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卷四(6)
到了巨家一看,主人在中堂摆下了丰盛的酒宴,很恭敬地接待他,但是始终不提把他接到这里来的意思。他耐不住,就问主人说:“你把我请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呢?希望你能解除我心里的疑团。”但主人一直说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举杯劝他喝酒,话语吞吞吐吐的,使人很难听明白。不知不觉间,已经接近傍晚了。主人于是又请他到花园里饮酒。花园的构造很精巧,引人入胜,但是在竹林和大树的遮盖之下,景物阴森森的,丛丛杂花,多半湮没在蒿草之中。他们进了一座楼阁,只见天花板上挂着乱七八糟的蛛丝,大大小小,上上下下,数也数不清。敬过几遍酒,天色已经昏黑,主人便叫人点起蜡烛,继续喝下去。他推辞说再喝就受不了了,主人于是停止劝酒,喊人把茶端上来。仆人们慌慌张张地撤去碗碟筷子,全都放在楼阁左侧屋里的桌子上,然后端上茶来。但茶水还没喝到一半,主人就找个借口离开了。仆人就拿着蜡烛,把他领进左侧的屋里住宿。把蜡烛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显得很慌张。他以为也许仆人是去帮他把行李拿来,但是等了很长时间,却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于是他就自己起来插上门,躺下睡觉了。
窗外星月皎洁,月光射进窗棂,洒在床上,只听夜鸟啾啾,秋虫唧唧。徐远心里有些害怕,睡也睡不着。躺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天花板上发出一阵橐橐的响声,好像穿鞋走路踩出的声音一样,响得很猛烈。响了不大一会儿,这声音就下了楼梯,顷刻之间就靠近了房门。他害怕了,毛发像刺猬似的竖立起来,急忙拉起被子蒙上了脑袋,但是房门已经哐啷一声突然开了。他掀起被角略微一看,原来是一个怪物,人身兽头,浑身长毛;毛长得像马鬃,深黑色;牙齿闪闪发光,好像两排山峰;目光炯炯,如同两只火把。只见那怪物来到桌子跟前,伏下身子舔盘子里的剩菜,舌头一过,一连几个盘子,就像一把扫帚,扫得干干净净。舔光了盘子就来到床前,低头闻着被子。这时,徐远突然跳起来,翻起被子捂住怪物的脑袋,使劲摁着,疯狂地喊叫。他的这一招儿大大出乎怪物的意料,怪物惊慌地挣脱脑袋,撞开外面的房门就逃跑了。徐远于是披上衣服,也起来逃跑,可是花园的门在外边插上了,根本逃不出去。于是,他便沿着墙根往前走,选择一处低矮的墙头跳出去,跳进了主人的马房。马夫被他惊醒了,他便把刚才的情况告诉了马夫,然后请求在马房里借宿。天快亮的时候,主人派人去看他,不知他哪里去了,主人大吃一惊。最后在马房里找到了他。徐远出了马房,恨死了主人,怒气冲冲地说:“我不熟悉驱妖赶鬼的法术,你派我捉妖,又保守秘密,一句话也不告诉我;我口袋里装着一支如意钩,你又不送到我的寝室里来,你是不是想要害死我?”主人向他谢罪说:“我本打算告诉你,可怕你为难。而且也不知道你的口袋里藏着如意钩,请你赦免我的万死之罪。”便徐远始终怏怏不快,讨了一匹马,骑着回去了。
从此以后,妖怪就绝迹了。主人在花园里宴会,总是笑着对客人说:“我是忘不了徐生的功劳的。”
异史氏说:“‘不管是黄猫还是黑猫,只要能捉住老鼠是好猫。’这不是一句空话。假使徐远在翻被狂喊之后,隐瞒他害怕的情节,公开宣扬妖怪的逃跑是他制服的,天下的人一定要说:‘真是神仙也赶不上徐生了!’”
