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卷二(2)
诸城丁前溪,家中富有,疏财仗义,为人以西汉郭解为榜样。御史行台要调查他,他就逃走了。当他来到安丘县时,正好遇上雨天,他便进入一家旅店避雨,但雨一直不停。这时,来了一位少年,对丁前溪很有礼貌。到傍晚时,便将这位客人留了下来,还割草喂丁前溪所骑的马,招呼十分周到。丁前溪问其姓名,少年说:“主人姓杨,我是他的内侄。主人好交游,有事外出,家中只有娘子。由于家里比较穷,无力供客,请多包涵。”丁前溪又问主人从事什么职业,少年答说:“无业,开设赌场,谋一口饭而已。”第二天,仍然下雨。少年对客人还是很殷勤,傍晚又铡草,草湿淋淋的,长短不齐,丁前溪感到很奇怪。少年说:“实话相告,因为家里太穷,没有东西喂牲口,刚才娘子把屋上盖的茅草取下来了。”丁前溪听后,觉得过意不去,又想:“可能是希望得到报酬吧。”等到天亮时,便给少年付钱,但少年拒不接受。于是强拿进内室,但没过一会儿又把钱送还回来。少年说:“娘子说了,我们并不是靠这吃饭的。主人经常在外,往往不带一文钱,客人来我家,为何还要付钱呢?”丁前溪听了,十分赞叹。临行时对少年说:“我是诸城的丁某,等主人回来,可以告诉他,有空请他到诸城玩玩。”一去多年,并无消息。
恰值饥荒,杨家生活更苦了。夫妻相对,一筹莫展。妻子随便说了一句:“何不到诸城找找老丁?”杨一听,便答应了。找到诸城丁家,向守门人报了姓名,丁前溪已经忘记了。于是细说了往年避雨经过,丁前溪这才记起来,于是匆匆忙忙,拖着一双鞋出门去迎接。见杨身穿破衣,鞋后跟也烂了,立刻请进暖室,设酒款待,十分尊宠。第二天,又为杨制新衣,杨认为丁前溪的确很讲义气。不过,想到家里没有饭吃,反而忧虑重重,一心只盼望多得点馈赠。住了几天,还不见赠送,心里越发着急。对丁说:“不敢隐瞒,我动身时,家里米不满升。我在这里,承蒙错爱,固然快乐,却不能不挂念妻子。”丁前溪听了,便说:“不要忧虑,我已经代办好了。请放心在这里多住几天,我会帮助你弄一点盘缠。”于是,派人邀来一些赌徒,使杨抽头。一夜之间,就得了上百两银子。
杨回到家后,见妻子穿着整整齐齐,身边还有小丫头侍奉。便问妻子是怎么回事,妻子说:“你去后第二天就有人推车送来米和布,堆满一屋,说是老丁所送,还有个婢女。”杨感激万分。从此家道小康,不再操旧业。
异史氏说:贫而好客,一般赌博游荡的人,往往如此,最奇怪的是他的妻子也这样好客。一个人,受了别人的恩惠,不报答,还算是人吗?“一饭不忘”,丁前溪可以说尚有古人遗风。
婴宁
莒县罗店人王子服,从小就死了父亲。但他很聪明,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母亲最疼爱他,寻常不许他去野外游玩。王子服和一位姓萧的姑娘订了婚,但那个姑娘没有嫁过来就死了,所以还是单身。到元宵节时,有个舅舅的儿子吴生,邀他一同出去逛景。刚到村外,舅舅家来了一个仆人,把吴生招呼回去了。王子服看见游女如云,便乘兴独游。
有一个姑娘,带着一个丫鬟,手里拿着一枝梅花,长得容华绝世,笑容可掬。王子服眼珠都不转地看着她,居然什么顾忌都忘掉了。那个姑娘从他跟前过去,往前走了几步,看着丫鬟说:“这个小青年,目光灼灼的,很像个贼!”说完,便把梅花扔到地上,说说笑笑地径自走了。
王子服捡起那枝梅花,心里感到很失望,失魂落魄似的,郁郁不乐地往回走。到家后把梅花藏在枕头底下,垂头丧气地躺下就睡,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很是忧虑,便请人画符念咒,驱神赶鬼,结果越折腾越厉害,身体很快就消瘦了。请来医生给他看病,吃药发散,精神仍然恍恍惚惚的,好像被什么东西迷住了。母亲摸着他,问他是什么原因,他总是闭着嘴不回答。刚巧吴生来了,母亲便嘱咐他私下问问。吴生来到病床跟前,王子服看见他就流下了眼泪。吴生靠近病床,安慰他,劝解他,慢慢问起得病的原因。王子服吐露了全部实情,并且恳求给他想个办法。吴生笑着说:“你又发傻了!这个心愿有什么不好实现的?我该替你打听打听。在野外徒步走路的,肯定不是官宦人家的姑娘。如果她还没有许配给人家,这门亲事一定能成功;不然的话,豁出大量财物,也一定会得到应允。只要你病体痊愈,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王子服听他这样说,便不知不觉地咧嘴笑了。
