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郑比关多了只耳朵,关比郑少了只耳朵(2)
关壹红努力镇定下来,问老郑:“她是你表姐?”
郑二白点点头。关壹红又问:“又是‘半个妈’?”
郑二白点头。
“现在又成了你媳妇?”
郑二白先点头,后摇头。
“二白,你把真相告诉她。”马凤仙十分淡定。
“表姐啊,你就饶了我吧!”老郑差点儿没跪了,“我叫你姑奶奶行了吧?”
“郑二白,你怕老婆就怕成这样?忒没出息了!”马凤仙倒火了,“你还算个大老爷们吗?”
俩人纠缠不休。忽听“嗷”一嗓子,是关壹红在河东狮吼。她的手指几乎戳到郑二白的鼻子尖上,凶神恶煞地问:“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你说不说!”
“唉,她是做过我媳妇。”
老郑叹了口气,终于坦白。屋里屋外,瞬间安静下来。
马凤仙十二岁嫁到郑家,那年郑二白七岁,妈死得早,她是又当姐姐又当妈,每天晚上,她哄着郑二白,给他讲故事,给他唱歌,他才睡得着。本来说好的,等郑二白满十六岁就圆房。可后来,老郑在县城念完国中,思想就开化了,觉醒了,于是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到了天津,读了医科学校。郑二白他爹对马凤仙说,你也走吧,老郑家对不住你,贴一笔嫁妆,你另嫁吧。可马凤仙没有,一直呆在郑家,直到公公去世。家里那一百多亩地,一直是她在管着。老郑念书的学费、生活费,包括初来上海开诊所的资金,都是她寄的。说句良心话,对老郑来说,她岂止是‘半个妈’?两个都不止!
老郑痛诉家史,马凤仙在抹泪。
“媳妇……”郑二白望着关壹红说,“你是我的亲人,最亲的亲人;可她也是我的亲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俩就别吵了。孩子跟谁姓,慢慢再商量,总有办法的。有了孩子是好事,咱千万别把好事变成坏事,媳妇你说呢?”
关壹红不言语了,心里在嘀咕,闹了半天,原来是童养媳!郑二白呀,你七岁就娶了大娘子,到了四十多岁,又娶上小媳妇,你可真有女人缘啊,美得你!
马凤仙离开屋子,在众人目光的包夹下,昂首下楼,忽听有人在鼓掌。回头一看,竟是仲自清在鼓掌,他大声说:“马大姐,我挺你,力挺你!你身上有着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你是孟姜女、你是秦香莲,你是王宝钏……你是她们的综合体!我向你表示由衷的敬佩,我要连夜写一篇檄文,歌颂你!”
马凤仙受宠若惊。
仲自清接着说:“虽然你不是郑医生的母亲,但胜似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一个母亲能做的、该做的,你都做到了;而一个母亲做不到的,你也做到了!你虽然不是郑医生的太太,但胜似太太。你给你公公养老送终,恪守孝道;你终生不嫁,从一而终,恪守妇道;你竭尽所能资助你的小丈夫,帮他学有所成,成为沪南一带的名医。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每资助他一块钱,他每获得一份成就,反而会离你更远,但你义无反顾!你……”
马凤仙感动得眼泪哗哗。
3
马凤仙走出灶披间,走到天井里,忽听一声炸雷:
“姓马的!”
林妹妹出现,堵在门口不让她走,着实把马凤仙吓了一跳。
林妹妹脸色铁青,一看就是来寻仇的。
“马凤仙,你说我赚的钞票‘不干净’,你帮我做法,你帮我挡灾,你折腾半天,分文不取,你真是天下少有的大好人哪!”
十八号众人都围拢过来,二楼的窗户也开了,关壹红和郑二白伸出头来也在看。就见马凤仙一脸尴尬,“林小姐,你好心收留我,让我住在你家里,我这算是……以恩报恩嘛。”
“以恩报恩?哼!哼!我问你,神明收我的钱是吧?”
“是啊。”
林妹妹亮出一叠中储券,“这几张钞票,就是被神明收走的,怎么会出现在你的钱包里?!”
马凤仙脸刷地白了,“你、你怎么可以翻我的东西?这是我的钱啊!”
“我的!”
“是我的……”
仲自清走上来说:“林小姐,这些钞票都是一个版子里印出来的,一模一样。你凭什么说别人钱包里的钱就是你的呢?”
林妹妹冷笑一声,拿出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有几组号码。
“你第二次做法的时候,我就怀疑上你了。昨天你做第三次,我留了个心眼,事先把钞票上的号码都抄下来了,你自己看!”
