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卷十(1)

湘裙

晏仲，陕西延安人。与兄长晏伯住在一起，兄弟间友爱和睦。晏伯在三十岁时死去，没有留下子女，妻子也相继死去。晏仲非常怀念兄嫂，于是经常想着自己能生养两个儿子，用一个儿子作为兄长的后继人。不久，他果然有了一个儿子，遗憾的是，他妻子很快又死去了。晏仲怕后妻不能喜欢自己的儿子，于是准备买一个妾。当时，邻村有一个卖使女的人，晏仲便前去相看这个使女，看后有些不中意，心绪不好，感到十分无聊，就被朋友留下喝酒。喝醉后回家，途中遇到同学梁生，两人热情握手，梁生又邀他到自己家里做客。由于晏仲当时醉得厉害，所以忘记梁生实际上已经死去了，便跟了去。走进他的家门，看到的不是过去的旧宅，心里疑惑，便问梁生是怎么回事，梁生答道：“我是新搬到这里来的。”进了屋，梁生便找酒，但家里酿的酒已经没有了，于是嘱咐晏仲坐着等待。梁生拿起酒瓶就去买酒。晏仲走出屋门，站在屋外等候梁生。

这时，一位妇人勒着缰绳骑着驴从晏仲面前走过去，有个小孩跟随在后面。年龄大约八九岁，面貌神态非常像他的哥哥。看到这里，晏伯心里立刻一动，急忙跟在他们后面，问小孩姓什么？孩子答道：“姓晏。”晏仲更加惊奇，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孩回答说：“不知道。”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小孩的家门前。这时，那妇人下了驴，进到屋里。晏仲拉起小孩的手问道：“你爸爸在家吗？”小孩回答了一声，便跑进了家门。不一会儿，一个年岁较大的妇人出来查看，晏仲一看，真是他的嫂子。妇人也惊讶地问：“叔叔怎么到这里来了？”晏仲悲伤异常，随着嫂子进了屋，见院子也收拾好了，便打听说：“哥哥在哪里？”嫂子回答说：“出去催债了，还没有回来。”晏仲又问：“那骑驴的是什么人？”嫂子回答说：“她是你哥哥的妾甘氏呀！已经生了两个男孩了。哥哥阿大到集上去了，还没有回来，你所见到的是弟弟阿小。”

晏仲坐的时间一长，酒慢慢醒过来了，才开始明白过来，自己所见的都是鬼呀！但基于兄弟情谊，并不感到害怕。嫂子烫好酒后，便摆上杯碗。晏仲急着想见哥哥，便催促阿小去找。过了很长时间，阿小哭着回来，说：“李家欠债，不但不还，反而跟爸爸吵起来了。”晏仲一听，便与阿小跑去，看到有两个人刚把哥哥揪倒在地上。晏仲一见，顿时大怒，举拳直入，将那些人都打倒，然后把哥哥扶起来，对方人都已跑没了，晏仲赶紧追上一人，痛打一顿，这才走回来。晏仲拉起哥哥的手，跺着脚地痛哭，哥哥也哭了。两人回到家中，全家人上前慰问，于是摆放杯碗，兄弟相庆。这时，一个年轻人走进屋来，年岁约十六七岁。晏伯喊他阿大，叫他拜见叔叔。晏仲扶起阿大，哭着对哥哥说：“大哥在地下有两个男孩，而阳间坟墓却没有人祭扫，弟弟的男孩又少，眼下还光棍一人，怎么办呢？”晏伯听后也非常悲伤。这时，嫂子对哥哥说：“要不叫阿小跟叔叔去吧，这也是个办法呀！”阿小听到大妈这样说，便依附在叔叔身边，恋恋地不想离开。晏仲手摸抚着阿小，心中备感酸痛。问道：“阿小，你愿意跟我去吗？”回答说：“愿意去！”晏仲想到鬼虽然不同于人，但情感是相通的，于是开始喜欢起来。晏伯说：“跟着去可以，但不要娇惯他，让他吃些血肉之物，赶他在中午的太阳下暴晒，过了中午就不用晒了。六七岁的孩子，经过从春到夏的时间，骨肉会生长出来，以后便可以娶妻生子了。只是，恐怕他阳寿不长。”说话间，门外有个少女在偷听，神态十分文静，晏仲怀疑是哥哥的女儿，便问哥哥这女孩是谁。哥哥回答说：“这女孩叫湘裙，是我小妾的妹妹。是个孤女，没有归宿，寄养在我这里十年了。”晏仲又问：“许给别人了吗？”晏伯说：“还没有呢，近日正与媒人商议，想和东村的田家结亲。”这时，只听到女孩在窗外小声说：“我才不嫁田家放牛的娃子呢！”晏仲一听这话，有些动心，但没有说出口来。

