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卷五(5)
异史氏说：“有人说天下嫉妒泼妇像李家嫂子的，还真正不少，遗憾的是阴世法网漏掉的太多了。我说：不然。阴世所惩罚的，未必没有比手脚钉在门上更重的，只是没有返回音信罢了。”
长治女子
陈欢乐是山西长治人，有个女儿聪明俊美。一天，有一位道士来乞讨化缘，斜眼瞧着这女子一会儿才走开。从此，道士每天都拿着钵走近陈家的房地。有一次，恰好有一个瞎子从陈家出来，道士便追上去与他同行，问他干什么来了，瞎子说：“刚才到陈家给他们算命了。”道士说：“听说陈家有个女子，我的姑表亲，想要去求婚，但不知道她的生辰八字。”瞎子于是告诉了他，道士便告别走了。
过了几天，姓陈的女子在房内绣花鞋时，忽然觉得脚麻木，逐渐发展到大腿，又慢慢到腰部，不久便晕倒了。镇定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能站立起来，要找母亲把情况告诉她。等到走出门，却看见茫茫一片黑色的波浪中，只有一条像线似的小路。顿时吓得急忙往退回，却发现门房和住的屋子已经被黑水淹没了。又看了看路上，很少有行人，只有道士缓步在前面走。于是，她远远地尾随道士走去，希望能见到同乡把事情告诉他们。走了几里路，忽然看见邻居房舍，仔细一看，却是自己家门，大惊地说：“奔走了这么长时间，原来还在村子中，为什么刚才迷惘到这种程度！”她高兴地走进家门，父母还没有回来。又来到自己房里，绣完的鞋，还在床上。自己却觉得疲劳极了，便走到床边坐下来休息。
这时，道士忽然闯进来。女子大惊，想要逃走。道士捉住她，把她按在床上。女子想喊叫，可是嗓子哑了，根本发不出声。道士急忙用快刀剖开女子的心。女子觉得自己神魂开始飘飘然起来，离开了身体。四下一看，房屋全没有了，只有要倒的悬崖。只见道士用自己的心血滴在木头人上，又合掌念咒，这时女子感到木人与自己合为一体。道士嘱咐说：“从今以后要听从我的差遣，不得违误！”接着便给女子把衣物穿戴上。
陈家丢失了女儿，全家惶恐不安。寻找到牛头岭，才听村里人传说，岭下有一女子被剖心而死。陈欢乐急忙跑去验尸，果然是自己的女儿，便哭着向县官告状。县官把住在岭下的人抓起来，都拷打遍了，案子还是没个头绪。只要暂时把众嫌犯收监，以待再审问。
道士走出数里外，坐在路旁的柳树下，忽然对女子说：“现在派你第一个差事，去县城中审查一下狱中的情况。去了应该隐身在窗户格上。若看见县官用印，立刻快点走开躲避。切切记住，千万不要忘了！限你辰时去巳时回来。迟一刻，就用针刺你的心，叫你疼痛难忍；迟两刻，刺两针；刺到三针，就会使你魂魄消失了。”女子听了道士的话，浑身毛骨悚然，马上飘然而去。不一会儿，来到官府，像道士说的那样伏在窗格上。这时，岭下人排列跪在堂下，还没有审问。正赶上将要往公文上盖印，女子还没来得及躲避，而印已经出了印匣。女子顿时觉得身体沉重瘫软，窗纸格子好像不能担住，咔咔作响。满堂的人都吃惊地回头看。县官命令再举公印，响声和前次一样，第三次举印，女子翻落到地下。众人都听见了。这时，县官站起来祝祷说：“如果是冤死的，应当直接陈述出来，我替你昭雪。”女子哽咽着上前，从头到尾述说了道士杀害自己和派她到此的前前后后。县官于是马上派差役飞快赶去，来到柳树下，道士果然在那里。便把道士捉回来，一审讯就招服了。众嫌犯也得到了释放。
县官问女子：“冤枉已经洗清了，你要到哪儿去呀？”女子说：“打算跟从大人。”县官说：“我官署中无处可容你，不如暂时回到你家去。”女子停了好长时间才说：“官署就是我的家，我要进家了。”县官又问时，却发现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等县官退到后堂宅中时，正赶上夫人生了个女孩。
莲花公主
