎达的,就是现在的满洲,那里有很多日本人,他就会说日语啊……
韩连长走到郑一白跟前,抡圆了一个大嘴巴,跟着一脚飞踹,郑一白仰面摔倒。韩连长怒骂:“狗日的,好好去照照镜子,再说你不是日本人!”
郑二白把哥哥扶起来,仔细一端详,心里凉半截——哥哥额头上扎了一条白毛巾,因为伤口不断有鲜血渗出,逐渐形成一块红色的图案,圆圆乎乎的,加上白毛巾衬底,一看就是面日本旗,真是邪门了。
郑二白赶紧把毛巾扯下来,把伤口露出来,给那位韩连长看。
郑一白说,自己在上海已经十年了,在南市开诊所,是中医,他们是来找东方图书馆抢救古籍善本的……他把商务印书馆遭轰炸的事一说,韩连长大笑起来,问周围的士兵:“你们信吗?打仗了,闸北的居民都往外跑,当了难民;他们倒好,大老远的往里跑,就为了一套书!还什么洞房……洞房图书馆,图书馆有叫‘洞房’的嘛!?”
“连长,是东方,不是洞房。”士兵小声纠正。
“管它叫什么!这里哪儿来的图书馆?他娘的只有战场,死人堆的地方!”
其实打头一眼,郑二白就觉得这位姓韩的连长有点面熟,似曾相识,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姓关的战地记者接过那条白毛巾仔细看了看,问郑一白:“你是上海人?”
郑一白忙点头。
“日本浪人烧了三友实业社,到处都在抵制日货,你还用日本货?”
郑一白诧异,一看白毛巾的商标——铁锚牌。日本货!
“九一八事变”后全国掀起抵制日货的浪潮,民族产业发达的上海更是走在前头——用国产的三角牌毛巾抵制铁锚牌毛巾;用无敌牌牙粉抵制金刚石牙粉;用天厨牌味精抵制味之素,用菊花牌蚊香抵制野猪牌蚊香……
关记者投来轻蔑的眼神:“就算你是上海人,也是个汉奸!”
唉,别提了,霉到根儿了!
老天爷又帮了一记倒忙——士兵从郑二白口袋里搜出一张纸,这是日本飞机撒的宣传单,全是中文,大意是告诫十九路军的官兵们,蒋介石不是真心打这场仗,他把心思都放在江西剿共上,你们又不是老蒋的嫡系部队,他拖欠你们数百万军饷,大冷的天连棉衣棉鞋这些起码的军需品都没有,别再替他卖命了……
这张蛊惑军心的传单是郑二白在杂货铺门口捡的,看完了理应随手一扔,居然鬼使神差揣进了口袋……唉,真是霉到根儿。
韩连长火冒三丈,又掴来一巴掌,怒斥:“你们不是来找书吗?这就是你们要找的?妈的,一对狗汉奸!拉下去,一块枪毙!”
兄弟俩愣了片刻,一齐跳脚喊:“冤哪!我们冤哪!我们比窦娥还冤哪!!”
这一蹦跶,郑二白的脑子像过电一样,刷一下,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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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一年多前,民国十九年,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的中原大战激战正酣,这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军阀混战。郑二白俨然是“你们打你们的仗,我收我的蛋”,骑着小毛驴,悠闲地行走在乡间田野,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收他的鸡蛋。
郑二白收的可不是普通鸡蛋,是公鸡蛋。
公鸡蛋??
科普一下:两个蛋黄并排,叫双黄蛋,这大家都知道。有一种特殊的双黄蛋,它不是并排,而是一个蛋黄套在另一个蛋黄里。然后外面的蛋黄变成小鸡仔,里头的蛋黄就留在小鸡仔的肚子里头,久而久之形成钙化,变得硬邦邦。
严格的说,这不是鸡蛋,而是畸蛋。畸形的畸。通常公鸡体内才有。
它比小核桃大点,比大核桃小点。别小看这么个玩意儿,敲开硬邦邦的外壳,里面有一种棉絮状的物质,褐色,略带潮湿,便是精华所在。这是一味滋阴壮阳的绝世好药,平均三百只公鸡里才能觅到一枚公鸡蛋,稀罕吧?
郑二白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一只公鸡打他眼前过,他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花钱跟农夫买下公鸡,现杀,取走那玩意儿,鸡不要了,还给农夫。谁不乐意?等于白捞一只大公鸡,炖上吧!
郑二白肩膀上挂一褡裢,里头装了十几颗公鸡蛋。这一趟跑得太值了……
“站住!”
郑二白定睛一看,眼前站俩士兵。
袁世凯死后,北洋系军阀分裂,各路大帅的军服参差不齐,有仿日式的、仿德式的、仿英式的……五花八门。郑二白也闹不清这是谁的队伍,但人家端着枪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赶紧从毛驴背上下来,赔着笑脸说好话。
这个村里驻扎着一个营,营长姓韩。距这儿六七里外的小李庄,是团部。那时候架设电话不方便,多靠传令兵骑马。刚送来团长的命令,要韩部凌晨突袭小王庄,用敢死队,杀他个措手不及。
韩营长麾下有三个连,每个连挑十名精兵,组成三十人的敢死队,每人一把大刀片,不带长枪,腰里插一把装满子弹的驳壳枪,便于近战。韩营长前去训话,可一看,这群兵个个没精打采,蔫了吧唧——也难怪,三个月没领到军饷了。
这是敢死队,还是伤员队?