她把纸条甩到马凤仙的脸上,马凤仙顿时蔫了。仲自清缩了缩脖子,退到一边去了。
一边的马太太调侃起来:“仲先生,这‘见财起意’也是中国妇女的传统美德啊!你的文章里可不能漏了这条。”
“唉,人各有志,人各有志……”仲自清自圆其说。
“放屁!什么‘人各有志’?应该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郑二白都看在眼里,好不心痛。关壹红哼了一声:“她资助你的钱,没准都是这么来的。”
“你别胡说八道!”郑二白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北平呆了那么些年,既要生存,又要保护自己……都是叫万恶的旧社会给逼的!”
“万恶的旧社会”这个新名词,也不晓得怎么会从老郑的嘴里跑出来。
林妹妹指着马凤仙的鼻子骂:“马上收拾东西,给我滚蛋!”
林妹妹这一闹,具有“中国妇女传统美德”的马凤仙瞬间被打回原形。她灰溜溜地收拾了行囊,准备离开外滩里,被老郑阻拦。郑二白把她暂时安顿在万竹街一间旅馆里,答应在附近帮她找找房子。
接过老郑给的钱,马凤仙擦了擦眼泪说:“要别人给我钱,我不会要,我马凤仙也有骨气。可你不一样,你给多少我就拿多少,没啥好客气。你是我弟弟,又是我‘前男人’,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马凤仙的运气真不错,两天后,外滩里出了一桩大事——三十七号的宋嫂上吊了。
为啥要上吊?“打花筒”输了呗。
宋嫂死了,弄堂里哭得最伤心的,居然是马太太。其实她跟宋嫂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让她伤心欲绝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三十七号那房子,也是她的产业。
以前做房东的最怕水火之灾,那年头又没有买保险,房子没了,你租给谁去?第二怕人死在里头,老死的病死的倒也算了,最怕的就是上吊。这种悬梁自尽,一传十,十传百,这屋子还租给谁去?光抬头瞅一眼那房梁,就能让人产生无限的遐想……倒贴都没人敢住。
马太太坐在天井里,哭着骂,骂着哭。
“宋嫂啊,你个杀千刀的!你怎么不好好去死啊?黄浦江那么宽,苏州河那么长,都没盖子捂着,一头扎下去不就行了……”
陆太太在边上说:“这天往河里跳,冷啊。”
马太太说:“还可以抹脖子、吞砒霜、割手腕,或者干脆一头往墙上撞死……”
“那多疼啊!”菜头说。
马太太怒视陆太太:“照你们这么说,这个冷,那个疼,还是上吊最舒服。那你们怎么不去上吊?去啊!都去啊!”
陆书寒过来把女人拽走,菜根也把菜头拽走,就剩下马太太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干嚎。
“我算看清楚了,我房子里有人上吊,房子租不出去,你们一个个幸灾乐祸!册那,这叫什么世道?”
“马太太。”一个平静的声音传来。马太太回头一看,是马凤仙。
“租给我吧。”
马太太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马凤仙一出现,邻居们立刻围了上来。
“你、你开玩笑?”马太太问。
马凤仙说:“我哪儿有那闲工夫,我这不正找房子吗?”
“马大姐,那屋子可是……”仲自清想提醒她。
“我知道,可你们知道宋嫂为什么要上吊?”马凤仙看看众人接着说,“打花筒输钱了,把寄给老家的钱都输得精光,没脸见人了。”
大家啧啧声一片。菜头害怕地说:“那是屈死鬼,一肚子咒怨,你就不怕她来找你?”
“现在对我来说,有个安身的地方更重要,”马凤仙说,“再说了,刚死的,这鬼还嫩着呢,又不是死了上百年,阎王爷都收不了它!她要来找我,我就索性跟她谈谈,保不齐我还能帮她什么忙呢!”
万太太插嘴:“我可听说,吊死鬼、溺水鬼,最吓人……”
“好了!别说了!什么鬼不鬼的,你们谁见过?”
马太太生怕再说下去把马凤仙给吓跑了,忙不迭跟马凤仙敲定细节:“大家都姓马,就是缘分。你爽快,我比你更爽快!头三个月,你只要付一个月的房租;后六个月,我只收你三个月的房租。等过完这九个月再说!怎么样?”
“一言为定。”
居所有了着落,郑二白帮她搬行李,仲自清也来帮忙,把屋子里里外外给打扫了一遍,还悄悄问她:“方浜路上有座慈修庵,要不要请两个尼姑过来念念经、做做法事?”
