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卷十(5)
王氏年少时,曾跟邻居的一个小伙子宿介私通,出嫁以后,宿介探听到王氏的丈夫外出时,便时常来寻旧相好。这一夜恰好宿介来了,王氏便把胭脂的话当作笑话说给他听,并且以开玩笑地口吻嘱咐宿介去转告鄂生。这个宿介也早知道胭脂长得很漂亮,听王氏这么一说,心里暗暗高兴,以为这真是难得的可乘之机。本想跟王氏商量,又怕她妒忌,于是就假装不太有心的样子,把胭脂家里的情况问了个明明白白。第二天夜间,宿介便爬墙进入胭脂家,直接到了胭脂的卧房外面,用手指轻轻敲着窗户。只听里面有人问:“谁呀?”宿介便回答说是“鄂生”。胭脂说道:“我之所以想念您,是为了百年之好,而不是为了一夜。鄂郎您要是真的爱我,就请您快去请媒人;如果想私自苟合,我是绝对不能从命的。”宿介听了,便假意答应她,但是苦苦哀求握一握她的手腕,以作为定情的表示。胭脂不忍心再拒绝他,便勉强支撑起来打开窗户,宿介便趁机突然进去,当下就抱住姑娘求欢。胭脂没有力气抵抗,便倒在地上,气都喘不上来。宿介急不可耐地扯她的衣服,胭脂说道:“哪里来的这个恶少,你一定不是鄂郎,如果真是鄂郎的话,那他一定是非常温柔体贴的。知道我得病的原因,一定会怜悯爱惜,怎么会这样狂暴无礼!你要是再这样,我只有一死,你我二人的品行都有亏损,彼此都没有好处。”宿介听了这番话,怕自己假冒的行迹败露,也就不敢再强迫,但是要求约定下次会面的日期。胭脂说迎亲的那一天就是会面的日期。宿介说那太远了,要她再定一个日子。胭脂讨厌他的纠缠,便说等她病好之后。宿介又要求送给他一件东西作为信物,但胭脂没有答应。宿介于是强行捉住姑娘的脚,脱下一只绣鞋便走。胭脂喊他回来,说道:“我身子已经许给你了,还有什么可吝惜的?只是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狗’,事情不成功,反落得个众人笑骂。现在我贴身的这东西已经到了你的手里,料想你一定不肯还给我。但是,你如果负心的话,我就只有一死!”
宿介跑出去,又偷偷到王氏那里去住宿。躺下之后,心里还没忘记那只绣鞋,暗中一摸衣兜,却发现绣鞋竟然没有了,于是急忙爬起来点上灯,抖抖衣服,到处寻找。王氏问他找什么,他也不说。宿介怀疑是王氏藏起来了,王氏却故意笑他,让他疑心更大。后来,宿介觉得瞒不住了,便把实情告诉了王氏。于是,两人便拿着蜡烛门里门外地找,也没找着。只好又懊丧又悔恨地进屋去睡了。宿介心里还暗想,幸而深夜无人,遗失也必定在半道上。可是等他一早起又去寻找时,也仍旧不见影。
原来,这胡同里有一个名叫毛大的无赖,整天游手好闲,曾经想勾引王氏但没有得手。他知道宿介跟王氏有来往,便一直想找个机会抓住宿介来威胁王氏,让她答应自己的要求。这天夜间,毛大来到王氏门外,用手一推,发现门里面没上闩,便偷偷进去了。刚到窗外,脚底下就踩着一个东西,软软的像棉絮一样,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块头巾包着一只绣鞋,于是便趴在窗外偷听,把宿介和王氏说的话全听清楚了,顿时高兴万分,抽身便溜了出去。
过了几夜,毛大翻墙进入胭脂家里,由于对里面的房间不太熟悉,结果误跑到胭脂的父亲卞老头住的屋子外面。老头从窗里往外瞅,见是一个男子,便观察他的举止动静,再听他说的话,才知道是冲着自己闺女来的,不由得大怒,于是操起一把刀便闯出来。毛大一看,大吃一惊,转身就跑。刚想爬墙,但卞老头已经追到跟前,急切间无处可逃,便转过身来夺下卞老头的刀,卞老太太也爬起来大声喊叫,毛大一看,不得脱身,便一刀将老头杀了就跑。这时,胭脂病也好些了,听到院子里的闹声方才起来。娘儿俩于是点起蜡烛一照,发现老头的脑袋已被砍裂,不能说话,不一会儿就断了气。老太太忽然发现墙根底下有一只绣鞋;一看,是胭脂的鞋,马上就逼问女儿,胭脂便哭着对母亲说了实话。但胭脂不忍心连累王氏,只说是鄂生自己来的。
天亮以后,胭脂的家人便把这事告到县里。县令接到报案后,立即派人把鄂生抓了来。鄂生为人忠厚老实,也不大会说,虽然已经十九岁了,平日见客人还羞羞缩缩像小孩似的。被抓来之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到了大堂上,已不会说话,只是浑身颤抖。县官一见他这副模样,更加深信他就是凶手,于是马上用重刑逼供。鄂生是一个文弱书生,忍受不住痛苦,于是只好受屈含冤地认了罪。
