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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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卷九(1)

邵临淄

临淄县城里,一位某老先生的女儿,是太学生李某的妻子。她未出嫁时,有一次,一位相面的人给她算命,断定她今后会受到官府的责罚。老先生开始一听这话,对这相面的人很不满意,转而一想又笑着说:“你胡说八道到了如此程度!且不说大家世族的女儿不会到公堂上去抛头露面,难道我这个有功名的监生还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吗?”

后来,老先生的女儿出嫁后,性情十分凶悍,侮骂丈夫成了家常便饭。李某不堪忍受她的虐待,便一气之下向官府控告了她。邵县令接状后,准了李某的控告,发下捕人的传票,打发衙门里的公差立即前去捉拿被告人。老先生听到这件事,非常害怕,便率领家人到衙门哀求邵县令不要办这件官司,但邵公没有答应这个请求。这时,李某自己也感到有些后悔,也请求撤诉。邵公生气地说:“衙门里的公事,岂能任你们愿意告就告,愿意作罢就作罢?一定要捉来审问!”老先生的女儿被带到公堂后,邵公稍稍审问一二句,便说:“真是个泼妇!”于是判定杖打三十下,结果把她打得屁股肉都掉了下来。

异史氏说:“邵公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怎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个县里有如此一位贤明的长官,乡里就没有泼妇了。记下这件事,以补史书《循吏传》的不足吧!”

狂生

刘学师说:山东济宁有个狂生很能喝酒,家中没有什么财物,但有了钱一定去买酒,根本不把贫困当成一回事情。时值新来的刺史上任,酒量大得无人可敌,听说狂生的酒名,便将他找来陪自己喝酒。时间一长,也开始喜欢上他。两人经常在一块儿谈笑饮酒。于是,狂生仗着自己和刺史的亲密关系,只要碰到一些要打小官司的代理人,便接受一点数量有限的贿赂,然后替别人讲情,刺史也常常答应他的要求。狂生对这些事习以为常,但刺史心里却开始讨厌他了。

有一天上午,狂生拿着名帖到公堂见刺史,刺史没说话,只是微笑了一下。狂生高声说:“您答应请求就说声‘可以’,不答应就说‘不行’,笑什么啦!我听说‘士可杀而不可辱’。别的事情我当然没法回报你,难道笑一声也不能回报吗?”说完便纵声大笑,把大厅墙上的灰尘也震了下来。刺史发怒道:“你怎敢这般无理!难道没听说过灭门的令尹吗?”狂生摇了摇手,不顾而去,大声说道:“穷秀才无门可灭!”刺史一听,更生气了,便把他抓起来,想抄他的家,等问到他的家业时,才发现他连土地房屋都没有,平常只和妻子搭棚住在城墙上。刺史听说后,就把他给放了,只是把他赶走,不让他住在城墙上,朋友们可怜他疯疯癫癫,便凑钱给他买了一小块地,建起两间小房子。他住进去之后,叹口气说:“现在才知道害怕令尹了!”

异史氏说:“士大夫遵守礼法,不敢到大街上生事,所以即使皇帝也拿他没办法!但仇人还是有办法为难他,仅仅是因他要保全自己的门户。然而,到了无门可灭的地步,那么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也拿他没法了。哈哈!这就是‘贫贱骄人’者的面目!唯有正人君子虽然贫困,也不轻易求人,那狂生因贪杯好酒,在公堂上喋喋不休,人品实在太卑贱了。当然,这个人虽然人品不高,但那种狂态却是别人赶不上的。”

凤仙

刘赤水是广西平乐县人,从小聪明俊秀,十五岁时便入了郡学读书。后来,由于父母早逝,他便游游逛逛起来,把学业也荒废了。他的家产连个中等户都够不上,但他却有一个癖性,那就是十分喜好打扮,尤其是被褥,都十分讲究、华丽。

有一天晚上,刘赤水被朋友请去喝酒,忘了吹灭蜡烛就走了。喝过几杯酒后,才忽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便离席匆匆忙忙地返回家来,一到家门口,就听到屋里有人小声说话,俯身上前去一看,却看见一个年轻人抱着一个漂亮姑娘躺在床上。由于刘赤水的住房靠近名家大族荒弃的宅子,时常闹神闹鬼。他一见这场面,便猜到他们一定是狐狸,所以也不害怕他们,直接闯进屋里,开口就骂:“我的卧床,怎么能让别人在这里睡大觉。”这两个人一见,便惊慌失措,抱着衣服,光着身子跑掉了。丢下一条紫色套裤,带子上还系着针线包。刘赤水一看,高兴极了,恐怕被他们又偷回去,就藏在被中,抱在怀里。

