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墙的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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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玛丽拉·卡斯伯特震惊万分

马修刚一推开门,玛丽拉就连忙迎了上来。当她的目光往下,落在了一个身着呆板丑陋棉衣、梳红色长辫、满眼闪烁渴望的古怪小东西身上时,不禁顿住了脚步,惊诧不已。

“马修·卡斯伯特,这是谁?”顿了一下后她突然拔高声音问道,“男孩子在哪呢?”

“没有什么男孩子。”马修可怜巴巴地说,“只有她。”

他说完朝这孩子努努嘴,这才想起他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呢。

“没有男孩子!可是肯定得有男孩子啊!”玛丽拉很坚持,“我们不是给史宾赛夫人捎过话,让她带个男孩子来吗?”

“好吧,可她没那么做,她带来了这个小姑娘,我问过站长了,而且我必须把她带回家来。无论这其中有怎样的误会,我都不能把她丢在那里。”

“好吧,真是干得漂亮。”玛丽拉激动地喊起来。

在这段对话中,这个孩子一直保持着安静,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兴奋之情从脸上一扫而空。突然间她好像一下抓住了话里的重点。她丢下她宝贵的毛毡旅行包,往前跳了一小步,双手紧握在一起。

“你们不想要我!”她喊起来,“你们不想要我因为我不是个男孩子!我应该想到的,没有人真的想要我,我应该想到的,美好的事情是不可能长久的。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有谁当真想要我。哦,天啊,我该怎么办,我就要掉眼泪了!”

她确实掉眼泪了。她在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伸出双臂搭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而后就暴风骤雨般地哭起来。玛丽拉和马修的目光越过壁炉,求救般地望着彼此。他们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还是玛丽拉磨磨蹭蹭、别别扭扭地走上前去。

“好了,好了,根本没必要哭成这个样子。”

“不,完全有必要!”这孩子迅速抬起脑袋,露出挂满泪珠的小脸和颤抖的嘴唇,“如果你也是个孤儿,你来到一个自以为会成为家的地方,结果却发现他们并不想要你,只因为你不是个男孩子,你也会哭成这样的。天啊,这简直是我身上发生过的最悲惨的事情。”

玛丽拉的脸上露出了某种表情,这表情因长久不用而有些生锈迟钝,勉强看得出是笑容,这缓和了她眉目间的严肃。

“好了,不要再哭了。我们今天晚上不会把你扫地出门的。你得待在这,直到我们调查清楚事情的原委。你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犹豫了片刻。

“你可不可以叫我科迪莉亚?”她渴求地说。

“叫你科迪莉亚?这是你的名字吗?”

“不不不,确切地说这不是我的名字,但是我很喜欢被叫做科迪莉亚。这是个优雅十足的名字。”

“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科迪莉亚不是你的名字,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

“安妮·雪莉。”她支支吾吾、极不情愿地承认了自己对这个名字的所有权,“可是,哦,请一定要叫我科迪莉亚。如果我只是在这里待上很短很短的时间,那叫我什么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不是吗?安妮实在是个一点都不浪漫的名字。”

“什么浪漫不浪漫的,简直胡说八道。”玛丽拉冷漠无情地驳回她的请求,“安妮是个很不错的名字,平易近人。你不需要为这个名字感到羞愧。”

“哦,我并不是为这个名字羞愧,”安妮解释道,“我只是更喜欢科迪莉亚这个名字。我总是幻想科迪莉亚是我的名字——至少最近几年都是这么想的。在很小的时候我经常幻想自己的名字是婕拉尔丁,但现在我更喜欢科迪莉亚。不过如果你坚持叫我安妮的话,那么请叫我拼写里有字母E的那个安妮[1]。”

“怎么拼写有什么关系吗?”玛丽拉一边问一边提起了茶壶,脸上又露出一抹那种生了锈的微笑。

“哦,这太不同了!带E的拼写看起来漂亮多了。当你听到一个名字的发音时,你不会在脑海中看到它的样子吗?就好像是被打印出来一样。我看得到。A-n-n看起来太糟糕了,A-n-n-e看起来就更加令人肃然起敬。如果你能够用带字母E的那种拼写叫我安妮的话,我就可以同自己讲和,不能叫做科迪莉亚也没关系。”

“很好,那么,带字母E的安妮,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这件阴差阳错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们给史宾赛夫人捎了口信,让她给我们带一个男孩来。是救济院里没有男孩子了吗?”

