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山墙的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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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安妮的身世

“你知道吗,”安妮就像对十分信赖的挚友吐露秘密一样,“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享受这次旅途了。这是我的经验,只要你能下定决心去享受什么事情,就一定可以做到。当然啦,这个决心一定要下得非常坚决。在我们的旅途中,我不会去想我将要回到救济院去,我只会去想这趟旅途本身。哦,你看,那里有一株野玫瑰早早开花了!它是不是很可爱?你不认为做一株玫瑰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吗?如果玫瑰花能够开口说话就太好了,我敢肯定它们会告诉我们非常美好的事情。粉色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颜色吗?我爱粉色,但我没有办法穿粉色衣服。红头发的人不能穿粉色,即使在想象里也不行。在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谁的头发小时候是红色的,但是长大后就变成了其他颜色?”

“不,我不认识这样的人。”玛丽拉毫不留情地说,“我也不认为在你身上会发生那种事。”

安妮叹了口气。

“好吧,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的人生恰似埋葬希望的坟墓’,这是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的句子,每当我对什么事情感到失望无比的时候,就会把这句话念出来安慰自己。”

“我可看不出这怎么就能安慰自己了。”玛丽拉说。

“为什么看不出来,这句话听起来是那么美、那么浪漫,你知道的,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书里的女英雄一样。我对浪漫的事物一向很感兴趣,而一座埋葬希望的墓园简直就是一个人所能想象到的最浪漫的场景,不是吗?如果我有这样一座墓园我会很高兴的。我们今天会穿过‘波光之湖’吗?”

“我们不经过巴里家的池塘,如果你说的‘波光之湖’就是指这个的话。我们会沿着滨海路走。”

“滨海路听起来不错。”安妮痴迷地说,“它就像听起来一样好看吗?你一说滨海路我的脑海里马上就浮现出了一幅画面。白沙滩也是个很美的名字。但是我并不像喜欢埃文利一样喜欢白沙滩。埃文利是个可爱的名字,听起来像一段旋律。到白沙滩去要多远?”

“五英里。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喋喋不休,那么你还不如跟我说点有用的东西,比如说关于你自己的一些事情。”

“哦,我所知道的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丁点儿值得讲述。”安妮满怀期待地说,“如果你能够允许我只跟你讲我想象中的自己,那你一定会觉得更有意思。”

“不,我不想听任何你想象出来的事情。你只要实话实说就可以了。从头说起,你在哪里出生,几岁了?”

“三月的时候我就满十一岁了。”安妮只得向干巴巴的现实妥协,语气听起来很是沮丧,“我出生在新斯科舍的柏林布鲁克。我爸爸的名字是沃尔特·雪莉,他是柏林布鲁克中学的老师。我妈妈的名字是贝莎·雪莉。沃尔特和贝莎这两个名字很可爱是不是?我很高兴我的父母有这么好的名字。如果有一个叫做——嗯,叫做杰迪戴亚的爸爸,那会觉得多丢脸呀,是不是?”

“我不认为一个人的名字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品行良好。”玛丽拉说道,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见缝插针地灌输一些有所裨益的道德观念给这个孩子。

“这个嘛,我说不好。”安妮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我有一次在书里读到,玫瑰就算不叫玫瑰,闻起来也同样芳香,但是我从来都不相信这种说法。我可不相信如果玫瑰被叫做蓟或者臭卷心菜它还能那么美好。当然了,就算我的爸爸叫做杰迪戴亚,我也会觉得他一定是个非常好的人,但我可以肯定,如果他真叫这个名字,一定会令我痛苦。对了,我妈妈也是中学老师,不过她和爸爸结婚以后就放弃了教师工作,想想也知道她会辞职,因为有个丈夫就已经责任重大了。托马斯太太说,他们就像一对小婴儿,而且穷得像教堂里的小老鼠。他们搬到了柏林布鲁克一座特别小的黄色房子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房子,但是我无数次想象过它的样子。我猜起居室的窗外一定种满了忍冬,前院里则开满紫丁香花,屋里全是山谷里采来的百合。没错,每一扇窗户上都挂着棉布窗帘,棉布窗帘会让房子很有气氛。我就出生在那栋房子里。托马斯太太说我是她见过的最难看的小婴儿,我又瘦又小,除了眼睛之外毫无可取之处,但是妈妈却觉得我漂亮极了。同一个到你家来帮佣的穷人比起来,我总觉得妈妈应该是更好的裁判,你不这样想吗?我很高兴妈妈对我相当满意,如果我觉得自己让她失望透顶的话,肯定会非常难过,因为生了我以后她并没有活太久,你知道的。我三个月的时候她就害热病去世了。我真希望她能够活到我开口喊她妈妈的时候,我觉得喊‘妈妈’这两个字特别甜蜜,你觉得呢?四天以后爸爸也因为热病去世了。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孤儿,人们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这些都是托马斯太太告诉我的。你看,就算是那时候也没有人想要我。这似乎就是我的宿命。爸爸妈妈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大家都知道他们没有任何亲戚在世。最后是托马斯太太说她来收养我,尽管她很穷,还有个酒鬼丈夫。是她一手把我拉扯大的,你知不知道亲手拉扯大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是说被亲手拉扯大的那个人就应该比别人好吗?只要我一淘气托马斯太太就会教训我,说我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坏,我可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就会像这样责备我。

