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卷五(1)
武技
李超,字魁吾,临淄西边的乡下人。他性情豪爽,乐善好施。有一次,一个和尚到他那里去化缘,李超便请他饱餐一顿。和尚非常感激他,便说:“我是从少林寺出来的,懂得一点点武术,愿意传授给你。”李超很高兴,就请他到客房里住下来,优厚地招待了他,早晚跟他学艺。学了三个月,李超的武艺颇为精湛,不觉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和尚问他说:“你有进步吗?”李说:“有进步,老师所能的,我已经完全学到手了。”和尚笑了笑,要李表演一下他所学到的武艺。李便脱下衣服,吐了口唾沫,跳起来像猿一样飞攀,落下来像鸟一样轻捷,腾挪跳跃了一会儿,然后两手叉腰,扬扬自得地站在那里。和尚又笑着说:“行啊!你既然把我的本事都学到了手,那就让我们较量一下,比比高低吧。”李超欣然答应,于是将双手交叉胸前,做好准备的姿势,然后你攻我守、我进你退地交起手来。李超时时刻刻去找和尚的破绽,和尚忽然飞起一脚,把李超踢出了一丈多远。然后,和尚拍着巴掌,说:“你还没有把我的本事学到手啊。”李超将两手撑在地上,又惭愧又沮丧地向和尚请教。又过了几天,和尚告辞走了。
李超从此以武艺著称,走南闯北,一个对手也没有遇到。偶然来到济南,看到一个小尼姑在一个广场上卖弄武艺,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那尼姑对围观的人说:“颠来倒去还是我一个人,实在太冷落了。有会武功的,不妨到这里来和我较量一下,给大家逗个趣吧。”一连说了三遍,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吱声的。这时,李超站在一旁,不觉技痒,便得意扬扬地走了进去,尼姑便笑着与他拿掌施礼,刚一交手,小尼姑便喊住他说:“这是少林寺宗派的武功呀!”接着又问:“尊师是哪一位?”李超开始不肯说,尼姑一再追问,李超才告诉她是那个和尚。尼姑拱手说:“憨和尚是你的老师吗?不必交手了,愿拜下风。”李超再三要求,尼姑不同意。大家一再怂恿,尼姑这才说:“既然是憨师父的弟子,都是少林武术中人,无妨玩一玩,不过只要双方心领神会就是了。”李超答应了她,但认为她文雅瘦弱,不免有些轻视她,加上自己年少好胜,总想打败她,以便赢得艺冠一时的声名。正在一来一往、难分胜负的时候,尼姑忽然跳出圈外,停下手来。李超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尼姑只是笑而不答。李超以为对方胆怯了,一再请求继续较量,尼姑这才勉强起来跟他较量。不久,李超飞出一脚,尼姑并起五个指头向他的小腿上轻轻一削,李超只觉得从膝盖骨以下被刀斧砍了似的,跌倒在地爬不起来。尼姑笑着表示歉意,说:“太冒失了,多有触犯,请勿见罪!”李超被人抬了回去,养了一个多月才好。过了一年多,憨和尚来了,李超便把自己与尼姑较量的往事向和尚述说了一遍。和尚听了,十分惊异地说:“你太鲁莽了,为什么要去惹她?幸亏你先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要不然,你的腿早已断了。”
狐梦
我的朋友毕怡庵,性格豪爽,与众不同,最喜欢无拘无束。他相貌丰满,身体肥胖,满脸大胡子,在文人中是个知名人士。他叔叔是一个州的州官。他曾为了一件事情,来到叔叔的别墅,住在楼上休息。传说这个楼过去有许多狐狸。他每次阅读《青凤传》时,心里总是向往狐仙,恨不能和狐仙相遇。因而在楼上就收敛杂念,专注地想念狐仙。想了一会儿,回到书房里,天色已经逐渐昏黑了。当时正是闷热的伏天,他就对着房门,躺下睡觉。睡梦之中,觉得到有人摇他。醒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妇人,年岁已经过了四十,却风韵犹存。他很惊讶地爬起来,问她是谁。妇人笑着说:“我是狐仙,蒙你专注地想念我们,心里很是感激。”他听到这话,感到很高兴,就用调戏的口吻和她开玩笑。妇人笑着说:“我的年岁大了。纵然别人不嫌恶,自己也就先自惭形秽了。我有一个小女儿,已经成年,可以服侍你。明天晚上,你的屋里不要留住别的人,我就把女儿给你送来。”说完就走了。
