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卷五(6)

天亮的时候，她披上衣服下了床。刚要开门，又迟迟疑疑地退了回来，说：“不知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心里害怕，请你送我出门吧。”于某便起了床，把她送出门外。她说：“你站在这里望着我，等我过了大墙，你才回去。”于某说：“好的。”便站在那里，看她转过了房头，寂静无声，再也看不见了，才想转身回去睡觉。这时，却突然听见有女子急切地喊救命。于某赶紧跑过去，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形迹，仔细搜索了一下，才发现呼救的声音是在房檐上。抬头仔细一看，发现一只大蜘蛛，有弹丸那么大小，捉住一个小东西，小东西悲哀地嘶叫着，嗓子都嘶哑了。它使劲儿挣扎着，破坏了蛛网，摘掉缠在身上的蛛丝。于某仔细一看，却是一只绿蜂，这时已经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死了。于是，于某便把它拿回书房里，放在桌子上。那只绿蜂趴在那里，渐渐地苏醒过来，过了一会儿，才起来走动。慢慢地爬上砚台，自己把身子投进墨汁里，又出来趴在桌子上，走出一个“谢”字。然后频频地舒展双翅，并穿出窗户飞走。从此，就绝了形迹，绿衣女子也没有再来过。

柳氏子

山东胶州的柳西川，是法内史（官名）的管账仆人，四十多岁，生了一个儿子，特别地溺爱。柳西川对儿子很放纵，生怕他不如意。儿子长大以后，放荡骄侈，很不检点，柳西川积攒的钱很快就被他挥霍一空。

不久，儿子病了。柳西川原来养着一头好骡子。儿子说：“骡子很肥，可以吃。把骡子杀了给我吃，我的病就会好了。”柳西川打算杀一头不好的骡子，儿子听说了，十分生气，并大骂起来，病更加重了。柳西川很害怕，马上把好骡子杀了，把肉做好拿上来。儿子这才高兴了，但尝了一口，便扔在一边不吃了。儿子的病还是不见好，没过多长时间便死了，柳西川十分哀痛。

三四年之后，村里人登泰山去烧香，到半山腰时，看见一个人骑着骡子走来，好像是柳西川的儿子。等到近前一看，果然是他。柳西川的儿子下了骡子，对大伙作揖行礼，互相寒暄答话。村里人都很害怕，也不敢提他已经死了的事，只是问：“你来到这儿来干什么？”柳西川的儿子回答说：“也没有什么事，只不过四处跑跑罢了。”然后又问大伙住在哪个旅馆，主人叫什么名字，大伙都告诉了他。随后，他拱拱手说：“正赶上有点事儿，没有时间叙说别后的事情了，明天再去拜访各位。”说完骑上骡子便走了。

大伙到了旅馆，便开始谈论柳西川的儿子，觉得也未必能来。第二天早晨，村里人正在等着，柳西川的儿子果然来了。他把骡子拴在圈里的柱子上，走进来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大伙说：“你父亲每天非常想念你，为什么不回去看望看望他？”柳子惊奇地问：“你们说的是谁？”大伙便告诉他是柳西川。柳子听到柳西川这三个字，神色都变了，过了很久才说：“他既然想我，请回去传我的话：我于四月七日在此等候。”说完，便走了。

大伙回到村里，把事情告诉柳西川。柳西川听了，大哭一场，按时前去，把这件事告诉了旅馆主人。主人制止他说：“我那天看见公子的神情很冷漠，可能不是什么好意。我估计不是什么好兆头，所以还是不要与他见面为好。”柳西川听了，马上哭起来，说怎么也不相信主人的人。主人说：“我不是阻止你，神鬼无常，恐怕遭到不善。如果一定要见，请你藏在柜子里，等到他来了，看他的言语和脸色，觉得可以见时再出来。”柳西川于是按照主人说的做了。

不久，柳子果然到了，开口就问：“姓柳的来了没有？”主人回答说：“没来。”柳子盛气凌人，骂道：“这老畜生怎么还不来！”主人吃惊地说：“你怎么骂起自己的父亲呢？”柳子回答说：“他是我什么父亲！当初我凭着信义和他一起做买卖，不料他包藏祸心，昧着良心侵吞我的本钱，而且态度蛮横，一直不还我的钱。今天我一定要杀死他，这样我才甘心。我哪来的什么父亲？”说完，便走出门去，又骂道：“真是便宜他了！”柳西川躲在柜中，一句句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大汗都流到脚底下，大气都不敢出。主人叫他，他才出来，狼狈而回。

异史氏说：“用残暴的手段夺得金钱，那种欢乐怎么能长久呢？最终还是要偿还的。财产都荡尽了，死后还不能忘怀，可见人们的怨恨是多么厉害啊！”

彭海秋

莱州的书生彭好古，在离家很远的别院里读书。中秋节到了，彭生因为没有回家，又无人做伴，所以感到孤独寂寞。他很想找一个人谈谈心，又觉得村里没有可谈心的人，只有一个丘生是城里的名士，但他平素暗中作恶，彭生很瞧不起他。月亮已经升起来，彭生更觉无聊，不得已，只好写了一张便条邀请丘生来。