郑二白被押到营部,还有缴获的毛驴和褡裢。韩营长对褡裢里头硬邦邦一堆“核桃”产生了兴趣。郑二白没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韩营长叫来伙头兵,把褡裢扔给他,就照郑二白说的,敲开“核桃”壳,把里面那玩意儿和肉一块炖了,炖一大锅,给那群孬兵饱餐一顿,看看有没有效果!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郑二白尽管心疼,可不敢反对。
晚饭过后,就寝时间,本来安静的营房却炸了锅。那群蔫了吧唧的敢死队员,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上蹿下跳。有的光着膀子,噼噼啪啪拍打身上的肌肉,皮肤都拍红了;有的用脑袋撞墙,愣把土墙撞出一个凹瘪来;还有的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对天发出一阵阵嘶吼,跟笼里的困兽似的……
韩营长大喜,这公鸡蛋,太他娘的神奇了!
谁都知道,敢死队一旦冲出去,三个人里能有一个活着回来就不错了。韩营长打算做个战前动员,可能的话再挤两滴眼泪。可一看那些敢死队员,没长耳朵似的,继续亢奋,没人搭理。敢死队的队长姓刘,副官叫他过来,再一看,不对头,姓刘的家伙有点失控了,光着膀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挥舞大刀片,直奔韩营长而来……“不好!”副官大叫一声,掏出枪来,砰!那队长胸口中弹,当场就被打死了。
枪声一响,众人傻眼,场面才算控制住。
韩营长惊魂未定,质问郑二白:怎么回事!?
郑二白也糊涂,叫来伙头兵一问,这才知道,褡裢里十五个“核桃”全没了。郑二白哎唷一声,跳着脚嚎开了。按药理,一个公鸡蛋能煮一锅,早晚各服一勺,能吃上十天半月呢。你全给煮了,一顿喝光,能不失控嘛?!
韩营长不听解释,反对郑二白吼:都是你害得!奶奶的,还没冲锋队长就折了,群龙无首,你来顶替!
军中无戏言。郑二白被扒光上身,光着膀子,发给他一大刀片。凌晨五时许,天蒙蒙亮的时候,韩营长命令他带领这拨敢死队员,朝小王庄冲锋,你的任务就是一路上别让人走丢了,到了庄子口,让他们冲进去,你的任务才算完成。
郑二白哭丧着脸说,军爷,我不会打仗,我学医的……
韩连长用力拍着他肩膀鼓励道,打仗你不会,打炮你会吗?一个道理,无师自通,笨的人学得慢,聪明的学得快。我看你就是聪明人。孙中山也学医的,不当上大总统了?末了又许诺,等你胜利归来,我赏你一匹马。
郑二白说谢谢,我骑驴……
不好意思,那头驴我已经让人杀了,昨晚吃的肉就是,你自己不也吃了?
哇!郑二白当场就吐了。
一个药贩子,就这么当了敢死队的队长,万般无奈,大刀片一挥,“弟兄们,给我冲……”
“他娘的,你得身先士卒!”韩营长在后头押阵,提着驳壳枪。
弟兄们,跟我上!
“郑队长”领着敢死队朝小李庄发起了冲锋。韩营长没看错,郑二白果然是聪明人,喉咙喊得响,脚下跑得慢,前面要穿过一片树林,已经落到队尾的郑二白就地一蹲,眼瞅着那群嗷嗷乱叫的敢死队员消失在视野里。他躲了片刻,悄悄溜回去,找到马厩,把韩营长的坐骑——一匹枣红马给牵走了。
你吃我的驴,我牵你的马!
……
眼前的韩连长就是当年的韩营长。
郑二白跳着脚喊:你还认得我吗?我就是当年那收鸡蛋的呀!公鸡蛋!
韩连长愣了一下,仔细端详了半天,点点头:噢,原来是你啊!
敢死队穿过小树林的时候,辨错了方向,没有往西南方向的小王庄去,奔着东北方向的小李庄去了。那是团部所在地。当时参谋部正在开会,腰插驳壳枪、光着膀子的敢死队员们就像一群嗷嗷乱叫的野兽冲了进来,挥舞大刀片,见人就砍。参谋部五死六伤,团长的胳膊都被砍断了,惨绝人寰。
“小李庄惨案”发生后,韩营长被军事法庭追责,你自己不身先士卒,这倒也罢了,为什么把指挥权交给一个来路不明的药贩子?要把他枪毙。没想到战局变化很快,冯玉祥和阎锡山的联军大败,还没来得及执行,韩营长就当了俘虏,索性投降。
一听弟弟认得这位当官的,郑一白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原来你们认识啊。
郑二白面露喜色,对韩连长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了,我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汉奸……
韩连长微微一笑:“当然不是,你是扁鹊,扁鹊再世……”没等郑二白谦虚,韩连长脸一黑,骂道:“你他妈是披着扁鹊外衣的曹操!腹黑!你毁了我的敢死队、毁了我的团部、毁了老子的前程!”
“别浪费时间了,拉下去枪毙!”
兄弟俩接着嚎,叫着跳,可没用,枪杆子攥在人家手里。那位关记者反倒替他们说话了,他对韩连长说:“他们是老百姓,不是士兵,你没有权力枪毙他们,应该交给法院审判,终归是两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