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卷六(4)
几个月之后,秋容和三郎都学会了作诗,便常常互相唱和。小谢暗地里叮嘱他不要告诉秋容,陶答应了;秋容暗地里叮嘱他不要告诉小谢,陶也答应了。有一天,陶准备去参加考试,秋容和小谢哭着为他送行,三郎说:“这次考试可以推说有病,不去参加,因为恐怕会碰上不幸的事。”陶觉得装病是一件可耻的事,还是去了。原来,陶喜欢用诗词来讽刺时事,得罪了县里的权贵,那家伙天天都想暗算他,便在暗地里贿赂学使,诬蔑他行为不检点,将他关进牢里。这时,陶带的盘缠已经花完了,只好向狱中的犯人讨些东西吃,自料再也没有活路了。忽然,有一个人飘然而来,原来是秋容,送了一些吃的东西来。随后,两人相对哭了一场,秋容说:“三郎担心你要出事,如今果然遭了这场大难。三郎跟我一同来的,他到巡抚衙门申诉去了。”说完了这几句,秋容便出去了,别人却没有看到她。过了一天,巡抚出来了,三郎拦住去路,大呼冤枉,巡抚把他带去了,秋容又到牢里,把消息告诉了陶,反身又去打听,三天还没有消息回来。陶又愁又饿,度日如年。这时,小谢来了,而且神情十分悲愤,说:“秋容那天回去,路过城隍庙,被西廊那个黑面判官抓了去,逼着她当小老婆,秋容没有屈服,如今也被关在阴曹地府里。我跑了百把里路,累得要死;到了北郊,又被干枯的荆棘刺穿了脚心,疼痛到骨髓里,恐怕再也来不了啦!”说着便伸了脚给陶看,陶一看,发现她的脚果然鲜血淋漓,把罗袜给粘在一块儿了。后来,小谢拿出三两银子给陶,便一跛一跛地走了。巡抚审问了三郎,认为三郎与陶素来没有亲属关系,无缘无故代他申诉,便准备拷打他,三郎倒在地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巡抚感到很惊异,仔细看了他的状子,情悲语切,十分感人。提出陶来,当面审讯,问:“三郎是什么人?”陶假装不认识。巡抚觉察到他的冤情,便放了他。
回到家后,整个晚上都没有一个人来。快入更了,小谢才来,凄惨地说:“三郎在巡抚衙门,被抚院的守护神押解到了地府。阎王因为三郎很讲义气,让他托生到了富贵人家。秋容长期被禁,我写了状纸向城隍告状,又被那黑面判官压着,送不上去,该怎么办啊?”陶听了,愤怒地说:“黑老魔竟敢这样!明天我去推倒他的塑像,跺成尘土,数落城隍,痛骂一顿。他案前的官吏,横行霸道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醉梦中吗?”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又悲伤,又气愤。不知不觉间,四更将尽,秋容忽而飘然来了,两人一看,又惊又喜,急忙问她怎么回来的。秋容流着眼泪说:“如今为了你,可受尽千辛万苦了!那判官天天拿刀棍逼着我,今晚忽然把我放了回来,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原是出于喜爱你,既然你不愿意,我又没有玷污你。麻烦你回去告诉陶望三,不要责怪我吧。’”陶听了这些话,略微高兴了一些,想和两位女郎同睡,说:“今天我甘愿为你们而死!”两位女郎听了,很不自在地说:“一向得到你的开导,懂得了不少的道理,怎么能忍心因为爱你而害你呢?”她们坚决不同意,但还是亲热地拥抱,情同夫妇。两位女郎也因为共历患难,互相嫉妒的心理也全都烟消云散了。
后来,陶望三在路上碰到一位道士,那道士看了看他,说:“你身上带有鬼气。”陶觉得道士的话不同寻常,便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他。道士说:“这两个鬼太好了,不当辜负了她们。”说着便画了两道符给陶,说:“回去把这两个交给她们,看她们的福分吧!如果听到门外有哭女儿的声音,就把符吞了赶快出去,先到的可以复活。”陶接了那两道符后,拜谢了道士,回去后便叮嘱了两位女郎。一个多月过去了,果然听到有人在哭女儿,两位女郎便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小谢由于太慌忙,忘记了吞符。看到有个丧车经过,秋容径直跑了过去,钻进棺材便不见了;小谢进不去,痛哭着回来了。陶出去一看,原来是富户郝家为女儿出殡。大家都看到有个女子钻进了棺材,正在那里惊叹;一会儿,听到棺材内有响声,歇了肩,开了棺一看,却发现女儿突然活了。便暂时把女儿寄放在陶的书斋外面,派人围着守候她。忽然,女儿睁开眼睛,并问陶在哪里,郝氏问她,她回答说:“我不是你的女儿呀!”陶听了,便把情况告诉了郝家,郝家还不大相信,想抬回家去,女儿不肯,径直跑到陶的书斋里,躺着不肯起来。郝家只好认了陶做女婿,然后走了。