到了晚上,他烧起高香,坐在屋里等候着。妇人果然领着女儿来了。姑娘神态文雅,性格柔顺,世上没有能够比她更美的了。妇人对女儿说:“毕郎和你前世有缘,你必须留在这里。明天早晨早早地回去,不要贪睡懒觉。”毕怡庵于是和女郎手拉手地进了幔帐,亲热到了极点。次日天没亮,姑娘就走了。
天黑以后,那姑娘又自己来到书房,说:“姐妹们要为我祝贺新郎,明天就委屈你的大驾,随我一同去吧。”毕郎问:“什么地方?”女郎说:“大姐做筵席的东道主,离这儿不远。”
第二天,毕郎于是早早地等候着。等了很长时间,女郎也没来,他觉得身体困倦,便趴在桌子上睡了。但他刚刚趴下,女郎忽然进来说:“劳你久候了。”于是就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很快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个很大的院落。两个人径直上了中堂,看见堂上灯火荧荧,灿若星点。不一会儿,主人就出来了,年纪将近二十来岁,穿一身淡雅的服装,容貌很漂亮。她拉起衣襟,向他们施礼祝贺,然后就要临席入座。这时,有个丫鬟进来报告说:“二娘子到了。”接着,只见进来一个女子,大约十八九岁,笑微微地对女郎说:“妹子已经破瓜了,你对新郎很如意吗?”女郎用扇子敲她脊背,用白眼珠翻她一眼。二娘说:“记得小时候和妹妹打闹玩耍的时候,妹妹最怕别人数肋骨,远远地呵着指头,就笑得忍受不了,气哼哼地瞪着我,说我该嫁给僬侥国的小王子。我说你这个丫头,将来嫁一个大胡子丈夫,胡茬刺破你的小嘴唇,现在果然嫁给了大胡子。”大娘笑着说:“无怪三娘子很生气地诅咒你!新郎就在旁边,怎能这样憨笑呢!”说笑了一会儿,摆上了酒菜,就催促就坐。在宴席上,大家说说笑笑的,喝得很痛快。忽然来了一个少女,抱着一只小猫,大约十一二岁,雏发未干,但却娇艳妩媚到骨子里去了。大娘说:“四妹妹也要见见姐夫吗?这里没有你的座位。”于是就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挟菜取果给她吃。过了一会儿,又把她转放到二娘怀里,说:“压得我两条腿酸痛!”二姐说:“这么大的丫头,身子如有几百斤重,我身子脆弱,可承受不了。既然想要看姐夫,姐夫本来是个大块头,肥壮的膝盖耐坐。”说着就把她放到毕怡庵的怀里。然而,毕怡庵却觉得放在怀里的小美人,芳香柔软,轻得好像无人。于是就抱着她,和她同用一个杯子喝酒。大娘说:“小妹妹不要过量地喝酒,喝醉了就会有失仪容,恐怕姐夫耻笑你。”
少女只是抿嘴憨笑,用手玩弄小猫,小猫“喵喵”地叫着。大娘说:“还不把它扔掉,抱在怀里,跳蚤该跑出来了!”二娘说:“我请求用狸猫做酒令,拿一根筷子互相传递,传到谁的手里,小猫一叫他就喝酒。”大家听了,都同意她的意见。于是就互相传筷子,等筷子传到毕怡庵的手里,小猫就叫唤。毕的酒量本来很大,一连喝了好几大杯。这才知道小猫是小女郎故意捉弄它叫的,因而大家哄然大笑。二姐说:“小妹子回去吧!压坏了郎君,恐怕三姐要怨恨你了。”小女郎于是就抱着小猫走了。
大姐看见毕怡庵善于饮酒,就摘下髻子,斟满了酒,劝他喝下去。毕怡庵看看那个髻子,大约只能容下一升酒,但是喝起来,觉得有好几斗。等到喝干了一看,却是一片荷叶。二姐也要向他敬酒,他只要推托再喝就受不了了。二姐于是拿出一个盛装唇膏的小盒子,比弹丸大一点,斟满一盒酒,说:“既然承受不了酒力,略微表示一点心意吧。”他看这个盒子,以为一口就能喝光,可是接过来喝了一百口,却没有喝干的时候。女郎站在旁边,用一只小小的莲花杯子换去那个盒子,说:“你不要被奸人捉弄了。”然后把盒子放到桌子上,原来是个大钵子。二娘看了,便说:“干你什么事!三天的丈夫,就这样亲爱呀!”毕一看,便拿起莲花杯子,对着嘴唇,立刻一口喝光了。然后拿着杯子玩赏着,杯子光滑而又柔软,仔细一看,不是杯子,却是一只弯弯的丝线袜子,装饰得很精巧。二娘夺过去骂道:“狡猾的丫头!什么时候把人的鞋子偷去了,难怪脚下冰凉冰凉的!”说完就站起来,进屋去换鞋子了。
过了一会儿,女郎便约毕怡庵离开席位告别,并把他送出村子,叫他自己回去。一眨眼的工夫,他醒了过来,竟是梦里的情景;但是鼻子和嘴巴都醉醺醺的,酒气还很浓烈。他感到很奇怪。到了晚上,女郎来了,说:“昨晚儿没有醉死呀?”他说:“我正在怀疑是个梦境。”女郎说:“姐妹们怕你在酒席上轻狂吵嚷,所以假托梦境,其实不是做梦。”
