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经典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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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童年(8)

最令人觉得有趣和愉快的是看外婆擦圣像上的灰和弄干净法衣了。圣像画得富丽堂皇,神头上的光轮镶着珍珠、银子和宝石,她双手熟练地取下一幅圣像,含笑地看着它,深为感动地说:

“多可爱的脸儿啊!……”

她一面画十字,一面吻着圣像。

“瞧,落上灰尘了,被烟熏黑了,啊,你啊,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永生永世不能离开的欢乐!你瞧,廖尼亚,我的心肝宝贝,画得多精致细巧啊,一尊尊像都那么小,可都画得清清楚楚分得开。这幅圣像叫‘十二节’,站在当中的就是至善圣母费奥多罗夫斯卡娅[1],这幅圣像是‘勿哭我圣母’[2]……”

有时我觉得外婆摆弄圣像,就像受气的卡捷琳娜表姐摆弄洋娃娃一样,那么亲切,那么认真。

外婆还不止一次地看见过鬼,有时看到很多,有时只看到一个。

“有一天,在大斋[3]的时候,夜里,我路过鲁道夫家屋边,那夜的月亮光像牛奶一样白。突然,我看见屋顶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鬼,它全身漆黑,头上有角,个头好大,浑身是毛,正对着烟囱口不住地嗅,鼻子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这个黑鬼一面闻着,尾巴还不住地在屋顶上磨蹭,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对着它画了个十字,念道:‘愿神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4],它立刻轻轻地尖叫一声,从屋顶上一个倒栽葱滚到院子里去,无影无踪了!兴许那一天鲁道夫家正在煮斋日禁吃的荤食,鬼在那里津津有味地闻肉香呢……”

我想象着小鬼从屋顶上滚下去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也笑了,说道:

“这些小鬼和孩子一模一样,爱淘气!有一天,我在洗澡间里洗衣服,一直洗到半夜了。忽然,炉子上的石板门[5]猛地向上一跳!从炉门里接二连三地拥出好多好多小鬼,一个比一个小,有的是红殷殷的,有的是碧碧绿的,有的黑油油的像蟑螂。我想跑到门口去,连路都堵死了。我被困在这群小鬼头当中,整个浴间挤得满满,连转个身都不行。它们往我脚下面钻,拉我、扯我,弄得我连画个十字都不能!这些小鬼头,身上都是毛茸茸的,软绵绵的,热乎乎的,活像小猫咪,只是都用后爪子站着走路。它们在地上打转转、捣蛋,龇着像老鼠一样的小牙齿嬉笑,一对对小眼睛绿莹莹的,头上的角刚刚冒出一点儿,像一个个小疙瘩似的鼓着,屁股后面撅着一根根好似小猪崽子的尾巴,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我晕过去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蜡烛快灭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洗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嘿,你们这些鬼东西,再多些,一口气就把你们吹散了!”

我闭上眼睛,就看见外婆讲的那些毛茸茸的五颜六色的小鬼东西,从炉板缝里,从灰色的鹅卵石上,像一股浓稠的浊流不断地往外冒,向下涌,把小浴间塞得满满。它们还吹蜡烛,调皮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这很好玩,但也很可怕。外婆摇晃着脑袋,有一会儿没说话,突然她又像着了火似的兴致勃勃地说:

“可不是吗,我还看见过该死的被诅咒的人。那也是在夜里,冬天,刮着暴风雪。我路过久科夫峡谷,你记得吗?就是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个山谷,那个雅科夫和米哈伊尔想把你父亲淹死在池塘的冰窟窿里的那个地方。就在那个峡谷里,我正往前走着,不小心一个跟头顺着小路摔到谷底,只听到满谷响起吱吱的口哨声和喊叫声。我一看,有一驾三匹黑马拉的大雪橇,飞快对着我冲过来。车夫是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鬼,鬼头上戴着一顶红颜色的尖顶帽子,就像一根上头削尖的粗棍子竖在车座上。它伸出两手,握住铁链子做的缰绳赶马。可是,在山沟里没有雪橇可走的大路,这驾三套马的雪橇便飞似的直奔池塘,在云彩似的雪里隐没了。坐在雪橇上的全是鬼,它们打着唿哨,大喊大叫,挥舞着帽子。在这驾雪橇后面跟着七驾三套马的雪橇,拉得像去救火似的飞快。所有马都是一色的黑毛,所有这些马都是被父母诅咒的人变的。他们变成马,专门用来为鬼消遣取乐,那些鬼呢,就用他们去拉车,每夜赶着他们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那次我见到的也许是魔鬼在办喜事呢……”

很难不相信外婆所讲的一切,因为她说得那么简单实在,那么令人心服。

外婆念的一些诗特别好听,譬如,有一首诗是讲圣母巡查人世上的苦难的,圣母训诫女强盗延加雷切娃“公爵夫人”不要殴打和抢劫俄罗斯人。有些诗是讲神人阿列克谢[6]的、讲战士伊万[7]的。还有聪明的瓦西里莎[8]、山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的童话。有些故事和传说听起来令人可怕,例如,玛尔法夫人[9]的故事、绿林女头领乌斯达[10]的传说、罪孽深重的埃及女人玛丽娅[11]的传说和关于一个强盗母亲的悲哀故事等。外婆知道的童话、故事、传说和诗多得数不清。

外婆既不怕人和外祖父,也不怕鬼和一切邪恶,可就是对黑蟑螂怕得要命,哪怕黑蟑螂离她很远,她也感觉得到。她常常在夜里把我叫醒,悄悄地对我说:

“阿廖沙,亲爱的,有一只蟑螂在爬,你去把它踩死,看在基督的面上,行行好吧!”

我睡得懵懵懂懂的,点亮了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搜索敌人,可我并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而且常常找了好久都找不到。

“哪儿也没有,”我说道,而她则睡在床上,连头蒙在被子里,一下不敢动,声音几乎低得听不清地央求:

“唉呀,有啊!唉,你再找找,我求求你啦!它在那儿,我知道……”

不过,外婆从来没有说错过,我每次都在离床老远的什么地方找到一只蟑螂。

“打死了吧?这下好了,感谢上帝!也谢谢你……”

于是,她掀开头上的被子,轻松地笑着喘了口气。

倘若我没有找到那个小虫子,她就睡不着觉了。我感觉得到,在静谧深夜,只要有一丁点儿声音,她就浑身哆嗦,我听见她屏着呼吸,悄声说:

“它就在门槛旁边……爬到箱子底下去了……”

“你干吗怕蟑螂啊?”

她振振有词地说:

“我不明白,它们有什么用?到处爬啊爬的,这些黑漆漆的东西。上帝给所有的小虫子都下了任务:甲壳虫爬出来,是告诉人,屋里潮湿了;生了臭虫,说明墙上脏;虱子咬人,提醒人要生病了,一切都明明白白!而这些黑东西,它们身上附了什么妖精,派它们来是干什么的?”

有一天,外婆正跪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和上帝交谈,外祖父突然猛地推开门进了房间,嘶哑着嗓子说道:

“喂,孩子他妈,上帝看望咱家来了,着火啦!”

“你说什么,真的啊!”外婆大叫一声,从地板上跳起来,两个人脚步沉重地向前面昏暗的房间奔去。

“叶夫根尼娅,快把圣像拿下来!纳塔利娅,快给孩子们穿好衣裳!”外婆大声严厉地指挥,而外祖父却低声地哀泣:

“噫……噫……”

我跑到厨房里,面朝院子的窗户被火照得金光闪耀,火光映照的黄黄的斑点不断从地板上掠过;光着双脚的雅科夫舅舅一面穿靴子,一面不住在地板上跳,仿佛地板上的火光灼痛了他的脚掌,他喊道:

“啊哈,这是米什卡[12]放的火,放了火后他就跑啦!”