吴生出来把情况告诉了姑母,就出去寻访姑娘的住处,但是什么地方都寻访到了,也没有迹象。王子服的母亲很忧愁,也没有办法可想。但是自从吴生离开以后,王子服突然有了笑脸,饭也能吃一些了。过了几天,吴生又来探望他。王子服便打听寻访的情况。吴生撒谎说:“已经访到了。我以为是谁家的人呢,原来是我姑姑的女儿,就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有订婚。虽然内亲有不通婚的风俗,但只要把你的心意告诉她,没有不妥的。”王子服高兴得眉开眼笑,问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吴生骗他说:“在西南山里,离这儿三十多里路。”王子服又再三再四地嘱托,吴生爽快地表示这事包在自己身上。
从此,王子服饮食逐渐增加,病体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很快恢复了健康。他掀起枕头看看,发现那朵梅花虽然已经枯萎了,却没有凋谢。他拿着花儿玩赏,凝神地思念,就像见到了那个姑娘一样。他开始埋怨吴生这么久还不来,就写信招呼他。吴生支吾推托,招也不肯来。他又恨又气,心情郁闷,没有高兴的时候。母亲怕他再犯病,就急着为他议婚,但是刚一商量,他就晃脑袋,表示不愿意,只是天天盼望着吴生。吴生始终没有音信,他就更加怨恨起来。转而一想,三十里路并不算远,何必依赖别人呢?就把梅花揣在袖筒里,赌气自己去找,家里人谁也不知道。
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往前走,没有什么路可以问,只是往南山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只见乱山重叠,空阔苍翠,使人爽心悦目;一片寂静,无人行走,只有羊肠小道。遥望山谷底下,在繁花乱树之间,隐隐约约有个小村落。他下山进了村子,看见房子不多,都是茅屋草舍,但很整齐幽雅。大门朝北的一户人家,门前都是垂柳,墙内的桃花、杏花格外繁茂,里面还夹杂着长长的翠竹;野鸟在里边唧唧啾啾地鸣叫着。他猜测是个园亭,不敢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回头看看对过儿的大门,门外有一块光滑洁净的大石头,他就坐在石头上休息。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墙内有个女子,拉着长长的声音招呼“小荣”,声音很娇嫩。他站起来听着,便看到一个女郎由东边走来,手里拿着一朵杏花,低着脑袋往自己头上插戴。抬头看见了王子服,就不再插戴了,满脸含笑地捻弄着杏花,跑进了大门。王子服仔细一看,正是元宵节在路上遇见的那位姑娘。他很高兴,但是觉得没有理由进见,想要招呼姨娘,又顾虑从来没有来往,怕有差错。门里也没有人可以打听情况。他坐也坐不稳,躺也躺不住,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从早晨盼到过午,眼睛都望穿了,也忘掉了饥渴。不时看见有女子露出半个脸来偷看他,似乎怪他为什么还不走。忽然有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出来,看着他说:“哪里的小伙子,听说你辰时就来了,一直到现在。想干什么?难道不饿吗?”王子服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回答说:“我要看望一门亲戚。”老妇人耳聋没听见。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妇人就问他:“你的亲戚姓什么?”他回答不出来。老妇人笑着说:“真怪呀!连姓名都不晓得,探望什么亲戚呀?我看你这个年轻人,也就是个书呆子。不如跟我来,吃点粗茶淡饭,家里还有短床可以睡觉。等明天早晨回去,打听明白姓名,再来探望也不晚。”王子服一听,这才感到肚子饿了。由于从此可以逐渐靠近美人了,所以心里也特别的高兴。
他跟着老妇人进了大门,只见门里用白色的石头砌着甬路,夹道两旁全是红花,一片片花瓣洒落在台阶上。拐了一道儿往西走,又开了一道门,满院子都是豆棚花架。老妇人便请他进屋里。王子服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粉白的墙壁,光洁明亮,好像镜子一样;窗外的海棠,连枝带花,伸进屋里来;褥垫、坐席、桌子、床榻,没有不整洁放光的。他刚刚坐下,就有人从窗外隐隐约约地往里偷看。老妇人喊道:“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个丫鬟“噢”地应了一声。这时,王子服便把自己的家世全对老妇人说了。老妇人问道:“你的外祖父是不是姓吴?”他说:“是的。”老妇人惊讶地说:“是我的外甥啊!你的母亲,是我妹妹。这些年因为家境贫寒,又没有三尺高的男子,竟至音信阻塞。外甥都长这么大了,还不认识。”