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人文阅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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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总序(5)

《电》不能说是以爱情做主题的,它不是一本爱情小说,它不能说是以革命做主题的,它也不是一本革命小说。同时它又不是一本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小说。它既不写恋爱妨害革命,也不写恋爱帮助革命。它只描写一群青年的性格,活动与死亡。这一群青年有良心,有热情,想做出一点有利于大家的事情,为了这他们就牺牲了他们的个人的一切。他们也许幼稚,也许常常犯错误,他们的努力也许不会有一点效果。然而他们的牺牲精神,他们的英雄气概,他们的洁白的心却使得每个有良心的人都流下感激的眼泪。我称我的小说做《电》。我写这本《电》时,我的确看见黑漆的天空中有许多股电光在闪耀。

关于《电》里面的人物我不想多说话。这部小说和我的别的作品不同,这里面的人物差不多全是主人公,都占着同样重要的地位,而且大部分的人物,都不是实生活里面的某人某人的写照,我常常把几个朋友拚合在一起造成了《电》里面的一个人物。慧是这样造成的,敏也是这样造成的。影和碧,克和陈清,明和贤,还有德华,都是这样地造成的。但我们似乎也不能够因此就完全否认了他们的真实性。

李佩珠这个近乎健全的性格,须得在结尾的一章里面才能够把她的全部长处,完全地显露出来,然而结尾的一章,一时却没有机会动笔了。这个妃格念尔型的女性,完全是我创造出来的。我写她时,我并没有一个模特儿。但是我所读过的各国女革命家的传记,却给了极大的帮助。

吴仁民做了李佩珠的爱人,这个人似乎一生就离不掉女人。在《雾》里面他有过瑶珠,在《雨》里面他有过玉雯和智君;现在他又有了佩珠。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吴仁民了,这就是说他不再是我的那个朋友的写照,他自己已经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格,获得了他的独立的存在,而成为一个新人了。

高志元也许可以说是不曾改变,他不过显露了他的另一面,但是他的健康的恢复会使人不大认识了。

我说过我是拿了那个瘦长的年青朋友做模特儿写了方亚丹的。方亚丹和德不同,方亚丹不像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虽然慧说他粗暴,其实他不能算是一个粗暴的人,那朋友还比他粗暴得多。那朋友对女人的态度是充满着矛盾的。我知道他的内心激斗得很厉害。他在理智上憎恨女人,感情上却喜欢女人。所以有人在背后批评他:口里骂女人,心里爱女人。他不仅这样,他和别人争辩不胜的时候就常常拉我去做他的挡箭牌。同样他的对手也拉了我去对付他。所以有时候会有人从远的地方写信来征求我对于恋爱的意见。有一个朋友因为被那年青朋友骂得没办法了,曾经写过一封长信来报告他的恋爱的经过,要我下一个判断。因了那年青朋友的行动,在外面就起了一个传说:我和他还同一个广东朋友,就是在济南轮船的甲板上谈了一夜的我们三个人,组织了一个反对恋爱的三人团[5]我第一次听见这传说还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听来的。那时他告诉我,他已经在秘密地讲恋爱了。所以最近还有人问我:“三人团里面已经有两人破了戒约,你现在怎样?”我只是笑笑罢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三人团的事情。

这些事方亚丹是不会做的。方亚丹高兴的是和小学生在一起,或者忙着去养蜂。这事情那个朋友却也高兴做。所以当我看见他和小学生在一起玩耍,或者忙着换巢毁王台,在蜜蜂的包围中跑来跑去的时候,我便禁不住像李佩珠那样地奇怪起来:“他这个粗暴的人怎么可以和蜜蜂和小学生做好朋友?”

那个瘦长的朋友的确和方亚丹一样是一个有孩子的心的人。我枪杀了方亚丹,我很悲惜失掉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友人。但那瘦长的年青朋友还活着,听说他已渐渐克服了肺病。那么我祝他能够早早回到他的蜜蜂和小学生中间去。

慧这个人我自己也很喜欢。她那一头狮子的鬃毛一般的浓发还时时在我的眼前幌动。她不是一个健全的性格。她不及佩珠温柔,明白,坚定;不及碧冷静;不及影稳重;不及德华率真。但她那一泻千里般的热情却超过了他们大家,她比她们都大胆。她被人称为恋爱至上主义者,而其实她的性观念是很解放的。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间不会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她常常唱的这一句话给我们暗示了她的全部性格。

敏和慧相爱过,但自由性交主义者的慧是没有固定的爱人的。敏爱过慧,现在还在爱慧,不过现在他已经把爱情看得很轻了。他这个人在两年半中间变得最多,而且显露了一点精神异常的现象,使他带了病态地随时渴望着牺牲。他正如佩珠所说是一个太多感情的人,终于被感情毁了。他为了镇静那感情,就独断地一个人去做了那件对于人家都没有好处的事情。

陈清这个典型是有模特儿的。那是我的一个敬爱的友人,他现在还在美国作工。他的信仰的单纯与坚定,行动的勇敢与热心,只有和他认识的人才能够了解,陈清的最后的不必要的牺牲,在我那朋友的确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事情从吴仁民一直到敏,他们都不会做。但陈清做出来却没有一点不合情理的地方。这与他的性格很相合,不过这个典型的真实性恐怕不易为一般年青读者所了解罢。

贤这个孩子也是有模特儿的,但是不只一个。我几年前在一个地方看见他常常跟着“碧”东跑西跑,脑里留了一个印象。然而我那时所看见的却只是他的外表,(不是面容,贤的面容是从另一个孩子那里借来的,)所以后来写贤时,我也是把几个人拼起来写的。不知道怎样我自己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关于《电》,可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该说的话似乎还有,但我也不想说了。我于是合了那本摊开在我手边的《电》。我这样做了以后,我的眼前就现出了李佩珠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鹅蛋形的脸,接着我又看见被飘散的黑发遮了半个脸庞的慧。我的心因了感激,因了鼓舞而微微地颤动了。我的灵魂被一种崇高的感情沐浴着,我的心里充满着那献身的渴望。恰恰在这时候我的眼前显现了两张信纸,这是我想答覆而终于没有答覆的一封信,所以我平日就把它夹在《电》里面。

我很久就想给先生写一封信了,很久很久!先生的文章我真读过不少,那些文章给了我激动,痛苦和希望,我老以为先生的文章是最合于我们青年人的,是写给我们青年看的。我有时候看到书里的人物活动,就常常梦幻似的想到那个人就是指我!那些人就是指我和我的朋友,我常常读到下泪,因为我太像那些角色,那些角色都英勇的寻找自己的路了,我依然天天在这里受永没有完结的苦。我愿意勇敢,我真愿意抛弃一切束我的东西呵!——甚至爱我的父母。我愿意的真的“生活”一下,但现在我根本没有生活。

我是个大学低年级生。而且是个女生,父母管得我像铁一样,但他们却有很好的理由。——把我当儿子看,——他们并不像旁的女孩的父母,并不阻止我进学校,并不要强行替我订婚,但却一方要我规规矩矩挣好分数、毕业,得学位、留美国;不许我和一个不羁的友人交往。在学校呢,这环境是个珠香玉美的红楼,我实在看不过这些女同学的样子,我愿找一条出路,但是没有!这环境根本不给我机会,我骂自己,自己是个无用无耻的寄生虫,寄生在父母身上,我有太高太高的梦想,其实呢,自己依然天天进学校上讲堂,回家吃饭以外,没有半点事,有的男同学还说我“好,”其实我比所有的女生更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