接着,鄂生被押送到府里,拷打用刑跟县里一样,鄂生冤气满胸,几次要跟胭脂当面对质;等到一见面,胭脂每次都指着他大骂,鄂生只是气得张口结舌,不能申辩。最后,鄂生被判定了死罪。经过几道反复的审讯,几个主审的官员都没有提出异议。最后由济南府复审。当时,吴南岱先生任济南知府,一见鄂生,看他不像是杀人犯,便暗中派人单独好好地问他,以便让他把话都说出来。经过这样的细问,吴公更加相信鄂生是冤枉的了。他考虑了好几天,才着手审问。他先问胭脂:“你们俩订约后,有别的人知道吗?”胭脂回答说:“没有。”吴公又问:“你第一次遇见鄂生时,还有别人在场吗?”胭脂答道:“没有。”吴公于是把鄂生叫上来,好言安慰他。鄂生这才说道:“我曾经走过她家门前,只见早先的邻居王氏跟一个姑娘正好出来,我当时就低头很快走了过去,一直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吴公便斥责胭脂道:“你刚才说旁边没有别的人,怎么又有这个邻居女人呢?”马上就想用刑。胭脂害怕了,这才说道:“虽然有王氏看见,但和她实在没有什么牵连。”吴公听了,便暂时停审,命人去拘拿王氏。几天后拿到,不让她和胭脂见面,立刻设堂审问她。吴公问王氏:“杀卞老头的到底是谁?”王氏回道:“我不知道。”吴公听了,便用话诈她道:“胭脂已供出来了,杀卞老头的事你完全知道,你还敢隐瞒?”王氏喊道:“冤枉啊!这个贱丫头自己想汉子,我虽然说过替她去做媒,只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她自己引奸夫进院,我哪里知道呢?”吴公于是细细盘问了她,她这才把那些玩笑话前前后后都给说了。吴公于是把胭脂叫上来,生气地斥责她道:“你说她不知道这事,怎么她现在倒自己招供替你说媒拉纤的?”胭脂流泪说道:“我自己不争气,使得爹爹惨死,官司还不知道打到哪一年,再连累别人,我实在于心不忍啊。”吴公又问王氏:“你说了那些玩笑话之后,又告诉过什么人?”王氏答道:“没有。”吴公大怒道:“夫妻一床,无话不说,你怎么说没告诉过?”王氏供道:“我丈夫外出好久了,还没回来呢。”吴公说道:“尽管如此,凡是戏耍别人的,都是笑别人傻,用这个来炫耀自己的聪明,你再没跟哪一个人说过,你打算骗谁?”说着便命人夹她的十个手指。王氏不得已,只好如实招供:“我曾经对宿介说过。”吴公听了,便释放了鄂生,把宿介抓起来。宿介被拿到后,自己供说:“不知道。”吴公说道:“好,寻花问柳的一定不是本分的读书人!”说着便下令用严刑。宿介这才自己供认:“我夜里去找胭脂姑娘是实。但是从丢了绣鞋之后,我就没敢再去,至于杀人的事我实在不知道。”吴公听了,大怒,说道:“你敢半夜三更爬人家墙,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干!”说着又要严刑拷打。宿介受不住毒刑,只好自己承认了杀人。吴公把宿介的招供写成文书报上去以后,人们无不称赞吴公断案如神。
这样一来,确实是铁案如山了,宿介也只好伸着脖子等待秋后问斩了。然而,宿介虽然行为放纵,品德不好,却也是东昌县有名的读书人。他听说学使施愚山先生最贤德,而且很有才,又有惜才爱士的德行,便写了一张状子给施学使,申诉自己的冤枉,写得文辞悲切,感人肺腑。施公看完后,便要来宿介的供词,反复琢磨思考。忽然一拍桌案,说道:“宿生确实是冤枉!”于是报请大理院和按察司,将案子交给他再重新审问。
施公问宿介:“你把绣鞋丢在什么地方?”宿介说:“不记得了。不过我在敲王氏的房门时,还在袖子里头。”施公再转问王氏:“除了宿介之外,你还有几个奸夫?”王氏说:“再没有了。”施公说道:“像你这样淫荡之人,怎么会只私通这一个?”王氏供称:“我跟宿介是小时候就在一起好,所以不能拒绝他;后来也有勾引我的人,只是实在不敢依从。”施公便叫她具体指出是哪些人曾经勾引过她。王氏供说:“街坊上的毛大,曾多次勾引我,但我都拒绝了他。”施公说道:“你怎么忽然又如此贞洁了呢?”于是便命人拷打她。王氏吓得把头都叩出血来,一再申辩确实再没有了,施公这才松了她。又问道:“你丈夫出远门,难道没有借故上你家来的吗?”王氏回答道:“有的,某甲、某乙,都因为借钱和赠送东西,有一两次到我家里来过。”原来,某甲、某乙也都是街坊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徒,有心勾引王氏而没有下手罢了。