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卷三(2)
不久,刘的女婿其生来访,请求见见新岳母,狐夫人也坚决不见。其生求见之心更切,刘说:“女婿不是外人,为什么这样拒绝?”狐夫人说:“女婿相见,一定要给他些赠品。他对我的奢望过高,我自己思量也不能满足他的要求,所以就不想和他见面了。”其生还是坚决请求见面,狐夫人就许他十天以后相见。到了约定的日期,其生来到狐夫人的门前,隔着门帘向她作揖致敬。因为隔着门帘,狐夫人的容貌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其生也不敢定睛细看,离去时,还总是回头看。这时,只听见狐夫人说道:“阿婿回头了!”说罢,大笑一声,这一笑就像夜猫子一样森然可怕,其生听了,两腿酥软,心神不定,如丧魂失魄一般。从狐夫人那里出来,坐了一会儿,才稍稍定下心来。于是说:“刚才听到笑声,就像听到晴天霹雳,觉得自己的身子已不属于我一样。”过了一会儿,来了个丫鬟,是受狐夫人之命,赠其生二十两银子,其生接受了,对丫鬟说:“圣仙平时和我岳父在一起,难道不知道我素来挥霍成性,不惯于使用小钱吗?”狐夫人听到这话后,说:“我早就知道他这个毛病,不巧家里没钱了。前些时和别人结伴到汴梁去了,城市已为河神占据,一片汪洋。金库也都淹没在水中,我们入水中各得了不多的银钱,怎么能满足这种无厌的欲求?而且我纵然能厚厚地赠送他金钱,也只怕他福气薄,承受不起。”
狐夫人凡事都能事先知道。刘洞九遇有疑难事,和她商议后,没有解决不了的。有一天,狐夫人正和刘洞九一块儿坐着,忽然仰面朝天,大惊失色,说道:“大难将要临头,我们怎么办呢?”刘惊奇地问家里人是否平安,狐夫人说:“别人都没事,只有二公子叫人担心。这个地方不久就要变为战场,你应当请求到远处去出差,可以避免这场大祸。”刘听从了她的话,便向上司请求出差。不久后,刘洞九就被委派将银饷押运到云南、贵州去。从汾州到云、贵,路途十分遥远,听说的人都前来表示同情和安慰,只有狐夫人为刘祝贺。
不久,大同总兵姜叛变,汾州失陷,成为叛兵的巢穴。刘的次子从山东赶来,正好碰上战乱,被叛兵杀害。汾州城被攻破时,官僚都被杀,只有刘洞九因为远去云贵得以幸免。叛兵被平定后,刘才从云贵归来。接着,因为有桩重要案子没有办好而被贬,家里穷到吃了上顿没下顿,而官府又多方勒索,使得刘洞九一筹莫展。这时,狐夫人说:“不用发愁,床下有三千两银子,可以拿出来用。”刘大喜,问她:“这是从哪里偷来的?”狐夫人说:“天下没有主的东西,取之不尽,哪里用得着偷呢?”后来,刘洞九找了个机会离开了汾州,回到山东老家,狐夫人也跟他回去了。
过了几年,狐夫人忽然离去,用纸包上几件东西留下,其中有丧家挂在门上的小幡,长约二寸多,众人以为是不祥之兆。不久,刘洞九也死了。
金陵女子
沂水的居民赵某,因有事从城里回家,见一白衣女子在路旁伤心地哭。赵见她长得很美,便呆呆地望着不走。女子边哭边说:“你这个汉子为什么不走路,却看着我?”赵说:“因为旷野无人,你哭得这样伤心,使我难过。”女子说:“我丈夫去世,现在无依无靠,所以悲哀。”赵劝她何不再找一个好的配偶,那女子说:“还说什么选择好坏,只要有地方去,做个侧室,我也就满足了。”赵于是毛遂自荐,女子点头答应了。因离家较远,赵要雇牲口,女子便说:“不用了。”她走在前面,像仙女般飘然而行。到家后,便开始操持家务,不辞辛劳。
过了两年多,那女子对赵说:“感谢你的厚爱,我们相处了三年,我觉得很幸福,但现在我要回去了。”赵说:“你不是说无家可归吗?现在还要到哪里去呢?”女子说:“当时是信口说的,我怎么没有家呢。我父亲在南京开药店,今后你如果想再见我,可以办点药材去,顺便赚些路费。”赵于是想办法帮她雇车马,但她都拒绝了,出门步行而去,追也追不上。
过了许久,赵便开始想念她。于是买了一些药材,向南京出发。到达时,先把药材寄存旅店,然后上街寻访。忽然,药店中有一位老人看见了他,便说:“女婿来了。”同时出门迎接。进门后,见那女子正在院中洗衣。看到他,不说也不笑,仍继续洗着。赵气她不过,转身走出大门。老人却拉住他回到屋内,女子还是不理他。老人命家人置酒饭招待远客,并打算送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女子说:“他生来薄福,钱多保不住。可以酌量给点钱,让他不白白辛苦一趟就行了。此外,可送他十几个医方,使他一辈子不缺吃少穿。”老人问赵带来的药材时,女子说:“已经卖了,货钱在这里。”老人于是拿出钱和医方交给赵,送他还乡。