“,狗东西。”外婆骂道,用力把雅科夫向门口一推,他差一点跌倒。

透过窗玻璃上的白霜看到,染坊屋顶上烧着了,染坊开着的门里面,一团团通红的火,像龙卷风似的在屋里翻滚、打旋。在静悄悄的夜空里,仿佛一朵朵火红的花正在不断地怒放,没有烟雾,只是在火焰的花朵的高空上,有一朵黑色的云彩随风飘荡,天边的一道银白色的天河仍清晰可见,雪被映照得闪出紫红的光。房屋的墙壁不住地颤动,摇晃,仿佛就要向炽烈的院角冲过去似的,那里火烧得正旺,就像孩子嬉戏一样正在劲头上,无数通红的火苗灌满了染坊墙上宽宽的缝隙,墙缝里露出一根根被烧红的、弯弯曲曲的钉子。干燥的屋顶上一块块熏黑了的木板,眨眼间就被仿佛金光灿灿的、红色的绦带弯弯曲曲地缠满了;陶土砌成的细细的烟囱,竖立在缠着绦带的木板中间冒着烟,发出刺耳的声音;还有一种像叩击窗玻璃发出的低低的噼啪声和像绸缎磨擦的簌簌声。火烧得愈来愈旺,整个染坊到处都是火焰,就像教堂里的圣像壁那样被装饰得金碧辉煌,令人抑制不住地被吸引过去。

我头上披了一件沉甸甸的短皮外衣,脚套在一双不知是谁的靴子里,趿拉趿拉地走进过道。谁知刚走到台阶上就被惊呆了,耀眼乱蹿的火苗使我眼睛发花,外祖父、格里戈里和舅舅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和失火时发出的劈里啪拉的爆裂声,震得我耳聋,外婆更把我吓坏了:她把一只空口袋披到头上,身子裹上披马的被子,直向火里冲去,口中喊道:

“硫酸盐,你们这批蠢货!硫酸盐会爆炸的……”

“格里戈里,拉住她!”外祖父吼叫着。“唉,这一下她完了……”

但是,不一会外婆从火里钻出来了,她浑身冒着烟,脑袋直打晃,躬着腰,两臂伸直,抱着有水桶大的一瓶浓硫酸出来了。

“他爸,把马牵出去!”她一面咳嗽,一面嘶哑着嗓子喊着。“你们快把我肩上的东西拿下来,我就要烧着了,难道没看见?……”

格里戈里扯下她披在肩上已经隐隐燃着的马被——马被成了两段——随后开始用铁锹把大块大块的雪,一锹一锹往染房门里抛;雅科夫舅舅手里拿着斧头,在他旁边跳来跳去;外祖父则在外婆旁边奔跑,把雪往她身上扔;外婆把浓硫酸瓶塞进了雪堆后,便奔到大门口,打开大门,不住地向跑进门来的人鞠躬,说道:

“街坊们,请你们帮帮保住仓库吧!眼看火就要烧到仓库、烧到干草棚了,不然我家要烧光,你们也会遭殃的!把仓库顶掀掉,干草都扔到园子里!雅科夫,别瞎转转,拿斧子、铁锹给大家!街坊爷儿们,帮帮忙一齐儿干吧,愿上帝保佑。”

看外婆忙这忙那,就像看失火一样有趣:她身子被火照得雪亮,她这个穿黑衣裳的人,似乎被火捉住了,受火指挥,满院子团团转。到处都有她,指挥你干这,安排他干那,什么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突然沙拉普跑到院子里来了,抬起前蹄直立起来,一下子把外祖父腾空掀起。大火熏痛了它的两只大眼睛,眼睛里闪着红光。它前蹄撑地,呼噜噜打起响鼻,外祖父放开手中的缰绳,跳到一边,喊道:

“孩子他妈,拉住它!”