“不用。”马凤仙显得很坦然,俨然一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架势。
那边,关壹红忽然很严肃地提起一件事:“你跟她,有没有登报纸解除婚约?”
“婚约?哪儿来的婚约!”郑二白莫名其妙。
“她到你们郑家当童养媳,总该立个文书、写张字据什么的,上面有你父母还有中间人的签名画押什么的。”
老郑想了想说:“有啊,可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也不懂这些。听说我爹临死的时候,把那文书当着她的面给烧了,她就自由了。”
“郑二白,我可把丑话说前头——我才是你的太太,正儿八经的太太、唯一的太太,你要是敢动别的歪脑筋,我可让你生不如死!”
“哎呀,我的好太太,你想哪儿去了?”老郑满脸苦笑,“小时候吃饭她喂着我,睡觉她哄着我,她就是我亲姐姐,等于我亲妈。我要是对她有那种念头,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了!”
关壹红哼了一声:“可我看她没安好心,居然好意思说是你媳妇!”
“吵架嘛,总想拿话盖过对方。”
“哼!”
4
三十七号又出事了!
门前围了不少人,有个女人坐在台阶上,披头散发,眼神呆滞,嘴巴歪歪着,时而眼珠朝上翻看看天,时而又低头喃喃自语。不是别人,正是马凤仙。
“我说嘛,硬要逞能,这不?叫宋嫂的鬼魂给附体了!”菜头在说。
“作孽呀,作孽!”万太太连声。
仲自清壮起胆子,上前“喂”了一声:“我说,马大姐,你还认识我吗?”
马凤仙盯住他看了半天,痴痴地笑起来,兰花指一戳:“我当是谁呢,谁不认识你呀?你个老色鬼……”
仲自清赶紧往后退,生怕被她揪住不放。
“完了,完了!”马太太顿足捶胸,“别说只收一个月的房租,就是倒贴,这房子也租不出去啦!唉,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老郑正在看病人,听谢桂枝喊“你表姐出事了!”也没心思诊脉了,匆匆打发了病人,飞奔而至。他蹲在马凤仙跟前,仔细瞅着问:“姐,是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咋住了一个晚上就变成这样啦?”
马凤仙盯住他,不言语,忽然朝他挤了下眼睛,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把郑二白给弄糊涂了。
马凤仙瞬间又恢复了呆滞的眼神,喃喃自语起来:“她跟我说话了……她跟我说话了……”
“谁跟你说话?”陆太太问。
“是不是宋嫂?”
马凤仙嗫嚅:“宋嫂……宋嫂……”
万太太忙问:“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马凤仙嘴里含糊不清。
“是不是打花筒的事?”陆太太追问。
“花筒……花筒……”马凤仙点着头。
“她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菜头、万太太和陆太太都显出焦急的表情来,异口同声的追问。
“他问我,属什么的……”
“你怎么回答?”
“我说,属狗的……”
“她怎么说?”
“她说,九号程必得是天狗,三十一号赵天申是花狗,三十三号田双福是田狗,三门一起打,必中一门。”
这几个参与“打花筒”的女人,顿时大眼瞪小眼。
“哎呀!这是宋嫂在托梦给她呀。”
“我以前听人说,凡是死在打花筒上的人,会从阴间带消息给阳间,很准的来。”
“我们要是挣了钱,就多烧点锡箔给她,让她在那边手头宽裕点!”
三个女人开始商量买多少。马太太也削尖了脑袋往里凑,不停地问:“灵不灵?到底灵不灵啊?”
见没人搭理,马太太就拽住仲自清问:“仲先生,你见多识广,你倒说说看,这种事能不能信啊?”
仲自清:“你先告诉我——‘打花筒’的地方在哪里?”
“干嘛?你也要去打?”
仲自清推了推眼镜说:“不试怎么知道呢?”
郑二白明白了马凤仙搞的鬼把戏,又不能当面戳穿,只能慢慢从人群里退出来。谢桂枝拉住他说:“郑医生,你给她开两剂药啊。”
“她这病,其实不能算是‘病’,过两天就好了!相信我,没事的。”
老郑倒背着手走了。
天一擦黑,诊所一关门,郑二白没回家,直奔三十七号。
马凤仙一个人正美呢,餐桌快要摆不下了:砂锅里有一只清炖童子鸡,盘子里炒鸡蛋、炒猪肝,碗里有红烧鱼,还有一壶绍兴老酒,都是别人“孝敬”她的。
郑二白回头看看没有人尾随,进来把门关上。
“二白,你来得正好,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叫弟妹也来,晚饭别弄了,一块吃!”马凤仙一边说一边筷子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