“后来托马斯先生和托马斯太太从柏林布鲁克搬去了马里斯维尔,我一直和他们一起生活到八岁。我帮忙照看托马斯家的孩子,他们有四个比我年纪小的孩子,而且我和你说,他们真的特别难带。后来托马斯先生被火车轧死了,他的母亲答应照顾托马斯太太和她的孩子们,但却不愿意带上我。托马斯太太说这下她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才好。正好住在上游的哈蒙德太太跑来,说要把我接走,因为我很善于照顾小孩子。于是我就去了上游地区和她一起生活,住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里。那里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我敢肯定如果我没有想象力的话,是绝不可能在那种地方生活下去的。哈蒙德先生在那里开了一家小锯木厂,哈蒙德太太生了八个孩子,她有三次生的都是双胞胎。通常情况下我还是挺喜欢小孩子的,但是连续三次生出双胞胎也实在太多了吧。当最后一对双胞胎降生时,我很坚决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哈蒙德太太,随时要抱这么多孩子让我太疲劳了。

“我在上游地区和哈蒙德太太一起生活了两年左右,此后哈蒙德先生去世了,哈蒙德太太的家也散了,她把孩子们分别送到了亲戚家里,自己则是去了美国。因为没有人收留我,所以我不得不来到霍普顿的救济院。连救济院也不想让我留下,他们说那里已经人满为患。但他们不得不留下我,直到史宾赛夫人来接我的时候,我在那里一共生活了四个月。”

安妮用又一声叹息结束了这段回忆,这次叹息是因为释放了自己。很显然,她不喜欢讲述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经历,因为这个世界似乎并不想要她。

“你上过学吗?”玛丽拉一边问她,一边驱使栗色母马们向下奔往滨海路。

“没怎么上过。我和托马斯太太生活在一起的最后一年去上过一点学。搬去上游区域之后离学校就太远了,冬天就没法去学校,到了夏天又有暑假,所以我只有春天和秋天的时候能去学校。当然我在救济院的时候也去上学了。我认识很多字,还背了好多首诗,什么《霍亨利登之战》啊,《弗洛登后的爱丁堡》啊,《莱茵河之源》啊,还有好多《湖中女郎》和詹姆斯·汤普森《四季》中的大部分篇章。你喜欢那些让你浑身颤栗的诗歌吗?第五册里有一首诗叫做《波兰的衰落》,那首诗就令人激动不已。当然我还没有学到第五册,我只学到第四册,不过那些高年级的女孩常常把她们的课本借给我看。”

“那些太太,我是说托马斯太太和哈蒙德太太,她们对你好吗?”玛丽拉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安妮,问道。

“呃——嗯……”安妮有点支支吾吾,她敏感的小脸突然涨得通红,眉目间流露出颇为尴尬的神色,“哦,她们是想对我好的,我知道她们是想尽可能善待我。所以当人们想要对你好的时候,就算他们并没有真正做到,你也不会那么在意。她们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操心,你知道的。你看,有个酒鬼丈夫就挺不好过的。接连三次生出双胞胎肯定是更不好过,你不觉得吗?但是我能肯定她们是想对我好的。”

玛丽拉没有再问更多问题。行过整条滨海路时,安妮都沉浸在一种静默的欢喜里,而玛丽拉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驾车时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她的心里突然涌出对这个孩子的怜悯之情来。她都度过了怎样饥寒交迫、孤苦伶仃的日子啊,做牛做马、贫困潦倒、无人关心。玛丽拉很敏锐地从安妮讲述身世的字里行间觉察出了真相。这就难怪她会对即将拥有一个真正的家感到那么高兴。要送她回救济院去实在是太遗憾了。假如她,也就是玛丽拉,放任马修不负责任的异想天开,让这孩子留下来,又会怎样呢?他很固执,而这孩子看起来也是个挺可爱听话的小家伙。

“她要说的话可太多了。”玛丽拉想道,“不过这方面是可以被调教好的。而且在她说的那些话里,并没有什么不礼貌或者粗鄙的语言。她很像个淑女。看起来她的家人也应该都很不错。”

滨海路草木丛生,原始幽僻,人迹罕至。路的左边是矮小的冷杉,纵然长年与猛烈的海风搏斗也始终不屈不挠、枝繁叶茂。路的右边是由红色砂岩构成的悬崖峭壁,十分陡峭,近在咫尺,如果走在路上的不是像这样性情稳定的栗色母马,那坐在后面的人可就要担惊受怕了。悬崖底部是成片的岩石,被海浪一遍遍冲刷,还有一些奇巧的沙滩,镶嵌着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像极了大海的珠宝。远处便是波光粼粼的蔚蓝海洋,海面上海鸥盘旋,羽翼在阳光下闪烁银色的光芒。

“大海难道不神奇吗?”安妮睁大了眼睛,呆了许久,此刻她回过神来,说道,“有一次,我还住在马里斯维尔的时候,托马斯太太雇了一辆特别快的货运马车,带我们一起去了十英里之外的海滨度假。尽管我全部时间都在照顾那些孩子,但我还是很享受那一天的每一个瞬间。那之后好多年里,海滨游玩的那一天都活在我的美梦里。不过这里的海滨要比马里斯维尔的海滨漂亮得多。那些海鸥不是光芒四射的吗?你想做一只海鸥吗?我觉得我想,我是说如果我不能做一个人类小姑娘的话,我就想做一只海鸥。在晨光中醒来,一整天都在这可爱的蓝色中冲向水面再振翅高飞,夜晚便倦鸟归巢,你不觉得这很棒吗?哦,我完全能想象出自己做这些事情的样子。前面那栋大房子是什么,请你告诉我。”

“那是白沙滩酒店,是克里克夫人建造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旺季。有很多美国人都会去那里度夏天。他们觉得这里的海滨很不错。”

“我想那里就是史宾赛夫人的家吧。”安妮悲戚地说,“我不想到达那里。虽然我也说不清,但那里就好像是这一切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