胶州窦旭，字晓晖。有一天，他正在睡午觉时，看见一个穿黑黄色衣服的人站在床头，徘徊不前，惶恐地四处看，好像有话要说。窦旭便问他要做什么，那人回答说：“相公请你前去。”窦旭问：“相公是谁？”那人回答：“就在附近。”窦旭便跟随他出去，转过屋墙，被引导到一个地方。只见这里楼阁重叠，万椽相连，两人曲曲折折往前走。窦旭觉得走过有千万重门，简直不像是人间。又看见很多宫人、女官来来往往，都向穿黑黄衣服的人打听：“窦郎来了吗？”穿黑黄衣服的人说来了。一会儿，一个贵官出来，特别恭敬地迎接窦旭。登上大堂后，窦旭开口问：“平时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来拜见，蒙受如此盛情的接待，使我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贵官说：“我们国王因为先生家世代有德，很仰慕你家的高风，因此想见您一面。”窦旭更加惊奇，问：“国王是谁？”回答说：“一会儿自然就知道了。”不多时，来了两个女官，然后用两支装饰有羽毛的旗帜引导窦旭往前走。
窦旭进入重门，看见殿上有一个很像国王的人。国王看见窦旭进来，立刻走下台阶来迎接。双方行宾主礼。礼毕，入席，桌上东西很丰盛。窦旭抬头看见殿上一块匾写着“桂府”二字。顿时感到局促不安，不敢说话。国王说：“咱们是友好邻居，缘分已经很深，应当开怀畅饮，不要疑惑惧怕。”窦旭只好连声说是。酒过数巡，下面笙歌漫起，没有锣鼓，音调优雅细腻。过了一会儿，国王看看左右说：“我说一上联，请卿等对下联：‘才人登桂府。’”在座的人正在思考时，窦旭立刻应对说：“君子爱莲花。”国王特别喜悦，说：“神奇啊！莲花乃是公主的小名，怎么如此巧合？莫不是素有情分？赶快传话给公主，不可不出来与君子见一面。”
过了一会儿，环声渐近，香气浓郁，公主来了。公主年纪十六七，长得美妙无比。国王一面命公主给窦旭施礼，一面说：“这就是我的小女莲花。”拜完，公主便走了。窦旭看见她，神情摇动，呆呆地坐在那里凝思。国王举杯劝他饮酒，窦旭竟然没有看见。国王好像稍微察觉了他的意思，便说：“小女和你倒是很般配，但是她自己惭愧不是同类，不知您心意如何？”窦旭怅然若失，又没听见。这时，坐在旁边的人踩了他一下说：“国王向您拱手，您没看见；国王同您说话，也没听见吗？”窦旭茫然若失，自觉惭愧，离开宴席说：“臣蒙优礼相待，不觉喝醉，有失仪节，幸能宽恕。到该走的时候了，请允许我立即告辞。”国王站起来，说：“已经见到君子，心里实在很愉快，为什么仓促要走呢？您既然不愿住下，我也不敢强留。若是思念，自然再邀请。”说着便命令内官引导窦旭走出。一路上，内官对窦旭说：“刚才国王说您与公主可以很般配，似乎想把公主许配给您，为什么您不说一句话？”窦旭听了，后悔得直跺脚，一边走一边恨自己，很快就到家了。
这时，窦旭忽然醒来，发现照进屋里的太阳光已经快没了。于是坐起来睁大眼睛苦思苦想，刚才梦中的事还历历在目。晚饭后，他便倒下熄了灯，希望复寻旧梦，但是渺茫无路，只是叹悔而已。
一天晚上，窦旭和朋友共睡一张床，忽然看见先前的那个内官来了，传达国王的命令，邀请他前去。窦旭非常高兴，便跟着内官走了。
窦旭见到国王，伏地参拜。国王将他扶起，请到对面坐下，说：“上次分别以后，劳您思念眷恋，以小女侍奉您，想必不会太嫌弃吧。”窦旭立即拜谢。国王便命学士大臣，陪窦旭喝酒。酒将尽，宫人前来报告：“公主已经装扮好了。”不一会儿，便有几十个宫女拥着公主出来。公主用红色锦绸盖着头，迈着轻盈的细步，被人搀到地毯上，与窦旭交拜成婚。
婚礼完毕后，两人便被送到馆舍。洞房温凉，极为芳腻。窦旭说：“有你在我眼前，真是使人快乐得忘了死。但是，恐怕今天遇到的事，只是做梦罢了。”公主捂着嘴笑道：“明明我和你在一起，哪里是梦？”天快亮了，他们才起床。窦旭愉快地给公主描眉搽粉，然后又用带子测她的腰围，伸开手量她的脚长。公主笑着问：“你疯了吗？”窦旭说：“我多次为梦所误，所以细细做些标志，假如是梦，也足以使我回想罢了。”两人正在说笑，一个宫女跑进来，说：“妖怪进入宫门，国王躲到偏殿，看来凶祸不远了！”窦旭听了，大吃一惊，赶紧去见国王。
窦旭来到偏殿，国王拉着他的手哭着说：“君子不嫌弃，正图永久相好。怎料灾祸从天降，国运将要终了，怎么办呢！”窦旭吃惊地问国王为什么这样说。国王把桌案上的一篇奏章，交给窦旭看。只见奏章上写道：
含香殿大学士臣黑翼，为有非常的灾异，祈求早日迁都，以保存国家一事：
据宫门守卫报告：自五月初六，来了一个千丈巨蟒，盘踞宫外，吞吃城内外居民一万三千八百多口；所经过的地方，宫殿尽成废墟等。因此，臣奋勇前去查看，确实看见妖蟒：头如山岳，目似江海；昂首则殿阁齐吞，伸腰则楼墙尽倒。真是千古未见之凶妖，万代不遭之大祸！国家危在旦夕！乞求国王及早带领宫眷，急速迁至乐土。