晏伯站起身来，叫人把床安放在书斋里，留弟弟住下。晏仲本不想留宿，但心里恋着湘裙，准备设法探问一下哥哥的想法，于是告别了哥哥到书斋上床就寝。当时，正是初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寒冷，书斋里从来没有采暖的炉火。夜深后，晏伯冷得浑身发抖，只好对着灯火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心想如能喝上几杯酒多好。不久，阿小推开门走了进来，把碗、碟和酒器摆放在桌子上。晏仲一看，高兴极了，问阿小这是谁给准备的，阿小回答说：“是湘姨。”喝完酒后，阿小又将炭盖在火盆上，放到床下。晏仲问：“你爹妈睡了吗？”阿小回答说：“睡着很长时间了。”又问：“那你睡在哪里？”回答说：“和湘姨睡在一张床上。”阿小等叔叔睡着后，才关上门走了出去。晏仲觉得湘裙十分贤惠，又深解人意，就更加爱慕她了。又想到她能照应阿小，于是要娶湘裙的心更加坚定了。想到这儿，便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都没有睡着。早晨起来，晏仲便对哥哥说：“弟弟孤身一人，没有一个伴侣，麻烦大哥为我留意选中一个人。”晏伯说：“我家并非贫困之家，当然会物色到合适的人。只是地下即使有漂亮的女人，恐怕对弟弟没有什么好处。”晏仲说：“古人也曾有过鬼妻，有什么不好呢？”晏伯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弟弟的心思，便说：“湘裙是个漂亮的姑娘，可用大针刺她的人迎穴，如出血不止的，便可为生人的妻子，只是不能草草从事。”晏仲说：“如能娶得湘裙，也可照应阿小，不也是合适的吗？”晏伯只是摇头，没有答应。晏仲再三再四地恳求。嫂子说：“不妨就抓住湘裙，用针来强制刺她，验证一下。如果不可以，也就拉倒了。”说完，便握着针走出房去，在门外遇到了湘裙，便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只见人迎穴位上的流血还湿着。原来，湘裙听到晏伯说这话时，早已自己验试过了。嫂子看了，便放开湘裙的手，笑着返回屋里，告诉晏伯说：“她早已有意嫁给仲弟，我们还要为她多考虑什么呢？”姐姐甘氏听到这件事后，非常生气，跑到湘裙身边，用手指点着她的眼眶骂道：“不要脸的丫头，真不知羞耻，你想跟着阿叔私奔吗？我一定不叫你如愿！”湘裙听了，羞愧难当，大哭着要去寻死，全家为此闹翻了天。晏仲见发生了这种情况，非常不好意思，便向兄嫂告辞，拉着阿小走出家门。哥哥说：“弟弟，你先走吧！不要叫阿小再回来，恐怕会损丧他的生气。”晏仲答应了哥哥的嘱托。

晏仲回到家里，把阿小的年岁增了些，假托是哥哥卖掉的丫鬟的遗腹子。邻里人看这阿小的面貌和他父亲非常相似，也就相信是晏伯的遗腹子。

晏仲教阿小读书，让他拿本书，整天诵读，开始时感到很辛苦，时间一长，阿小也就渐渐习惯了。一年的六月夏日里，桌子面热得烫人，阿小仍一边读书，一边玩耍，没有什么不高兴的。阿小又很懂事，往往白天读半卷书，晚上和阿叔睡觉时，常常能全部背诵出来，晏仲十分满意、欢喜。

晏仲以不忘湘裙的缘故，不再有另议婚事的打算。一天，两个媒人到家里来，时近中午，家里没有人出来招待客人，晏仲心里很是着急。忽然间，见到小嫂子甘氏从外面走进来说：“阿叔不要奇怪，我送湘裙来了。因为这丫头不知羞，我故意教训她。阿叔如此一表人才，而不能相从，还想嫁哪个人呢？”看到湘裙站在嫂子后面，晏仲心里非常高兴。请嫂子屋里坐，并告诉说，有客人在堂屋，于是，告辞走出来。当他回来时，嫂子已经走了。湘裙卸去首饰，进入厨房，不一会儿，刀板之声充满耳边，各种菜肴罗列，调制得十分适口。客人走后，晏仲回到房里，见湘裙重新梳洗打扮好，端坐在那里。于是，晏仲与她互拜成礼。到了晚上，晏仲仍要和阿小睡在一起，晏仲说：“我是想以阳气来温暖阿小，不可离开他。”于是，把湘裙安置在别的屋里。他们唯有在晚间杯酒欢会而已。湘裙抚养晏仲前妻所生的子女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晏仲见到如此，越发敬重她了。