辛十四娘
河北广平有个姓冯的书生,年少轻佻,经常纵情饮酒。有一天,天刚亮时,冯生偶然外出,遇到一位少女,着一件红色的披肩,容貌十分漂亮。后面跟着一个小婢女,踏着露水正在忙碌地赶路,鞋袜都被露水湿透了。冯生当时就对那个少女产生了爱慕之情。
天快黑时,冯生才喝得酩酊大醉地往回走,路旁本来有一所寺院,但已经荒废很久了。这时,有一位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就是早上看到的那位美人。那女子忽然看到冯生来,随即转身进去。冯生暗想,那美人怎么会在寺院里面?于是便把驴子系于门外,走上前去看个究竟。到了院内,见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堵断墙,阶砌上细草铺得像一床碧绿的毯子。正徘徊间,突然看到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头走出来,衣帽穿戴得很整洁,向他问道:“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刹,想进来瞻仰一番。”然后又问老头:“老丈怎么也来到这里?”老头说:“老夫流荡在外,尚无容身的地方,暂借此地安顿家小,既蒙光临,山茶可以当酒。”于是恭请冯生入内。
殿后有一所院落,一条光洁的石板路直通那里,再也不是荆棘丛生的荒凉寺院了。冯生到得室内,只见门帘床幕,散发着芬芳的香味。双方于是坐下来互通姓氏,老头先说:“愚翁姓辛。”冯生乘着几分醉意,匆匆问道:“听说你有一位女公子,还没有找到乘龙快婿,我不揣冒昧,愿以玉镜台一方,作为聘礼。”辛翁笑着说:“待我与内人商量一下吧。”冯生立即要了纸笔作了一首诗云:
不惜千金买玉杵,殷勤拿到玉堂来。
云英仙子如相顾,亲手为卿捣药材。
主人笑着把诗交给一旁的仆人。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婢女过来对着辛老的耳朵说了些什么,辛翁便起身请客人略坐片刻,拉开门帘就进去了,隐隐约约听到两三句话,又很快出来了。冯生心想一定有了好消息,不料辛老坐下来后,只是和他谈笑,并没有一句别的话。冯生耐不住,又问道:“不知您的意思如何?希望明白地告诉我,以释我的疑团。”辛老说:“你是一个很突出的人才,我佩服已久,但我有一句心里话,不便在你面前直言相告。”冯生再三请求,辛老才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十二个。婚嫁的事,全由老伴做主,老夫我从不过问。”冯生说:“我只要今天早晨那位带着个小婢女冒露而行的姑娘。”辛老听了,并没有搭腔。接下来,两人只是相对无语。
不久,只听得帘内传来一阵柔声腻语,冯生乘醉掀开门帘说:“既然无法缔结良缘,也当一见玉颜,以消除我心中的遗憾。”帘内的人听到帷幕钩响,都惊异地站了起来。其中果然有一位穿红衣的女郎,翻卷着双袖,蓬松着两鬟,亭亭玉立,站在那里舞弄着飘带。看到冯生突然撞了进来,屋里的人都有些张皇失措。辛老一看,顿时大怒,叫人把冯生拖了出去。晚风一吹,冯生的酒力大作,倒在荆棘丛中。这时,碎石破瓦像雨点似地向他袭来,幸好没有打到身上。
冯生在荒地里大约躺了个把时辰,只听得驴子还在路旁吃草,于是连忙跨上驴背,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但在夜色朦胧中,又走错了路,误入一条溪水潺湲的深谷中,顿时只听得狼嚎鸱叫,吓得他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盘桓徘徊,向四周察看,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远远望去,只见苍翠的山林中,有几点灯火在闪烁着。心想那一定是一个村庄,就鞭挞着驴儿往那儿赶。果然是一所高大的院落,于是用马鞭轻轻地敲了敲门,只听得里面有人问道:“什么人大半夜的还在这里敲门?”冯生告以自己迷失了道路,里面答说:“待我禀告主人吧。”冯生于是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在外边等候,忽然听到有人开了锁,打开门,一个健壮的仆人走了出来,帮他牵着驴子,请他进去。冯生进去之后,看到屋子很华丽,厅上灯火辉煌。
坐了不大一会儿,便有一妇人出来,问冯生的姓名,冯生便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几个婢女搀扶着一位老太太出来,婢女们说:“郡君来了!”冯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要向她施礼,老太太止住他说:“你不是冯云子的孙儿吗?”冯生说:“是的。”老太太说:“你应该是我的外孙,老身已经是漏尽灯残,快要死的人了。骨肉至亲,长期隔绝,也就显得疏远了。”冯生说:“孩儿少年丧父,跟我祖父生活,但和他交好的人里,十个有九个不认得了。我也从来没有来拜望过您,请您明白告诉我吧。”老太太说:“你自然会知道的。”冯生不敢再问,只是坐在那里冥思苦想。