不一会儿,一个蓬头散发的小丫鬟,从门缝里挤进来,向刘赤水讨要丢下的东西。刘赤水笑着向她讨要报酬。小丫鬟答应送给他酒喝,刘赤水不答应;丫鬟又说送给他钱,刘赤水也不答应。丫鬟笑一笑,就走了。不大工夫,丫鬟又返回来,说:“我家大姑娘说,如果能把她的东西还给她,她一定送一位美人来报答你。”刘赤水便问:“你家大姑娘是谁?”丫鬟答道:“我家姓皮,大姑娘小名叫八仙,和他睡在一起的人是胡郎;二姑娘叫水仙,嫁给富川县丁官人;三姑娘叫凤仙,比二位姑娘更漂亮,看见她的人,没有不中意的。”刘赤水担心她说话不算数,要坐着等候好消息,说等把人送来了,再把东西送还。小丫鬟去了,又回来说:“大姑娘让我传话告诉官人,好事怎么能一下子做成呢?刚才把这事和三姑娘一说,反受到一顿痛骂,请你耐心等一下吧,我们家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不守信用的人。”刘赤水听她这样一说,便把东西还给她。但过了好多天,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一天,天刚黑,刘赤水从外面回来,关上门刚刚坐下,两扇门忽然自动打开了。只见两个人用被子抬着一位姑娘,两人手拉着被子的四个角,走进来,说:“送娘子来啦!”笑着放到床上,然后就走了。刘赤水走到床的近前一看,只见姑娘沉睡未醒,还散发着醇香的酒气,红红的脸带着醉态,动人极了。刘赤水高兴地给她抬脚脱袜,抱着身子脱衣服。这时,姑娘已经微微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刘赤水,但四肢却不听支配,只是恨恨不平地说:“八仙,这个坏丫头,把我卖了!”刘赤水抱着她亲热。姑娘嫌刘赤水身上太凉,笑着说:“今晚是什么日子,遇上这样冰凉的人!”刘赤水说:“你啊,你啊!你又能把我这个凉人怎样呢?”于是,两个人便相亲相爱起来。随后,姑娘说:“八仙这丫头无廉无耻,沾污人家床褥,却拿我来换套裤,我一定要报复她一下!”从此以后,姑娘每天晚上都来找刘赤水,两个人相爱得很深。

有一天,姑娘来到后,便从衣袖里拿出一只金钏,说:“这是八仙的东西。”又过了几天,姑娘又从怀里拿出一双镶珠绣金、制作精巧的绣鞋来,让刘赤水拿去张扬,刘赤水便拿这些东西向亲戚、朋友夸耀。许多人知道后,便带着礼物来求得一看。从此,刘赤水便把金钏、绣鞋当成奇货收藏起来。

一天夜里,姑娘来到后,便说起离别的话,刘赤水奇怪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姑娘说:“姐姐因为绣鞋的事,非常恨我。想带着全家到很远的地方去,想用这个方法来断绝咱俩的关系。”刘赤水一听,非常害怕,愿意把绣鞋还给八仙。姑娘说:“不用这样做!她用这个来要挟我,如果把绣鞋还给她,正中了她的计谋。”刘赤水于是问她:“那你为什么不能自己留下来?”姑娘说:“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人,都依靠胡郎照应,若不随着去,恐怕八仙这个长舌妇会造谣惹是非的。”从此以后,姑娘就不再来了。

这样过了两年,刘赤水对姑娘仍然念念不忘。一天,他在路上偶然遇到一位骑着马的女郎,慢慢向前走,一个老仆人拉着马缰绳,正和他擦肩而过,这位女郎回过头来,掀起面纱偷偷向他看,露出漂亮的面容。不一会儿,从后面走来一位年轻人,对刘赤水说:“这女郎是什么人,看样子很像是个美人儿,是不是?”刘一听,便不住口地称赞她。年轻人向他行礼,笑着说:“您太过奖了!那就是我的妻子。”刘赤水一听,赶忙认错,请他原谅。年轻人说:“没有关系。不过,南阳诸葛三兄弟,您已得到了其中的龙,剩下的又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刘赤水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年轻人说:“您不认识曾经偷着睡在你床上的人了吗?”刘赤水这才知道他是胡郎。于是赶忙认了这位连襟,然后亲热地谈了起来。胡郎说:“岳父岳母刚刚回来,想去探望,您是不是和我们一起去啊?”刘赤水一听,十分高兴,跟随他一起进入萦山。山上有座城里人过去避难用的宅子。