“不是的,那里有足够多的男孩子。但是史宾赛夫人说得很清楚,你们要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孩子,然后舍监就觉得我可以。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太开心了我昨天晚上都没能睡着。”她略显嗔怪地转向马修,“为什么在车站的时候,你不告诉我你们不想要我?为什么不直接把我留在那里?如果我没有看见喜悦白路和波光之湖的话,恐怕还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玛丽拉盯着马修,向他求助。

“她——她只是在说,在说我们回家路上说的一些东西,”马修匆匆说道,“我得出去把母马安置好,玛丽拉。我回来的时候茶水能好吗?”

“史宾赛夫人有没有带其他什么人和你一起来?”马修说完就出去了,玛丽拉还在继续追问。

“她带着她自己要领养的莉莉·琼斯。莉莉只有五岁,她很漂亮,有一头坚果一样的棕色头发。如果我也特别漂亮,也有坚果一样的棕色头发,你们会留下我吗?”

“不会。我们需要一个男孩子来帮马修干农活。女孩子对我们来说完全没有用处。把你的帽子脱下来。我要把它和你的行李一起放到玄关的桌子上。”

安妮顺从地脱下帽子。马修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们便坐下来开始吃晚饭。可是安妮什么也吃不下。她味同嚼蜡地一点点啃着黄油面包,玻璃圆齿碟里盛着沙果蜜饯,摆在她面前的餐盘中,可她什么也咽不下去。

“你什么也没有吃。”这一切没能躲过玛丽拉敏锐的双眼,她一直盯着安妮,仿佛这孩子身上有什么严重缺陷似的。安妮叹了口气。

“我吃不下。我正处在深深的绝望之中。当你处在深深的绝望中时,你能吃得下吗?”

“我从来没有处在深深的绝望中过,所以我说不好。”玛丽拉答道。

“你没有过吗?好吧,那么你有没有试着想象过你处在深深的绝望中呢?”

“不,没想过。”

“那么我认为你是不会理解这种感受的。这种感觉实在非常难受。当你想要吃饭的时候,就有一块东西从你的嗓子眼里直往上冒,你根本无法吞咽,如鲠在喉,就算是焦糖巧克力也照样咽不下去。我在两年前曾经吃过一块焦糖巧克力,真是人间美味。从那以后我总是梦到自己拥有很多很多的焦糖巧克力,却总是在我要吃进嘴里的时候就醒过来。我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没办法吃下东西而生气。一切都棒极了,可我确实吃不下。”

“我猜她是累了。”马修说道,从牲口棚里回来后他还没有说过话呢,“最好让她上床睡觉,玛丽拉。”

玛丽拉早就在发愁,到底要让安妮睡在哪里好呢。她本来是在厨房里准备了一张沙发床给他们等待着的那个男孩。可是,那里虽然整洁又干净,但无论如何都不是能安置女孩子的地方。客房肯定不能给这个来历不明的流浪儿住,所以只有那间有着尖屋顶和山墙的东厢房可以让她暂且住下了。玛丽拉点燃一支蜡烛,让安妮跟她走,安妮便鼓起勇气照做,并且在经过玄关的时候从桌上拿起了自己的帽子和毡帽旅行包。玄关收拾得很整洁,有条不紊,而那间她即将栖身的山墙房看起来则更加整洁。

玛丽拉把蜡烛放在一张脚桌上,随后铺好了床褥。

“我想你应该有睡衣吧?”玛丽拉问道。

安妮点了点头。

“是的,我有两件,是救济院的女舍监给我做的。它们都寒酸得可怕。救济院里的物资从来都不够用,所以东西总是做得紧巴巴的——至少在像我们那样贫穷的救济院里,情况就是这样。但是你可以在穿着那些破烂衣服的时候,想象自己是穿着可爱的彩色睡衣,领子上还有一圈装饰,这算是一种安慰吧。”

“好了,快点脱掉衣服上床去。几分钟之后我会回来取走蜡烛。我可不相信你会自己吹灭它,把房子烧了倒是有可能。”

