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之初尚无为:诗经中的美丽与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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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思醉(3)

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相思是有关人类情感的一个永恒的话题。相思是美丽而伤感的回忆与憧憬;是深入灵魂的牵挂和怀念;是日夜的企盼和希冀。相思,从千年前的《诗经》文学开始,穿过唐宋,“辗转反侧”至今时,依然坚守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著。

在古诗词中表现相思之情最具表现力的要算“芳草”这一意象了。芳草,自古就是“忠贞不渝”的象征,在屈原的名篇《离骚》中就有充分的体现,受其赞誉的“香草美人”数不胜数,如“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以及“支荷、芙蓉、木根、薛荔”等,皆婀娜美艳。芳草生长细密繁茂,青绿满地,因而常用来寓意佳人离恨的无穷无尽。可谓意象万千,自然生动。

除因芳草意象引发的相思之情外,还有因罗裙与草色的相近而生发的联想:“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与之相比,如此相思更见细腻与多情,足见诗人用情之深。

飘逸的柳絮因其荡漾着的柔情蜜意而与愁绪相伴。“春思春愁一万枝”、“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青青一树相思色”、“魂断千条与万条”等。枝条垂曼,似妇伏泣,更令人回肠百转、愁情万千。柳同“留”谐音,寓意离别之情,古有折柳赠别之说,唐时折柳赠别多在友朋之间,但发展到后来,尤其到了宋代,柳就变成了词人口中表现相思之情的象征物了。其中最为有名的佳句,如柳永的《雨霖铃》中表现情人分离场面的诗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与凝噎”;烟波浩淼,感叹“多情自古伤别离”;后又借酒浇愁,“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何等凄清,何等孤寂!

古时流传着一则有关柳树的趣闻:乾隆年间,扬州有一盐商善于经营,广交文人雅士。一天,盐商在西湖平山堂设宴,宾朋满座。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人提议作诗助兴,且诗句中须有“飞”、“红”二字。不能作此者,罚酒三杯。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忽见湖畔杨柳依依,柳絮飘飞,于是就吟唱道:“柳絮飞来片片红。”不想此吟刚罢,满堂哄笑。众人笑问:柳絮白色,如何“片片红”?金农答道,此乃元人佳作,有诗为证:“二十四桥廿四风,凭栏犹记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此佳作中诗人独倚桥栏,遥忆当年江东旧事,二十四桥风月,饱含多少柔情,又有多少离恨!该诗实为相思怀人之佳作,且含蓄隽永,有情有思,耐人寻味。

琴瑟作为相思意象出现于诗词中的历史应属最长的。《诗经》首篇就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青年男子弹琴拨瑟来到淑女身旁,以琴音来传递自己的思慕与爱恋。

文人四艺“琴棋书画”以琴居首位,颇有些讲法。东晋的陶渊明虽不识音律,却仍备一张无弦素琴。每逢饮酒则信手抚“琴”,陶然忘我。旁人不解其意,则答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此语传为佳话。生活中快乐寻觅的无非是一份情趣,又何须计较形式呢?稽康以为琴“含至德之平和”,能“发泄幽情,畅和情志”,其《广陵散》一曲终成千古绝唱。而伯牙子期的知音故事也引为千古佳话。琴一向是文人之书房珍玩,即便不识五音,也可如陶渊明般豁达视之。

人们常用美酒来一醉解千愁,但醒后却往往更令人感到现实的无望与愁苦,眼前只看到“枝枝叶叶离情”的悲戚与“晓风残月”的孤独。因而,“借酒消愁愁更愁”,在片刻的销魂之后,依旧是满腹愁肠,无限相思情。

南唐中主李璟拿其词臣冯延巳打趣,问他:“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大有讥讽其无病呻吟之意。然而偏偏李颢的《摊破浣溪沙》中也有一句“西风愁起绿波间”,寓意非常相近。冯延巳就回答说不如他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写得好。拐弯抹角的提醒他自己也写过这类的句子,只因他是皇帝,不好直说。很多时候,水常常成为心灵的观照,就如同这则故事中的诗意,在“吹皱一池春水”的同时,也吹皱了诗人的心灵,无端引出一段愁思:“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水的晶莹剔透、绵延不绝,有如“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因为很多时候寄予相思的“伊人”,总是“在水一方”,因而饱尝相思之苦的两人总是隔水相望:“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又如李清照所作的“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两眼痴望着楼前的无情流水,想到“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易逝青春,怎能不临水长叹,无端又添一段新愁呢?