八仙下马进入屋里,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跑出来看,嚷着说:“刘官人也来啦!”刘赤水进门后,拜见岳父岳母时,还有一位年轻人在,衣帽华美,光彩耀眼。岳父给他介绍说:“这是富川的丁姑爷。”刘赤水见了面后,便坐下了。一会儿,酒菜纷纷摆上来,相互谈笑,很是愉快。岳父说:“今天三位姑爷都来了,又没有外人,可以叫女儿们出来,大家团聚团聚。”不一会儿,姐妹们都出来了,老头子叫摆上座位,各挨着自己的丈夫坐下。八仙见到刘赤水时,只是掩着嘴笑,凤仙却不断地逗弄她。水仙长的容貌稍差些,但性情沉静温存,面对满座谈笑,她只是握着酒杯微笑罢了。于是,鞋靴交错,香气袭人,大家都喝得十分高兴。刘赤水看到床头上摆着许多乐器,便随手拿起一支玉制的笛子,吹奏了一支曲子为岳父祝寿。老头一听,非常高兴,便让会吹会弹的都去拿一件。他这一发话,全座人便都争先恐后地去取。只有丁郎和凤仙不去取。八仙对凤仙说:“丁郎不会,可以不去取,你怎么也不伸手?”说着便把云板扔到凤仙的怀中。各种乐器便演奏起来。老头欢喜地说:“这真是天伦之乐呀,好极了!你们都能歌善舞,为什么不发挥自己的特长?”八仙于是起身,拉起水仙说:“人家凤仙从来是金玉之声,不敢劳动人家。我们俩可以演个《洛妃曲》。”二人歌舞刚完,便有个婢女用金盘献上水果来,但大家都不知道这水果叫什么名字。老头说:“这是从真腊国带来的,叫做‘田婆罗’。”说完,便双手捧了几枚送到丁郎面前。凤仙看到了,便不高兴地说:“难道对女婿也以穷富而不同对待,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吗?”老头听了,只是笑笑,没有答话。八仙说:“父亲是因为丁郎是外县人,是客人,才会这样,若论长幼,难道只有凤妹妹有个拳头大的穷酸女婿吗?”凤仙虽听八仙这样解释,但还是不高兴。脱下鲜艳的衣服,把鼓拍扔给丫鬟,唱了《破窑》一折曲,边唱边落泪,唱完后,甩了袖子就离开了。满座人都被凤仙弄得不愉快。八仙说:“这丫头的任性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说完,就去追她,却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刘赤水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告辞回去了。走到半路时,见到凤仙坐在路边,并叫他坐下来,说:“你也是一个男子汉,难道不能使我这床头人扬眉吐气吗?书中自有黄金屋,希望你好自为之吧!”又抬起脚说,“我出门时太急,被刺条扎破了鞋,我当初给你的东西,还带在身边吗?”刘赤水于是伸手拿出绣鞋,凤仙拿过去便穿在脚上,刘赤水向凤仙要她那双旧鞋。凤仙笑笑,说:“你真是个大无赖!谁见过自己妻子的东西,也要藏在身上的?如果你真爱我,有一件东西可以赠送给你。”说完,便拿出一面镜子,递给刘赤水,说,“如果你想见我,就到书里去找,不然的话,我们的相见就遥遥无期了!”说完便不见了。刘赤水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一看镜子,凤仙竟然背着他站在镜子里,看上去好像在百步之外。于是想起凤仙的嘱咐,便谢绝会见客人,关起门来专心读书。

一天,他看到镜中人忽然现出正面,而且微微一笑。刘赤水于是对这面镜子更加爱惜珍重。一个月后,刘赤水发奋读书的志向逐渐衰退了,便到外边去游玩,常常忘了回家。一天,他回到家中一看镜子,发现镜中人满面愁容,似乎悲痛欲哭。隔一天再看,那人又背过脸去站在那里,如同以前一样。刘赤水这才明白,凤仙之所以不高兴,都是由于自己荒废学业的缘故。于是,便闭门钻研,日夜苦读。一个月后,镜中人又变成正面向外,从此检验,每当荒废学业时,镜中人都是面容悲伤;努力读几天书,那镜中人又面带微笑。于是他把镜子早晚都悬挂起来,如同对着老师一样。这样刻苦坚持读了两年书,便一举考中。刘赤水高兴地说:“今天可以面对我的凤仙了。”于是拿过镜子一看,只见凤仙弯着两道乌黑的眉毛,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满面喜色,如同站在眼前一样,把刘赤水喜爱得不转眼地看。忽然,镜中人笑道:“‘影里的情郎,画中的爱人’,就是今天所说的这样吧?”刘赤水高兴得四边瞧,只见凤仙已经站在他的身边。刘赤水连忙拉着凤仙的手,问岳父母身体可好?凤仙说:“我自从和你分离后,就不曾回家去过,自己住在山洞里,以此来分担你的清苦。”

这天,刘赤水要到郡城去赴太守举行的宴会,凤仙也要求一起前去,他们便一起骑着马前去,人们对面都看不见她。就要回家去时,凤仙便和刘赤水商量,让她假装是刘赤水在郡城娶的媳妇。就这样,凤仙回到家中,才开始出来见客人,经营家务。人们都为她的美丽而惊异,却没有人知道她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