老太太说:“你为何深夜到这里来?”冯生于是把自己今天所遇到的情况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笑着说:“这是一桩很好的事,何况你是一个有点名气的读书人,不会辱没亲戚的。野狐精何必这么自高自大,你不用担心,我能为你弄到手。”冯生唯唯地答谢了老太太的好意。老太太又对身边的婢女说:“我不知道辛家的女儿竟然长得这么好。”婢女们说:“他有十九个女儿,都长得很漂亮,不知官人所要娶的是哪一个?”冯生说:“约莫十五六岁的那一个。”婢女们说:“这是十四娘。今年三月,她曾跟着她母亲来为郡君祝寿,怎么就忘了吗?”老太太笑着说:“莫非就是穿着刻有莲花瓣的高底鞋,里面装着香粉,蒙着面纱走路的那一个?”婢女说:“正是她。”老太太说:“这个小妮子会卖弄,会撒娇,会做媚态。但的确长得很苗条,外孙的眼力不错啊。”于是就对婢女说:“可派一个小丫头把她叫来。”婢女们答应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婢女走来告诉老太太说:“辛十四娘已经叫来了。”随即看到那着大红衣的小姑娘,弯着腰给老太太叩头。老太太说:“以后做了我的外孙媳妇,不要再行婢女的礼了。”辛十四娘起得身来,娇滴滴地站在老太太身边,那红色的衣袖低低地垂了下来。老太太爱抚地掠了她的鬓发一下,又摸了摸她的耳环,说:“十四娘,近来在闺中做些什么活儿?”十四娘低声应道:“有空的时候,就绣些花儿鸟儿。”回头看到了冯生时,有些害羞,又有些畏缩,显得很不自在。老太太说:“这是我的外孙,他一番好意来向你求婚,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把他驱逐出来,以致让他迷了路,整夜在深山狭谷中乱窜一气呢?”辛十四娘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老太太又说:“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就是想给我外孙做个媒罢了。”辛十四娘听了,还是默默无语。老太太于是就让婢女们打扫新房,陈设铺盖,立即为他们举行婚礼。辛十四娘有些害羞,说:“请让我回去禀告一下父母吧!”老太太说:“我为你做媒,还会有什么差错吗?”辛十四娘说:“郡君的意旨,我父母一定不敢有违。但这么草率地成婚,我就是死,也决不敢奉命的。”老太太笑着说:“小女孩,自有主见,不能强行改变她的志愿,真不愧为我的外孙媳妇啊!”于是从辛十四娘头上拔下金花一朵,交给冯生收藏起来,并要他回去查看历书,选择一个黄道吉日,然后打发婢女把辛十四娘送了回去。这时,听到远处的雄鸡已经报晓,才使人牵了驴儿送冯生出门。冯生刚走了几步,猛然回头一看,村舍房屋都已经不见了。只有郁郁苍苍的松楸,零零乱乱的野草,遮蔽着一堆堆的坟墓。冯生站在那里定神一想,才记起来这里原来是薛尚书的墓地。
薛尚书原是冯生祖母的弟弟,所以称他作外孙。这里,冯生也知道自己遇见了鬼,但不知道辛十四娘究竟是什么人,嗟叹了一番,然后骑了驴儿回家了。胡乱地查阅了一下历书,选择了一个吉日,等待着婚期的到来,但心里却担心鬼约是靠不住的。于是再到那个寺院去访问,只见殿宇荒凉,问问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只说寺院里往往看到狐狸之类。冯生心里暗想,如果真能得到一个美人,即使是个狐狸也很好啊。到了选定的那个吉日,冯生便把房子和院内的走廊通道,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派遣仆人轮番到村边去眺望,一直等到半夜,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就在冯生觉得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喧哗声,他于是赶紧跑出去看,只见花轿已经停在院内,两个丫头扶着新娘坐在青布搭成的喜棚中。妆奁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见两个长着长胡子的仆人抬着大瓮似的瓷罐,放在屋角落里息肩。冯生只高兴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妻子,并不因为她是异类而有所疑惧。因问道:“那老太太不过是一个鬼,你家对她为什么那样服服帖帖?”辛十四娘说:“薛尚书现在做了五都巡环使,这方圆几百里以内的鬼、狐,都要做他的侍从,所以很少回到墓地里来。”冯生没有忘记媒人的恩德,于是第二天就到墓地里去祭奠老太太。回家时看到两个婢女,拿着一方织有贝形花纹的古锦来祝贺他,把礼物放在小几上就走了。冯生把这事告诉了辛十四娘,十四娘说:“这是郡君送来的礼物。”
当时,县里有个姓楚的公子,父亲在朝中做通政使,少时与冯生是同学,两人玩得很好。听说冯生娶了一个狐妇,第三天女家来馈送食物,他也前来祝贺。过了几天,楚公子又差人送来请帖,请冯生到他家去赴宴。辛十四娘听说了,便对冯生说:“前些日子楚公子来了,我从壁缝里看到他,那人是猴眼睛,鹰鼻子,相公不宜与这种人交往,所以还是不去的好。”冯生听了十四娘的话,便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