草虫

——平淡之中见真情

【原文】

喓喓草虫[1],趯趯阜螽[2]。未见君子,忧心忡忡[3]。亦既见止[4],亦既觏止[5],我心则降[6]。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7]。未见君子,忧心惙惙[8]。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9]。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10]。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11]。

【注释】

[1]喓喓(yāo):昆虫鸣叫的声音。草虫:蝈蝈。

[2]趯趯(tì):昆虫跳跃的样子。阜螽:蚱蜢。

[3]忡忡(chōng):心里跳动,形容心里不安,心神不定。

[4]止:语气助词,没有实义。

[5]觏(gòu):相遇,遇见。

[6]降:放下,安定。

[7]言:语气助词,没有实义。蕨:一种野菜,可食用。

[8]惙惙(chuò):忧愁的样子。

[9]说(yuè):同“悦”,高兴。

[10]薇:一种野菜,可以食用。

[11]夷:平静,安定。

【译文】

草虫欢快地鸣叫,蚱蜢在四处蹦跳。久未见到心上人,心中愁苦不安生。已然见到心上人,终将相会在此时,心中无忧气息平。

登上高高南山顶,采摘鲜嫩野蕨菜。没有见到心上人,心中忧愁受煎熬。已经见到心上人,终于相会在此时,心里欢喜乐陶陶。

登上高高南山顶,采摘青葱野薇菜。没有见到心上人,心中悲伤只为他。已经见到心上人,终于相会在此时,内心平静又欣喜。

【赏析】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离别的愁绪,相逢的惊喜,以想象中的图景来安抚充满希冀的心灵,这既是从古至今世间永恒的主题,也是坎坷的人生常会遭遇的困境,这似乎也为创作者们提供了许多感人肺腑的故事素材。

小别胜新婚,久别盼重逢。有情人都盼望长相厮守的日子,然世事多变,日月淡如水;离别重逢,平静中泛起层层波澜,谁都逃不开。然而平淡如水,也可以激情澎湃;波澜起伏,也是一种永恒。虽则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但却因为世事无常,可以相互交叠、融合在一起。

正像这首《草虫》所传达的诗意,《毛诗序》认为此乃“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然现代学者多认为这是写思妇情怀的作品。这位哀怨的妇人所思之人是丈夫抑或情人,早已无从查考,这并不妨碍我们对诗文的理解与玩味。

《草虫》诗的第一章将思妇置于萧瑟的秋景之下,前两句便以草虫的幽鸣、阜螽相伴起兴。此处如解为赋亦不为过,毕竟是女主人公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画面的悲凉勾起人们无限的遐想:眼见枯萎的秋草,飘飞的树叶……大自然无处不示出秋天的氛围。此时思者也生出些许悲秋的凉意,“悲哉秋之为气也”,秋景最易勾起离别的伤感,怎经得住那秋虫相伴和鸣的撩拨?思者埋在心底的那根相思之弦瞬时被拨动,激起了心中无限相思之情:“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忡忡,犹冲冲,形容心绪不安。诗文构思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下文并不延续“忧心忡忡”的心境,而是将思绪驶入了另一条轨道,撇开别离的愁苦,独处的凄凉,痛苦的思念,想象思念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亦既见之,亦既觏之,我心则降。”觏,相会之意;而郑笺谓“既觏”是已婚之意,“觏”当是指男女情事,译为“相会”较为婉转,并非直解;降,意为精神得到慰藉,一切愁绪和不安都已逝去。诗中将“既见”、“既觏”同“未见”两相对照,情感变化如此鲜活,欢愉之情立显。

诗意以虚衬实,不似那种直白表露思妇的孤苦与痛楚,全诗新颖别致,情味更浓。方玉润有言:“本说‘未见’,却想及既见情景,此透过一层法。”(《诗经原始》)所谓“透过一层法”,正是指虚实相衬之法。

随后的两章虽是叠章,但不同于第一章中的内容。虽是想象,却生发出另一个时空,不仅拓展了内容,情感也有所发展。思者“陟彼南山”,只为一瞻“君”容。然而站在高高的山巅远望,满眼只是勃发的蕨与薇的嫩苗。见不到心上人,思者黯然神伤,无心采摘。采蕨、采薇的举动预示着挨过秋冬,已是来年的春夏之际,在诗意上的理解则是思者饱受思君之苦,竟不觉已是来年,而相思之苦无以排遣,自然是与日俱增。“惙惙”一词表现出一种凝重的心情,几近呼吸急促。“伤悲”更是肝肠寸断,悲痛得无以复加。与此同时,思念越深,与君子“见”、“觏”的渴望也更为迫切。思者情感的寄托、生活的全部意义几乎只系于此:“我心则说(悦)”、“我心则夷”,坦率直露的情感,感人至深。方玉润有言:“始因秋虫以寄托,继历春景而忧思。既未能见,则更设为既见情形,以自慰其幽思无已之心。此善言情作也。然皆虚想,非真实觏。《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蝼蛄夕鸣悲’、‘明月何皎皎’等篇,皆是此意。”(《诗经原始》)此种情怀,当是不多见的。

生活中的平平淡淡更接近真实的情状,但平平淡淡又易于让人感到沉闷与琐碎。激情澎湃固然令生活多姿多彩、异彩纷呈,但热烈的激情终将难以持久,充满不稳定因素。枯燥的平淡与不安稳的激情,形式虽然不同,却都是使人心绪不宁的因素。两种极端的生活状态都不是通往快乐与幸福人生的路途。

或许在分分合合的现实中,人们才会在激情浪漫的幻想里体验自己真实的情感世界。真正的生活应既有锅碗瓢盆的细碎,又有热情旷达的脱俗。这种境界通常难于企及,但这种理想境界存在的价值,就在于为人们提供一个里程坐标,指明奋斗的方向。如此一来,不管是阻隔千山万水、生死两依依,还是平淡琐碎、偶时烟火弥漫,内心都将保有一份寄托与依靠。也因为如此,才更显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