王子服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看望姨娘,刚才匆匆忙忙的,就突然忘了姓名。”老妇人说:“老身夫家姓秦,并没有生儿育女;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小老婆生的。她母亲改嫁了,留给我抚养。人倒也不太迟钝,只是缺乏训教,总是嬉笑玩耍,不知道忧愁。等一会儿,叫她来拜识表兄吧。”时隔不久,丫鬟端来了饭菜,只见盘里装着肥鸡大鱼。老妇人招待王子服吃完了饭,丫鬟来收拾餐具。老妇人说:“快唤宁姑娘来。”丫鬟应声走了。过了老长时间,便听见门外隐隐约约有笑声。老妇人又招呼说:“婴宁,你表兄在这里。”门外还是哧哧地笑个没完没了。丫鬟把她推进屋里,她还用袖子遮着嘴笑得难以抑制。老妇人瞪她一眼说:“有客人在跟前,嘻嘻哈哈的,像个什么样子!”她忍住笑,站在那里,王子服向她作了一个揖。老妇人说:“这是王郎,你姨娘的儿子。一家人还互相不认识,可真笑死人了。”王子服问道:“妹妹今年多大年纪了?”老妇人没听清楚。王子服又说了一遍。婴宁又笑得抬不起头来。老妇人对王子服说:“我说她缺少教育,这就可以看到了。已经十六岁了,呆头傻脑的像个小孩子。”王子服说:“比外甥小一岁。”老妇人说:“外甥已经十七岁了,是不是生于庚午年,属马的?”王子服点头称是。又问道:“外甥的媳妇是谁家的姑娘?”王子服回答说:“我还没有媳妇。”老妇人说:“像外甥这样的才华和相貌,为什么十七岁还没订婚呢?婴宁也没有婆家,真是顶好的一对儿,可惜是内亲。”王子服不说话,只是不转眼地看着婴宁,顾不得看别的地方。这时,丫鬟对婴宁小声说:“目光灼灼的,贼腔还是没有改掉!”婴宁又大笑起来,看着丫鬟说:“去看看碧桃开了没有?”就很快地站起来,用袖子遮着嘴,迈着细碎的小步跑了出去。到了门外,笑声就大起来。老妇人也站起来,招呼丫鬟拿褥子铺床,给王子服安置住处,说:“外甥来一趟不容易,应该住个三五天,晚点送你回去。若嫌憋闷,房后有个小园,可以供你消遣,还有书可读。”
第二天,王子服到了房后,果然有个半亩地的小园,地上的细草像是铺着一层毡子,杨花掺在路上;有三间茅草屋,被花木围在中间。他踱着小步在花间穿行,听见树上有抖动的声音,仰脸一看,原来是婴宁在树上。看他走过来,狂笑得要掉下来了。王子服说:“别笑,当心摔下来!”婴宁边下来边笑,笑得不能抑制。刚要下到地面,忽然失手掉了下来,才止住了笑。王子服扶着她,并偷偷在她手腕上捏了一下。婴宁这时又笑起来,倚在树上笑得不能迈步,过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王子服等她笑声止住了,就从袖子里掏出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去,说:“已经枯萎了。怎么还留着?”王子服说:“这是元宵节那天妹妹留下的,所以保留着。”婴宁问他:“保留下来有什么意思?”王子服说:“用它表示对你爱慕不忘。自从元宵节相遇之后,我一直想你,以致成了病,自想一定要变成鬼物,不料能够看到你的容颜,万望得到你的怜悯。”婴宁说:“这事太小了。我们是至亲,有什么吝啬的?等你走的时候,园子里的花卉,应把老仆人叫来,折它一大捆,背着给你送去。”王子服说:“妹妹痴啦?”婴宁反问道:“痴啥?”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爱的是捻花的人。”婴宁说:“感情疏远的亲戚,有什么爱可说的?”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不是亲戚间的爱,而是夫妻间的爱。”婴宁问道:“有什么不同吗?”王子服说:“晚间睡在一起呀。”婴宁低头想了好长时间,说:“我不习惯和生人在一起睡。”话没说完,丫鬟悄悄来到跟前,王子服恐惧不安地溜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在老妇人的房子里会到一起。老妇人问婴宁:“你上哪去了?”婴宁回答在花园里和哥哥唠嗑。老妇人说:“饭熟已经很久了,有多少话,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唠完?”婴宁说:“哥哥要和我在一起睡觉……”话没说完,王子服窘得要死,赶紧瞪她一眼。她抿嘴一笑,也就不说了。幸亏老妇人耳聋没有听见,仍在唠唠叨叨地追问着。王子服忙用别的话语掩饰过去,并小声责备婴宁。婴宁说:“背着别人,难道可以背着老母?况且在一起睡觉也是常事,有什么好瞒的?”王子服恨她太傻,却又没有办法能够让她明白。
刚刚吃完饭,家里的人就牵着两头驴子来找王子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