丘生来了以后，两人饮了一会儿酒，这时有人敲门。书童出门接应，有一个书生要求见主人。彭生离开宴席，恭敬地请客人进来。相互拱手施礼后围坐在一起，彭生便问客人的家乡住处。客人说：“我是广陵人，与您同姓，字海秋。值此良夜，在旅馆很是苦闷。听说您很高雅，于是便不经介绍前来相见。”再看这个客人，穿着整洁的布衣服，谈吐风雅，彭生高兴地说：“原来是我的同宗人。今晚是什么日子，让我遇见这样好的客人！”于是请他饮酒，像生平好友那样招待他。而从彭海秋的神态上来看，他却好像很看不起丘生。丘生很客气地和他谈话，他却显得很傲慢，不以礼相待。彭生很替丘生难为情，所以打断他的话，提议唱民间歌谣来助兴，自己先唱。于是，他仰天咳嗽两声，唱起了李白的《扶风豪士之曲》。歌罢，互相欢笑。彭海秋说：“我不懂音韵，不能回报你那高雅的歌声，我找个人来代替可以吗？”彭生说：“可以。”彭海秋问：“莱州城有著名的妓女没有？”彭生回答说：“没有。”彭海秋沉默很久，告诉书童：“刚才叫了一个人，就在门外，可以把她领进来。”

书童出去，果然看见一个女子在门外来回走动，便把她叫了进来。这女子有十六七岁，长得像神仙一样。彭生为她的绝美而惊叹，便拉她坐下。只见那女子穿着柳叶绿的衣服，黄色的披肩，香气散满四座。彭海秋便慰问地说：“麻烦你千里跋涉了！”女子含笑地答应着。彭生感到奇怪，便追问是怎么回事。彭海秋说：“苦于贵乡没有佳人，我刚才从西湖的船上把她唤了来的。”接着对女子说：“刚才你在船上所唱的《薄幸郎曲》很好听，请你再唱一遍吧！”女子应了一声，便唱道：“薄幸郎，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空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

彭海秋从布袜中取出玉笛，随歌声吹起，曲子唱完时，笛声也停止了。彭生惊叹不已，说：“西湖到这里，何止千里，一吆喝就招来了，难道不是神仙吗？”彭海秋说：“怎么敢说是神仙，但是我看待万里远就像从屋里到大门这么远罢了。今天晚上，西湖的风景月色，比平时还好，不可不去观赏一番，你能跟我去游玩吗？”彭生想看看他的奇异本领，便答应说：“那太幸运了。”彭海秋问：“你是想乘船还是骑马？”彭生想到坐船比较安逸，便笑着说：“我想坐船。”彭海秋说：“此处找船较远，天河中当有摆渡的人。”说着便用手向空中一招，说：“船来，船来！我们要去西湖，多给钱。”不大工夫，一只彩船便从空中飘落下来，四周还围绕着烟云。于是，大家便都上了船。

只见一个人拿着短桨，桨尾排着密密的长羽翎，形状很像羽扇，稍微一摇，便有清风习习吹来，船逐渐升入云霄，向南游去，疾驰如箭。过了一会儿，船落入水中。只听见奏乐声、说话声嘈杂。彭生走出船舱一看，月亮印在烟雾笼罩的湖面上，游船很多，很热闹。他们也学别人，停了桨，任船自己游动。彭生仔细一看，果然是西湖。彭海秋在舱后，取出佳肴美酒，然后在船中快乐地相互敬酒。不一会儿，一只楼船渐渐靠近，然后两只船靠在一起往前走。彭生隔着窗子看过去，发现楼船中有两三个人，围着下棋喧笑。彭海秋举起酒杯对女子说：“我用这杯酒来欢送你吧！”女子在饮酒时，彭生唯恐那女子真的走了，显得依依不舍，不停地来回走动，而且故意用脚踩她。那女子便给他暗送秋波。彭生于是更加动情，便与她相约下次见面的日期。女子说：“如果我们真的相爱，只要你向别人打听娟娘的名字，没有不知道的。”彭海秋便把彭生的绫巾给了女子，说：“我为你们代订三年后相会之约。”说完站起来，把女子托在手心中说：“神仙啊，神仙！”便扳着邻船的窗子，把女子投进去。窗口如盘子大小，女子伏着身子像一条蛇一样钻了进去，一点也不觉得狭窄。一会儿，便听到邻船上有人说：“娟娘醒了。”随后，那船便立刻划走了。

彭生站立船头，远远看见楼船已经停泊，船上的人纷纷下船走了，游兴顿时消失。于是对彭海秋说，想要登岸眺望。刚说完，船已经靠了岸。彭生于是离开船快步走了。大概走了一里多地时，彭海秋从后面赶到，牵着一匹马来，并叫彭生拉住马。然后又往回走，说：“等我再借两匹马来。”彭生等了好长时间，还不见他回来。这时行人已经很稀少，抬头看看，月亮转到了西边，天快亮了。丘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彭生只好拉着马团团转，进退两难，毫无主见。于是，他又牵着马缰绳来到停船的地方，可是人和船都没有了。想到身无分文，更加忧愁惶恐。