老人送的医方很有效,至今沂水还有能知道的。例如用捣蒜的石臼接屋溜洗涤肉瘤,即是方子之一,很有奇效。
赌符
韩道士住在城里的天齐庙,由于他会很多幻术,所以大家便称他为“仙人”。先父和他最为友善,每到城里去时,差不多都要去看他。有一天,先父和先叔到城里去,准备拜访韩道士,正好在途中相遇。韩道士把钥匙交给先父道:“请先到庙里,打开我屋子的门,坐上一会儿,我马上就到。”先父拿着钥匙到庙上开门,却看到韩道士已经坐在屋里。关于韩道士的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
在这之前,我有一位本家族人嗜好赌博,因为先父的关系也认识了韩道士。当时大佛寺来了一位和尚,专门搞掷骰子赌博的把戏,赌注极大。族人一见就非常喜欢,把全部钱财都拿去赌博,结果大输特输,而且越输心越急;后来干脆把田产全典当出去,再去赌,最后在一夜之间输了个精光。于是,我的这位本族人,便带着失魂落魄的神情去找韩道士,说话时语无伦次。韩道士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照实说了。韩道士笑道:“经常赌博没有不输之理,你如能戒赌,我就能够帮你收回财产。”族人道:“倘若能收回财产,我就用铁棒把那些骰子都砸碎!”韩道士于是给他写了一道符咒,交给他佩在衣带上。嘱咐道:“但得收回自己原来的财物就行了,不要得寸进尺啊!”又交给他一千文铜钱,约定赢回本钱之后就还给韩道士,族人大喜,带着钱就去找那个和尚去了。和尚检查了一下他的赌资,又还给他,不屑于和他赌。族人非赌不可,请求孤注一掷,和尚笑着答应了。和尚掷了一回无胜负,族人接过一掷,大胜。和尚再以两千文钱为注,又败。渐渐把赌注增加到十几千文。族人赌运越来越好,一掷一吆喝,都是上等采。转眼之间,就把前些时输的钱全都赢回来了。因而暗自打算,再赢几千也更好,于是又赌,可是赌运渐渐不佳,又开始输钱,正在纳闷时,一看衣带下,发现那符咒已经没有了,顿时大惊失色,于是罢赌,带着钱回到道观,偿还韩道士后,计算一下赢的钱和最后输的钱,总计和原来输的钱数相等。最后惭愧地向道士承认了失去符咒的罪过。韩道士笑道:“已经在这里了,本来嘱咐你不要贪财,你却不听,所以就取回来了。”
异史氏说:“普天之下促成倾家荡产的,没有比赌博更快的了;而且败坏道德的,也没有比赌博更厉害的了。凡是沉醉于其中的,就如同沉入迷海,不知底在什么地方。原来从事商业农业的人,都有自己的本业,读诗书的文士,尤其珍惜光阴。扛锄读经,固然是成家立业的正路;清谈一番,薄饮几杯,也还算是利于写作的风雅之事。而这些赌徒却和邪恶朋友勾结在一起,成夜成夜地鬼混。倾囊倒箱,把金钱悬到了危险的山尖上,吆三喝五,乞灵于枯骨做的骰子。让那些骰子盘旋乱转,如同圆珠滚动,手中握着多张纸牌,如同拿着一把团扇。左顾右盼,鬼眼珠乱转,假装牌不好而偷偷下狠手,用尽了鬼魅伎俩。如有宾客来访,在客厅里和客人周旋,还对赌局恋恋不舍。屋里房梁起火,还斜眼瞪着掷骰子的瓦盆。醉心于赌博,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久而久之,成了迷醉,搞得好端端的一个人口干唇焦,看着像个鬼。等到全军覆没,老本输光,只能眼巴巴看人家赌,看看赌局,急得又喊又叫,心里发痒,英雄无用武之地,看看钱袋一文无有,空让壮士灰心。伸着脖子徘徊,只觉得两手空空无济于事,垂头丧气,凄凄惨惨,到了深夜才回到家去。幸而能斥责他的人已经睡着,就怕惊得狗叫;若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又抱怨残汤剩饭太凉。接着又卖儿卖女,典当田产,希望孤注一掷捞回本钱,不料又如同一场大火,把毛发烧了个精光,终究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等到惨败之后才冷静反思,可是自己已经沉沦为下流人物了。试问赌徒之中,谁的技艺最高?大家都指一位穿不上裤子的叫花子。落魄赌徒如今常常饥肠辘辘,腹痛难忍,常常露宿街头,急得抓耳挠腮,只有指望变卖点妻子梳妆盒中的东西。呜呼!败坏德行,倾家荡产,身败名裂,哪一件不是从赌博这条邪路上得到的报应啊!”