施公于是把他们两人的名字都注上,一起抓来。把这一干人都收齐之后,施公便命人将他们都带到城隍庙,叫他们一个个都跪在香案前。然后说道:“我前日梦见城隍告诉我,杀人的不出你们这四五个人之中。现在让你们对着城隍坦白,不许说谎话。如果能自首坦白,还可以原谅;如果敢说假话的,验出来后决不饶恕他!”但这几个人都说自己没有杀人。施公于是将三道夹棍放在地上,准备给他们几个都加上夹棍。这几个头发都被吊起,衣服扒光,一个个都齐声叫苦喊冤。施公命松开他们,说道:“既然不肯自己招认,就让鬼神给指出来。”于是叫人拿毡子褥子把神殿的窗户全遮上,不让留一点透亮的地方;然后把这几个嫌犯的后背都袒露出来,赶进黑屋中。这才给他们每人一盆水,叫他们自己将手洗净;然后又用绳子套住脖子,带到墙壁跟前,训诫他们“面对着墙壁不许动。杀人者,一定有鬼神在他背上写字”。过了一会儿,才将他们都叫出来验看,施公手指着毛大说道:“这是真正的杀人贼啊!”
原来,施公事先叫人将墙壁抹上白灰,又在黑暗中用煤烟水给他们洗手:那真杀人的,害怕鬼神在他背上写字,便将背靠在墙壁上,所以背上有白灰;临出来时,用手护着后背,所以又抹上了煤烟。施公本来就怀疑是毛大,到这时更加坚信无疑。于是对他加上重刑,毛大这才完全吐出实情。
最后,施公做出判决,判词的意思是这样的:“宿介,不守本分,虽被冤枉,也是自作自受,姑念其已多次遭到拷问,不再加刑。现取消其儒生的资格,给予今后改过自新的机会。毛大,本是市井无赖之徒,而又贪淫好色。勾引王氏不得手,竟然越墙到卞家来窃玉偷看,被人发觉,逃窜无路,胆敢起反咬之心,杀害人命。现判其斩首示众,以快人心。胭脂,正当妙龄、貌美如花,何愁嫁不着如意郎君。想不到竟因一线情丝缠绕,险些玷污洁白之身。可喜的是守身如玉,尚能够成全其美事。着请县令大人,做你们俩的媒人。”
案子完满了结之后,远近传诵。自从吴公审问之后,胭脂就知道鄂生是受了冤枉的。两人在堂下相遇,胭脂很羞愧地含着眼泪望着鄂生,似乎心里有无数痛惜的话,却不好说出口。鄂生也感念她对自己这一片爱恋之情,对她的爱慕之心也更深了。可是又想到她出身低贱,再加上打这场官司,在大庭广众之下,每天都上公堂,被大家观看议论,恐怕将来娶了她会被人耻笑。这件事日夜缠绕在心头,拿不定主意。直到判词下来之后,心里这才安然,打消了顾虑。后来县官替她俩主办了婚事,把胭脂姑娘吹吹打打地送过门去,成全了这一对有情人。
异氏史说:“小心啊!审案不可以不谨慎啊!纵然你所察知甲替乙顶过是冤枉,谁又能想到乙也是替丙顶过,也属于冤屈呢?然而,案情尽管曲折不明,可是必然有它的矛盾和空隙,如果不深思详察,是不会查明的。唉!人们都佩服聪明者断案明白,而不知道高明的工匠用心之苦啊!世界上位置高居于老百姓之上的那些贵人,成天或下棋消磨日子,或缩在锦被里面理事,下面老百姓的艰难困苦的情况,根本不肯去操心管一管。到了击鼓升堂,开衙问案时,巍然高坐,对堂下喊冤叫屈的人,只会简单粗暴地用板子枷锁来逼他们开口认罪,难怪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统治之下,有那么多难以昭雪的冤案了!”
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师。当初刚跟他学习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常见他奖励帮助学生,呕心沥血唯恐自己未尽到心;学生受到一点点委屈,他都心疼地维护,从来不在学堂作威作福、吓唬学生,来讨好取媚当官的。先生真是宣扬圣贤之道的护法尊神,不只是一代宗师,衡量文章公正,不委屈读书人而已。他爱才如命,更不是后来一些学使假意敷衍、只做表面文章的人所能及的。
曾经有一个名士入场考试,做一篇题目叫作“宝藏兴焉”的文章,把深藏在山间的庙宇误写成在水边。卷子抄完之后才明白过来,自己料定没有不被淘汰的道理。便接着在后边写了一首词:“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水峰尖,珠结树巅。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朋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