陶走近一看,发现那女儿面庞虽然不同,但艳丽并不比秋容差,不由得大喜过望,于是亲切地叙述着往事。这时,忽然听到“呜呜”的鬼哭声,原来是小谢在阴暗的角落里啼哭。陶心里很怜惜她,就提了灯过去,宽解她的悲哀情绪,可小谢的衣襟上都沾满了泪水,悲痛的心情怎么也宽解不了,一直哭到天快亮了才离去。天亮后,郝家便打发丫头、老妈子送了嫁妆来,陶也就成了郝家的女婿。晚上,夫妇进了罗帷,又听到小谢在那里哭。这样哭了六七夜,夫妻两都感到很悲伤,不能成就夫妻间的好事。陶非常苦恼,却想不出一个办法来,秋容说:“道士是个仙人,再去求求他吧,也许能得到他的同情和再次帮助。”陶觉得秋容这话可行,便查访到了道士的住处,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士刚开始说他也没有办法,但陶一直哀求不止,道士这才笑着说:“你这书呆子,真会缠人!合该你与她有缘,那就使出我的全部招数吧!”于是跟着陶回来,要了一间清净的房子,关门打坐,告诫陶不要和他说话,一共十多天,不吃不喝;偷偷地去看时,道士闭着眼像睡着了。一天早晨,有个少女撩起门帘走了进来,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光彩照人,微笑着说:“跑了一整天,累极了!被你纠缠得没有个完,跑出百里以外,才找到一个好的躯壳,如今道人载着她一同来了。等到见了那个人,我就交给你了。”到了黄昏时候,小谢来了,那少女突然站起来拥抱着她,很快合为一体,倒在地上便不动了。道士从房子里走了出来,拱拱手便径自去了,陶在后面叩头拜送,待他回来,那少女已经醒过来了。扶着她睡到床上,体气逐渐舒展起来,只是握着脚呻吟不止,说是腿脚酸痛,几天之后才能站起来行走。
后来,陶去应试,中了进士。当时,有个叫蔡子经的人跟他是同榜,而且正好有事前来拜访,而且留下来住了几天,小谢从邻居家里回来,蔡远远地看见了她,便紧走几步,跟在后面,小谢侧过身去回避起来,心里暗自恼他轻薄。蔡对陶说:“我有件事,说出来骇人听闻,可以告诉你么?”陶问他是什么事,他回答说:“三年前,我的小妹妹夭折了,过了两晚,连尸体也丢失了,至今还是个疑问。刚才看到了尊夫人,觉得怎么长得那么相像啊?”陶笑着说:“拙妻长得很丑陋,怎么能和令妹相比?但我俩既是同榜,情义又很深厚,何妨让她出来见见你呢?”于是进了内房,叫小谢穿了原先安葬的衣服出来,蔡看了,大吃一惊,说:“真是我妹妹啊!”随即掉下泪来。陶便详细地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蔡高兴地说:“妹子没有死,我要赶快回去,以此来安慰父母!”说着便去了。过了几天,蔡家的人全都来了。后来两家此来彼往,也像与郝家一样亲密。
异史氏说:“绝代佳人,得到一个也不容易,何况忽然得到两个呢?这样的奇事,千古以来,只见到这一次,只有拒不接纳私奔的妇女者才能遇到。道士莫不是神仙么?怎么他的法术那么灵啊。假设真有那样的妙法,即使是丑鬼,也可以结交呀!”
聂政
居住在安徽怀庆的潞王,荒淫无耻。他时常带人到民间巡行,看见有美丽的女子,就要把她夺走。有个王生的妻子,被潞王看中,就派遣车马直接闯入其家,王妻哭着不从,来人就强行把她抬出。这时,王生已经逃出,躲在聂政墓旁,希望妻子在此经过时,得以见上一面,遥遥地诀别。过了一会儿,王妻果然被抬着从这里经过,当她看见丈夫时,便大哭着跳到地上。王生十分悲伤,也不觉痛哭失声。随从的人知道这是王生,就把他捉住,就要对他进行拷打。这时,忽然从墓中跳出一位大丈夫,手执钢刀,气势威猛,厉声说道:“我就是聂政!良家妇女岂容你们强占!想到你们这些东西,受人豢养不能自主,姑且放过你们。希望你们回去后,告诉那无道的昏王,如果他不改一改这种恶行,过不了几天我就要砍下他的脑袋!”众人一看,非常害怕,便弃车纷纷逃走。随后,这个大丈夫也进入墓中不见了。王生夫妻在墓前叩拜之后就回了家,到家后还十分担心,怕潞王再传下命令。但过了十余天,竟然没有任何消息,心里这才安定下来。据说,自从发生此事后,潞王的淫威也稍有收敛了。
异史氏说:“我读刺客传,唯独敬佩聂政:他舍生忘死报答知己,有豫让的大义;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当朝宰相,有专诸的勇敢;事成之后自毁容貌,不牵累骨肉亲人,有曹沫的智慧。至于荆轲,力量不足以刺杀无道的秦王,使他能够断襟逃脱,而本人却自取灭亡。他轻率地借了樊於期将军的头,又何日才可能还啊?荆轲这个千古的遗恨,却要被聂政所嗤笑了。从野史上看到:荆轲的坟墓被羊角哀、左伯桃的鬼魂掘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荆轲就是活着的时候不能成名,死后还丧失了大义,这与聂政抱义愤惩治荒淫的行为相对比,为人的贤良与不肖,相差得就太远了。啊,聂政的贤良,从这件事上我更坚信不移了。”
八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