毛狐
农民马天荣,二十多岁时妻子就去世了。由于家里很穷,所以无力再娶。一天,他在田里干活,看见一个年轻妇女,踩在禾苗上,从田间小路走过。女子面带赤红色,风致还好。马怀疑她迷路,见周围无人,就进行调戏,女的也不拒绝。马进一步拉她睡觉,她笑着说:“青天白日,不作兴这样。你回去把门虚掩,夜里我会来。”马不信,女发誓。于是马把住的地方详细告诉她。夜里,她果然来了。彼此相爱。马觉得她肌肤细嫩,在烛光下显得又红又薄,像婴儿的肌肤,而且全身都是细毛,感到奇怪。同时因她来历不明,怀疑为狐。于是半真半假地询问她,她坦率地承认是狐。马说:“既是狐仙,应当有求必应。蒙你相爱,何不送我几两银子?”妇女答应可以。次夜到来,马向她要钱,她故意吃惊地说:“啊,忘记带来了。”她去时,马又叮嘱。到夜间,马又问:“我求你的事,也许未忘记吧。”她笑着请再等几天。几天后马又提起,她笑着从袖子中取出两锭银子,大约有五六两,上面还有花纹,十分精致可爱。马高兴极了,收藏柜中。过了半年,因为需要,拿出来给别人看,别人说是锡。用口试咬,随口咬下。马吓得赶快收起。夜里妇人来时,马生气地责怪她。她笑着说:“你命薄,真的白银,无福消受。”这事就这样过去了。马说:“听说狐仙都是天姿国色,哪知道并不见得如此。”妇说:“我们随人而变,你命里连一两银子都无福消受,哪能够享有绝代佳人。我虽然容貌不好,配不上第一流人物,但是比起那些大脚、驼背的女人来,也算是天姿国色了。”
过了几个月,妇人忽然送给马三两银子,说:“你多次向我要钱,我因为你命里不该收藏银两,所以不同意。现在你很快就要定亲,特送你一笔结婚用的钱,用以赠别。”马申明没有说亲这回事。她说:“一两天内就会有媒人来。”马问对象长得如何,她说:“你想天姿国色,自然是天姿国色。”马说:“那倒不敢奢望,不过三两银子怎么能讨一个老婆?”妇人说:“这是月老注定的,由不得人。”马又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妇人说:“深宵来往,披星戴月,总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你有你的妻子,我不能代替她。”天亮时,临别交给马一包药末,说:“分手后恐怕会害病,服了这药就会好。”
第二天,果然有媒人来。马首先问对方长得怎样,媒说:“说好不好,说差不差。”问要多少钱办彩礼,答说只需四五十吊钱。马认为钱的问题不大,要求必须先看看人。媒人担心好人家女子不肯随便让人看,于是约马同去,相机行事。到了村庄,媒人先进去,马等候多时,媒人来说:“行,我表亲和她同住一个院落,刚才见女坐在房内,你假装去看我表亲,可以走近女子身边去看。”马跟着媒人到了院内,见到女子伏在床上,请人搔背。马走近一看,确实如媒人所说。立刻商量聘礼,对方并不争多争少,有一二两银子稍为装扮女子就行了。等一切手续办完,三两银子刚刚用尽。迎女过门,才知女子是个驼背,一双大脚。因此领悟狐的话早有预见。
异史氏说:“‘随人变化’,也许是狐仙的自我解嘲。但她谈到福泽,却是可信的。我常常说,不是祖宗修了数代,不可能做大官;不是自身修行数世,不可能娶到佳人。凡信因果的人,必然不会说我信口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