外婆奔到马腾起的前蹄下面,叉着两手站到它的前面。马如怨如诉地嘶叫起来,斜眼看着火焰,向外婆探过了身子。

“你别怕!”外婆一面拍着马的脖子,一面用低沉的声音说,随后拿起了缰绳。“我怎么会把你忘在这儿受这惊吓啊!哎咳,你啊,胆小得简直像只小老鼠……”

这只比她大三倍的“小老鼠”,顺从地跟在她身后向大门走去,一面打着响鼻,一面瞅着她红红的脸。

小保姆叶夫根尼娅把两个包得严严实实、呜呜哭着的孩子领出了屋,大声叫道:

“瓦西里·瓦西里奇,列克谢不见了……”

“快走,快走吧!”外公挥着手回答说。我不想被保姆带走,便躲到门口的台阶下面。

染坊的屋顶已经烧塌了,叉梁上一根根细椽子向天空撅起,冒着烟,就像烧红的炭,泛出金黄色的光。房子里不断地传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和呼啸声,仿佛一阵接一阵卷起绿色的、蓝色的和红色的旋风,一团团火喷到院子里,冲到人身上,人们就像聚在一堆巨大的篝火前面,不断地用铁锹向篝火里抛雪。在大火中,几口染锅里的染色水疯狂地沸腾,不断冒起一股股云团似的蒸汽和烟雾,院子里到处散发着各种怪味,刺得人眼睛流泪。我从台阶下钻出来,正好碰到外婆的脚。

“走开!”她大叫一声。“会被踩死的,走开……”

突然,一个头上戴着翘起鸟冠般铜帽子的人,骑着马闯进了院子。枣红色的马喷着白沫,骑马的人高举着鞭子,威风凛凛地吼道:

“闪开!”

马脖子上的小铃铛,丁零丁零地发出快活而急促的声响,马儿打扮得像过节似的漂亮。外婆把我向台阶上一推,狠狠地说:

“我刚才对谁说啦?走开!”

在这个时刻,不能不听她的话。我离开外婆走进厨房,仍然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向外看,但被一大堆黑压压的人群挡住,已经看不见火了,只看见一顶顶铜盔在冬天戴的黑色棉帽和有遮檐的便帽中间闪闪发亮。

火很快被扑灭,被浇熄了,被踩灭了,警察赶散了人群,外婆走进了厨房。

“这是谁?又是你?你还没有睡觉呀,害怕啦?别怕,已经没事儿了……”

她在我身边坐下,身子微微摇晃着,不再作声了。又回复到静静的、暗暗的夜,是多么的好,但那么好看的火灭了,我感到又有点可惜。

外祖父走进了屋,站在门槛旁,问道:

“是孩子他妈吗?”

“呣,什么事?”

“烧伤了没有?”

“不要紧。”

外公擦着了硫磺火柴,火柴蓝盈盈的光照亮了他那沾满了烟油子的像黄鼠狼一样的脸,他看清了桌上的蜡烛,不紧不慢地坐到外婆的身边。

“去把脸洗洗干净也好啊,”外婆说道,其实她自己也是浑身烟墨,发出一股股刺鼻的烟味。

外祖父叹了口气说:

“上帝对你总是大慈大悲的,给了你大智大慧……”

他抚摩了一会儿她的肩膀,又咧嘴笑了笑补充说:

“虽然时间很短,只一个钟头,可总算给你了……”

外婆也淡淡一笑,想说些什么,但外祖父眉头一皱说:

“要跟格里戈里算账,这是他马虎闯的祸,这个蠢货不能干活儿了,活到头了!雅什卡坐在台阶上哭呢,这个傻小子……你最好去看看他吧……”

外婆把手放在脸前面,吹吹指头,站起来走了,外祖父瞧都不瞧我一眼,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