天大亮了，彭生看见马背上有个小口袋，便将手伸到口袋里，摸到三四两白银。他便用这些钱买了点吃的，然后坐着继续等待，不觉已到中午。彭生心想，不如暂时去访娟娘，也可以慢慢打听丘生的消息。但当他到打听娟娘的名字时，却没有知道的人。彭生的兴趣逐渐冷淡，第二天便走了。马很听使唤，幸亏行走不困难，半个月就回到了家。

当彭生等三人乘船飞上天的时候，书童回到家报告：“主人已成仙飞走了。”全家人悲哀啼哭，认为他再也不能回来了。彭生回到家后，把马拴好进到屋里。家里人一看，又惊又喜，便问他是怎么回事。彭生于是从头到尾讲述了自己所遇到的那些奇异的事情。因为想到自己一个人回到家乡，恐怕丘生家人听到后来追问，彭生便告诫家里人不要传扬出去。后来，说到那匹马的由来，众人以为是仙人所遗留的，便都到马厩去看。到了马厩，马已经没有了，只有丘生被缰绳拴在马槽旁边。大家一看，顿时吓坏了，赶紧叫彭生出来看看。彭生见丘生低着头在马槽下，面色死灰，问他也不能说话，只是两眼一张一闭而已。

彭生很不忍心，替他把缰绳解开后，便搀扶到床上，而此时的丘生还像失了魂似的。但彭生给他灌一些汤水时，他还能慢慢咽下去。半夜时，丘生醒过来了，而且着急要上厕所。彭生扶着他到厕所去，他便拉下来几个马粪蛋。又给他点汤喝，才能说话。彭生这才靠近床问他是怎么回事，丘生说：“我们下船以后，彭海秋找我闲唠。到了没人的地方，他耍戏地拍我的脖子，于是我迷糊跌倒，伏在地上定一会儿神，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匹马，心里还明白，但已经不能说话了。这个耻辱实在不能让我妻子知道，请你不要泄露出去！”彭生答应了他，然后让仆人用马把他送回家。从此，彭生对娟娘念念不忘。

过了三年，彭生因为姐夫在扬州做官，他前去探望。扬州有个梁公子，与彭家有来往，便设宴邀请彭生。宴席上有不少歌伎，都来参见梁公子。公子问娟娘怎么没来，家人说她病了。梁公子听了，生气地说：“这丫头自以为身价高，可以用绳子将她捆来！”彭生一听到娟娘的名字，便吃惊地问她是谁。公子说：“是一个妓女，广陵数第一。因为有点小名气，便傲慢无礼。”彭生虽然认为这个娟娘与自己所想念的那个娟娘只是恰巧同名而已，但还是十分着急，特别想见见她。不多久，娟娘来了，梁公子生气地数落她。彭生仔细一看，却发现恰好是三年前中秋节晚上所见到的那个，便对梁公子说：“她和我是老朋友了，请你原谅她吧。”娟娘听了，也向彭生这边仔细看看，似乎也感到惊愕。梁公子也没工夫多问，便命令她斟酒。彭生问：“《薄幸郎曲》还记得吗？”娟娘更加惊骇，看了他多时，才唱起这支旧曲。彭生听到这歌声，觉得仍然和当年中秋节时一样。

喝完酒，梁公子便命令娟娘侍奉客人入寝。彭生于是握住她的手，说：“三年前的约会，今天该实现了吧！”娟娘说：“那天我跟别人泛舟西湖，饮了几杯酒，忽然像醉了似的。蒙眬间，被一个人带走，放在一个村子中。一个书童引我进屋，宴席中有三位客人，您就是其中的一个。后来乘船来到西湖，送我从窗口回去，依恋不舍。每当凝神思念此事，总觉得是梦幻，但是绫巾却存在，现在还在衣服口袋里收藏着。”彭生也把从前的事情告诉给她，两人都惊叹不已。娟娘将身子倒入彭生的怀里，哽咽着说：“仙人已经做了良媒，您不要因为我是风尘中人，可以抛弃，就不再思念我这苦海中的人！”彭生说：“船中的约会，我一天也没有忘记。你若是有意，我就是拿出所有的钱，卖了马匹，也在所不惜啊！”

第二天早晨，彭生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梁公子，又到姐夫家借了些钱，花了千两银子在妓女簿上除去娟娘的名字，然后带着她回家。偶尔来到别院，娟娘还能认出当年饮酒的地方。

异史氏说：“马而成为人，他的为人行事一定像畜生一样；使他变成马，正是恨他的行为不像人。狮象鹤鹏，都受到鞭策，怎么可以说不是神人对她的仁爱呢？既然订了三年约，也就渡过了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