玛丽拉离开后,安妮忧郁地望着她周围的一切。光秃秃的墙壁刷着白色石灰涂料,令人毛骨悚然,安妮觉得它们一定是为自己赤身裸体、毫无装饰而感到痛苦万分。地板也是同样光秃秃的,只在屋子中央有个圆形的编织垫,那是安妮不曾见过的样式。床在一个角落里,是一张很高很老旧的床,床上有四根低矮的黑色床杆;另一个角落里就是前面说到的三脚桌,桌上铺着又肥又大的红色天鹅绒针织垫,垫子特别硬,任你再锋利的针头都无法将其穿透;三脚桌上方挂着一面六英尺宽八英尺高的小镜子;在三脚桌和床之间就是窗户,上面挂着褶皱不堪的白色棉布作为窗帘,冷冰冰的;正对窗户的是个脸盆架。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冷硬,让安妮的每一块骨头都微微颤抖起来。安妮一边啜泣一边飞快脱掉衣服,换上她并不合身的小睡衣。她飞快跳上床去,把脸朝下埋进枕头里,又把床上的被子拉起来蒙住脑袋。当玛丽拉上来取蜡烛的时候,只见那些寒酸的衣服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板上,而床上则像被狂风暴雨席卷过一般,这种种迹象无不体现着安妮在这个房间里的存在。

玛丽拉不动声色地捡起安妮的衣服,把它们整齐地叠放在一张呆板的黄色椅子上,而后她拿起蜡烛,走到床边,“晚安。”她说道,略显笨拙尴尬,但绝非不友好。

安妮忽然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露出白色的脸庞和大大的眼睛,吓了玛丽拉一跳。

“你明明知道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一个晚上,你怎么能如此轻松地说晚安呢。”她的口气很明显充满责备。

说完她又把自己埋了回去。

玛丽拉慢慢下楼,走进厨房,去洗晚饭用的餐具。马修正在抽烟,这无疑是心里烦闷的标志。他鲜少抽烟,因为玛丽拉坚决反对,她认为这是非常恶劣的嗜好。所以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情况或者季节里,马修才会很想抽烟,这种时候玛丽拉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因为她明白,一个真正的男人总是需要某种途径去宣泄内心的情绪。

“好吧,真是好样的,乱成一锅粥了。”玛丽拉生气地说,“这就是我们没有亲自出马而是托人捎信的结果。理查德·史宾赛家的人不知怎么把我们的意思弄拧巴了。明天早晨,咱们俩之间必须得有一个人驾车去见史宾赛夫人,这是肯定的。这个女孩必须要被送回救济院。”

“嗯,我想大概得这样吧。”马修有点不情愿地应和。

“大概得这样?你自己难道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吗?”

“这个嘛,她真的是个很不错的小家伙,玛丽拉。她那么想在这里待下去,我们却要把她送回去,总觉得有点说不过去。”

“马修·卡斯伯特,你说这话的意思不是要把她留下吧!”

就算马修说自己喜欢倒立,玛丽拉的惊讶程度也不会比现在更甚。

“这个,现在,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完全是。”马修结结巴巴地说着,因为自己的词不达意,他感觉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我想,我们大概是很难把她留下来吧。”

“我得说,绝对不行。她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

“我们或许能对她有好处。”马修脱口而出,颇令人意外。

“马修·卡斯伯特,我确定那个孩子一定是给你下蛊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就是想留下她。”

“这个嘛,她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家伙。”马修很坚持,“你真应该听听她从车站回来的路上说的那些话。”

“哦,她伶牙俐齿的,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可帮不上她什么。我不喜欢喋喋不休的孩子。我不想要个孤女,而且就算我要的话,也绝不会选她。我觉得我完全不了解她。不可以,必须马上打发她走人,从哪来回哪去。”

“我可以雇一个法国小男孩来帮我。”马修说,“而她正好可以同你做伴。”

“我可不想要什么同伴,简直自找麻烦。”玛丽拉毫不犹豫地说,“我是不会留下她的!”

“这个嘛,当然了,你说了算,玛丽拉。”马修站了起来,把烟管放在一边,“我要去睡觉了。”

马修去睡觉了。玛丽拉收拾完盘子后也去睡了,可她的眉头始终紧锁。而在楼上,东边的山墙房里,一个倍感孤独、心灰意冷又无依无靠的孩子,哭着入睡了。

注:

[1]安妮的名字是Anne,容易与Ann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