女郎时常和毕下棋,毕总是输的。女郎就笑着说:“你天天嗜好下棋,我以为是个高手呢,现在看来,只平常罢了。”毕只好请求女郎给予指教。女郎说:“下棋的技术,在于自己的领会,我怎能帮你长进呢?早晚慢慢地熏染,或许能有变化。”过了几个月,毕觉得稍微有了一点进步。女郎试着和他下了一盘,却笑笑说:“还没有长进,还没有进步。”但他出去和过去曾经下过棋的人下时,那些人却发现他的棋路不同了,都感到奇怪。
由于毕怡庵为人坦率直爽,心里搁不住东西,所以便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一点秘密。女郎知道了,便责备他说:“无怪同道者不肯结交轻狂的书生。我一次又一次地嘱咐你,叫你谨慎地保守秘密,你还是泄露了!”便很生气地要往外走。毕急忙承认错误,她才稍微消了一点气,但是从此以后,来相会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
过了一年多,一天晚上,女郎又来了,只是呆坐在板凳上看着毕怡庵。和她下棋,她也不下;和她就寝,她不就寝。恼恨了很长时间,才说:“你看我和青凤哪个漂亮?”毕怡庵说:“你恐怕比青凤漂亮多了。”她说:“我自己很惭愧,没有青凤漂亮。但是蒲松龄和你是文字上的朋友,请你麻烦他给我写一篇小传,千年以后,未必没有像你这样爱恋狐仙的。”毕怡庵说:“我很早以前就有这个想法,过去遵从你的嘱咐,所以一直保守秘密。”她说:“从前是这样嘱咐的,现在已经快要分别了,还有什么忌讳呢?”毕怡庵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她说:“我和四妹妹被王母娘娘调去担任花鸟使,再也不能来了。从前我有一个姐姐,和你家的一个叔伯哥哥很要好,临别的时候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子,现在还没有出嫁。我和你幸好没有孩子的累赘。”毕怡庵请她临别以前留下几句话。她说:“兴盛的时候,气度要平和;有了过失的时候,要沉默寡言。”说完就站起来,拉着毕怡庵的手说:“你送我一程吧。”送到一里来地,两人洒泪分手,女郎说:“你我都记在心上,未必没有后会的日期。”说完就走了。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怡庵和我脚顶脚地睡在绰然堂里,他很详细地向我讲述了这个奇异的故事。我说:“有这样的狐仙,那就给聊斋的笔墨增光了。”于是就写了这个小传。
花姑子
安幼舆,是陕西省的拔贡生。好挥霍,为人讲义气,喜好放生。看见猎人打到猎物,总是不惜花高价,买到手后再放掉。有一次,恰巧赶上舅舅家里办丧事,他去帮忙执绋送灵。天黑以后往回走,来到西岳华山时,迷了路,就在谷里乱窜,心里很害怕。后来,他忽然在一箭地之外看见有一盏灯火,便迅速向灯火的方向奔过去。
还没走几步,安幼舆就看见一个老头儿,弯着腰,弓着背,拄着一根拐杖,在倾斜的山坡小路上,走得很快。他停下脚步,刚要开口问路。老头儿却抢先问他是谁。安幼舆告诉老头儿,自己是一个迷路的人,并说有灯火的地方,一定是个山村,要前去投宿。老头儿说:“这不是一个安乐窝。幸亏老夫来了,可以跟我去,我家的茅屋草舍可以住宿。”安幼舆很高兴,便跟着老头儿往前走,大约走了一里来地,就看见一个小村庄。进了村庄,老头儿便敲着一户人家的柴门,不久便从屋里出来一个老太太,开了柴门说:“郎子来了吗?”老头儿说:“来了。”
进了柴门以后,安幼舆感觉低矮的茅屋很狭窄。老头儿挑亮了灯火,催他坐下,就告诉老太太随便准备一点饭菜。并且说:“这不是外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可以招呼花姑子出来斟酒。”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郎端着碗筷走进来。她放下碗筷,站在老头儿旁边,斜着眼睛看安幼舆。安幼舆看看这个少女,也就十六岁左右,而且容貌俏丽,差不多比上天仙了。正打量间,老头儿却叫姑娘去烫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