一天晚上，夫妻两人谈笑，晏仲逗她说：“阴间可有美人吗？”湘裙想了很久，回答说：“没有见过，唯有邻家的女子葳灵仙，大家以为她很美。但我看她的容貌也和别人差不多，只是善于打扮罢了，她与我相交最长久，只是我心中非常看不起她的淫荡。如想见她，立刻可办到，但这种人千万不能招惹。”晏仲一听，却急欲见她一面。湘裙于是提起笔来准备写信，想想又抛下笔，说：“不可，不可！”晏仲再三再四地强求，她说：“你可不要被她所迷惑。”晏仲答应听从她的告诫。于是，湘裙撕下一张纸，写了几笔如同画符一般的文字，走到门外烧掉。不一会儿工夫，门帘有了响动，接着听到哧哧的嬉笑声。湘裙起身从门帘外把一个女子拉进来，只见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很像画中的美人。湘裙扶她坐在床头，倒酒让菜，款待十分周到，并谈论着别后的情况。这女子初见晏仲时，还用红袖子掩着嘴，不怎么随便说话。喝了几杯酒后，她便嬉笑起来没有任何约束，并伸出一只脚，踩在晏仲的衣服上。这时，晏仲已经魂不守舍，只是因为有湘裙在眼前，所以不好有任何表示，湘裙又加紧提防，一刻也不离开晏仲的左右。突然，葳灵仙站起身来，掀起门帘走出门外，湘裙也紧跟了出去，晏仲看了，也随她们走出屋去。利用这个机会，葳灵仙握住晏仲的手，急忙跑到另一个屋里去。湘裙看见了，非常恼恨，但又无可奈何，只好生气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任他们所为了。一会儿，晏仲回到屋里，湘裙责备他说：“你不听我的话，以后想摆脱她恐怕就难了！”晏仲怀疑湘裙是出于女人的忌妒，心里也不痛快，结果两人不欢而散。第二天晚上，葳灵仙不请自来，湘裙很是讨厌她，非常不礼貌地对待她，葳灵仙却不顾这些，竟然和晏仲起身出去。这样过了几个晚上，湘裙一见葳灵仙来到，就辱骂她，虽然这样，却无法阻止她来到。一个月过后，晏仲病得起不了床，这时他才开始后悔不该如此，并叫湘裙和他睡在一起，希望能躲开葳灵仙的纠缠。然而，虽然日夜防范不止，可一旦稍有松懈，人鬼又混在一起。湘裙一怒之下，操起棍棒驱赶葳灵仙，结果两个女子打到了一起。湘裙由于体弱力单，争斗不过，手脚都被葳灵仙打伤，晏仲也卧床不起。湘裙哭着说：“我怎么去见我的姐姐呀！”

又过了几天，晏仲在昏昏沉沉中一命呜呼。开始时，他看到两个差役拿着簿子走进房子来，便身不由主地跟着他们走了。走到路上时，感到身边没有路线，便请求差人顺路到他哥哥家去。哥哥一见晏仲如此光景，吓得脸色大变，问道：“弟弟，你近日里都干了些什么？”晏仲说：“没有干什么，就是有了鬼病。”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哥哥。哥哥听后，说：“我明白了。”于是，拿出白银一包，对差役说：“请你们收下，我弟弟罪不该死，请放他回去。我叫我的儿子跟你们去，没有什么关系。”说完便叫阿大陪差人喝酒。反身进了屋里，告诉家人弟弟来到的缘故，于是叫甘氏隔墙喊葳灵仙。不久，葳灵仙便来到了，但她一见到晏伯就想跑掉，晏伯把她拉了回来，骂道：“你这个淫妇，生时为放荡女人，死了为残鬼，没有人肯招呼你，却去迷惑我的弟弟！”说着上前就打，并把她头发也松散，容貌顿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位老太婆走来，趴在地上苦苦哀求。晏伯又责备她放纵自己女儿纵欲，一直骂了很长一阵子，才叫母女都走。

晏伯送晏仲出门，飘飘之间就到了自己家门前，一直走到卧室里，突然醒了过来，这才知道，刚才自己已经死了。晏伯责备湘裙说：“我和你姐姐，都说你贤惠、能干，所以才让你跟从我的弟弟，怎么反倒害了我弟弟死呢？若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弟妹，真该打你一顿！”湘裙听姐夫这样说，满脸惭愧，不断流泪，向晏伯谢罪。晏伯看看阿小，高兴地说：“我儿居然是活生生的人啦！”湘裙准备下厨去做饭，晏伯说：“弟弟的事情还没有办好，我没有空闲。”阿小已经十三岁了，十分留恋父亲。见父亲要走，便哭着跟在后面。他父亲说：“跟叔叔一起过了，那是最好的，我走后还会来看你的。”说着转过身去，便无影无踪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任何信息了。后来，阿小娶妻，生有一个儿子。阿小在三十岁那年死去。晏仲抚养侄子的孤儿，如同侄子活着时一样。晏仲到八十岁时，他的侄孙已经有二十多岁了。于是，分家另过，湘裙没有生育。一天，她对晏仲说：“我先到地下去驱赶狐狸，安排归宿，可以吗？”于是，穿上好衣服，上了床就死去了。晏仲见此，并不悲哀，半年后，他也死去了。

异史氏说：“天下兄弟的友爱有如晏仲，能有几个人！应该让他不死给增加年寿。阳世间断绝了子嗣，阴世间给予续嗣，这都是不忍兄长的死的诚心所感动的。在人间无此道理，在天上能有这样的道理吗？死后入地而能生子，愿他能继承自己家业的人，想来也一定不少，但那些继承了绝嗣的遗产的贤兄贤弟，恐怕不肯收养抚孤吧！”

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