窦旭看完奏章，顿时面如土色。此时，又有宫人跑来报告：“妖物到了！”全殿人顿时哀呼，惨无天日。国王急得不知所措，只是哭着对窦旭说：“小女已拖累先生了。”
窦旭一口气跑回来，发现公主正和左右的人抱头痛哭，看到窦旭进来，牵着他的衣襟说：“郎君怎么安置我？”窦旭悲伤欲绝，便握住公主的手腕，思考着说：“我贫穷卑贱，惭愧没有金屋，有茅草房三间，暂且同我跑去躲一躲可以吗？”公主含泪说：“危急时还能有什么选择，请带我快去！”窦旭便搀扶着她走出来。
不一会儿，来到家里。公主说：“这是多么大的安乐住宅，比我们的国强多了。然而，我跟来了，父母依靠什么？请你另外建一房舍，让全国的百姓都来。”窦旭听了，感到很为难。公主号啕大哭，说：“不能救人之急，用郎君干什么！”窦旭稍微安慰解劝了一下，立即进入室内。公主伏在床头悲泣，不能劝止。窦旭干着急，却想不出办法。这时，忽然醒来，才知道是一场梦，耳边啼声还嘤嘤不断。
窦旭仔细一听，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两三只蜜蜂在枕头上飞鸣。他大叫一声：“真是怪事。”朋友也惊醒了，便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便把梦中的事告诉了朋友。那个朋友也很诧异，两个人一块起来看蜜蜂。蜜蜂便飞到他的衣袖上，怎么赶也不走。朋友便劝窦旭给蜜蜂建造一个蜂巢。
窦旭于是按照朋友建议的，构造了一个蜂巢。结果刚竖起两面墙板，群蜂便从墙外飞来，络绎不绝。顶尖还没合拢，蜜蜂就集聚足有一斗。当探寻它们从哪儿来的，才发现是来自邻居老翁的菜园子。原来，老翁的菜园子中有一个蜂房，三十多年来，蜜蜂已经繁殖了很多。
当时，有人把窦旭给蜜蜂造蜂房的事告诉了老翁，老翁听了，便到园子中察看，觉得蜂房十分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打开蜂房一看，发现一条蛇盘踞在其中，有一丈多长。老翁于是把那条蛇捉住杀死。后来，这才知道窦旭梦中所看到的巨蟒就是这条蛇。
蜜蜂进入窦旭家后，生长繁殖更加兴盛，再也没有其他的奇异之事。
绿衣女
书生于某，字小宋，益都人。常住在醴泉寺里读书。有一天夜里，于某正在翻书朗读，忽听窗外有个女子称赞他说：“于相公读得好勤奋啊！”于某一想，在这深山里，哪里来的女子呢？正在疑惑地想着，那女子已经推开房门，笑盈盈地走了进来了，说：“读得好用功啊！”于某惊讶地站起来，只见那女子绿衣长裙，温柔秀丽，举世无双。于某知道她不是人类，所以问她住在哪里。女子说：“你看我当然不是能够吃人的，为何还要刨根问底呢？”于某对她产生了喜爱之情，便想和她住在一起。她脱去罗衫和衬衣后，露出了纤细的腰肢。五更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就飘飘然地走了。从此以后，她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
一天晚上，两个人坐在一起喝酒，谈吐之间，于某知道她懂得奥妙的音律，便说：“你的声音娇嫩而又细润，若能唱一支小曲儿，一定能够销魂。”女子笑笑说：“我可不敢唱歌，害怕消散你的魂魄呢。”于某一再请求，她才说：“我不是吝惜，是怕别人听见。你一定想要听听我的歌声，那我就献丑了；但只能用细微的声音，表示心意就可以了。”于是就用小脚轻轻地点打着床腿，唱道：“树上的乌臼鸟儿，骗我半夜出来散心。不埋怨湿了绣鞋，只恐怕郎君没有伴侣。”声音细得像蝇子，刚刚能够听见。但是静静地听下去，悠扬婉转，圆润清亮，真是动耳摇心。
唱完之后，她拉开房门看看说：“提防窗外有人偷听。”又出去绕着房子看了一圈儿，才进了屋里。于某说：“你的疑虑和恐惧，怎么这样深呀？”她笑笑说：“谚语说：‘偷生的鬼子，是常常怕人的。’说的就是我了。”接着就脱衣就寝。但她却一直提心吊胆，心里很不愉快，说：“我们一生的缘分，大概到此为止了！”于某安慰她说：“眼动心跳，那是常有的现象，为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呢？”她这才有点高兴了。两人于是又缠绵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