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卷十(7)
自从戴生被推入井中后,邻人便打死了他的妻子,被妻子的父亲告到了官府。官府反复对邻人审查了一年多时间,把他折腾得只剩下皮包骨才放回家来。当他听到戴生死而复生后,更是非常害怕,很快就逃走了。戴生回来之后,戴家同族便商量着追究邻人的罪过,但戴生不答应,他说:“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所受的苦都是阴间对我的谴责,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而那个邻人得知戴生对他没有追究的意思,才试探着回到了家。等到那井水干枯后,戴生便雇人下井入洞,拾取当初被淹死的那些人的遗骨,一个个整理出来,然后给他们配了棺材,把他们葬在一块墓地里。做完这些之后,戴生又去考察戴氏的家谱,找到了名叫潜、字龙飞的人名。摆设供品,在龙飞相公的墓前祭祀。
当地督学的学使官员,听到这件怪事,又很欣赏戴生的文章,便在当年科考中以优等录取了戴生,通过乡试。戴生回到家后,在东原建造坟墓,迁龙飞相公遗骨,厚葬在这里。春秋两季,上坟祭奠,年年岁岁不断。
异史氏说:“我们家乡有个挖煤的人,煤洞被水淹没,十多个人淹在煤洞的水里,掏尽水寻找尸体,两个多月才掏尽,可十多个人并没有被淹死的。原来大水来到时,他们一起游到高处,所以没有被淹着。当人们用绳子把他们拉上来,见到风后才昏死过去,经过一天一夜才渐渐苏醒过来。从这里可以知道,人在地下,如蛇鸟的冬眠,能够不死。然而没有人能在地下待几年的,若不是心最善,三年地狱里,怎么能有活着的人呢?”
珊瑚
书生安大成,是重庆人。父亲是举人,但早就去世了。他还有一个弟弟名叫二成,年纪尚小。大成的妻子陈氏,小名叫珊瑚,性情娴静温柔。可是安大成的母亲沈氏,却性情凶悍,为人不忠厚,对珊瑚百般虐待,但珊瑚毫无怨言。每天早晨,珊瑚都梳洗打扮整齐去给婆婆问安。有一次,安大成生了病,沈氏就说是儿媳妇成天打扮引诱导致的,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珊瑚于是回到自己屋里,去掉一切装饰,以朴素的家常打扮去见婆婆,不料婆婆反而更生气了,莫名其妙地自己撞头打嘴巴。大成素来孝顺,见母亲生气,便拿鞭子抽打妻子,母亲这才消了点气。
从此以后,沈氏愈来愈讨厌儿媳妇。尽管儿媳妇侍候她十分谨慎周到,她也不跟儿媳妇说一句话。大成知道母亲讨厌儿媳妇,就到别的屋子去睡,表示跟妻子断绝关系。尽管这样,沈氏却始终不高兴,成天不论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都破口大骂,而且实际上都是骂珊瑚。大成见此情景,就对人说:“娶媳妇是为了让她侍候婆婆,像现在这个样子,尽惹我母亲生气,我娶这个媳妇是为的什么呢!”于是便将珊瑚给休了,叫一名老婆子把她送回娘家去。
送出门走了还不很远,珊瑚便哭道:“作为一个女儿家,到人家不能当媳妇,倒叫人休了,回娘家有什么脸面见父母?不如死了算了!”便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剪刀,往自己咽喉就刺。老婆子赶忙急救,血已经将衣襟都染红了,便扶着她到住在附近的、大成的一个本家婶娘家。大成的婶娘王氏,是一个寡妇,孤身一人,便将珊瑚留下了。老婆子回去时,大成便叫她瞒着这件事,怕母亲知道了会更生气。过了几天,大成打听到珊瑚的伤逐渐好了,便上婶娘王氏的家去,请她不要留下珊瑚。王氏叫他进屋,大成不进去,只是气呼呼地要撵珊瑚走。不一会儿,婶娘领着珊瑚出来,见了大成,便问道:“珊瑚有什么罪过?”大成说她不能孝顺婆婆。珊瑚默默地一言不发,只是低头轻声地哭泣,流出的眼泪都是红的,白衣服都染红了。大成心里也十分惨然,话没说完就走了。又过了几天,大成的母亲听说了这件事,便怒气冲冲地来到王氏家里,大吵大闹,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婶娘的脾气也很直傲,分毫不让,反过来数说沈氏的不是,并且说道:“你儿媳妇已经让你休了,她还是你安家的什么人?我留的是姓陈的女儿,不是你安家的儿媳妇,不用你来硬管别人家的事情!”沈氏气得半死,却说不出什么道理,又见王氏毫不相让,而且还理直气壮地反唇相讥,只得又惭愧又气馁地大哭而回。
珊瑚看到这种情景,心里很不安,便想到别处去寄居。原来,大成有一个姨娘于老太太,也就是他母亲沈氏的姐姐,已经六十多岁,儿子死了,只剩下一个年幼的孙子和一个守寡的儿媳妇,这于老太太一向对珊瑚很好。于是,珊瑚便辞别婶娘王氏,去投靠了于老太太。于老太太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气得直怨自己的妹妹糊涂暴虐,马上就要亲自送珊瑚回去。珊瑚一再说这样做不行,并劝于老太太千万别说出去。从此,珊瑚便跟着于老太太过,就像婆媳一样。
珊瑚有两个哥哥,听说妹妹的不幸遭遇,都很同情她,打算把她接回去再改嫁。但珊瑚执意不肯,只是跟着于老太太,每天纺纱织布自己度日。
大成自从休了妻子之后,他母亲便想方设法替儿子再娶一个媳妇。可是她那凶悍不仁的名声早已四下流传,远近四周没有一家愿意跟她家攀亲的。过了三四年,二成渐渐长大了,于是先给二成娶了亲。二成的媳妇名字叫臧姑,性情十分骄纵凶悍,说话更是尖酸刻薄,比她的婆婆还要厉害几倍。婆婆有时生气脸色不好,臧姑立即就骂出声来。二成又生性懦弱,不敢袒护母亲。因此婆婆的威风顿时大减,不敢惹儿媳妇,反而看儿媳妇的脸色,笑脸奉承。但即使这样,还是不能取得臧姑的欢心。臧姑指使婆婆干活,就像指使丫头一样,大成不敢作声,有时只好代替母亲干活,洗衣、涮碗、打水、扫地,样样活都得干。母子二人时常在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地相对哭泣。不久,沈氏因积郁成病,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连大小便、翻身都需要大成服侍。大成昼夜不得安睡,两眼熬得通红。有时叫兄弟二成替换一阵,二成刚进屋,臧姑就把他叫走。大成不得已,只好跑去告诉他姨娘于老太太,希望于老太太前来照顾照顾他的母亲。大成一进他姨娘的门,就连哭带诉苦,苦还未诉完,珊瑚就从帏帐后面走了出来。大成这一看,弄得十分狼狈,惭愧万分,马上就打住不再往下说,想找个空子溜出去。珊瑚用两只手抵着房门,大成羞窘到极点,从珊瑚胳膊底下钻出去,跑回家里,也不敢告诉母亲。
不久,于老太太来了,大成的母亲十分欢喜,便把她留了下来。从此,于老太太家人没有一天不来的,而且一来就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给于老太太。于老太太就叫传话给守寡的儿媳说:“我在这里也饿不着,再别送了。”可是她家里还是照样捎东西来,一直没有间断。于老太太一点也不吃,全留下给生病的沈氏吃。慢慢地,沈氏的病见好了。于老太太的小孙子又奉他妈妈的嘱咐,带来许多好吃的东西问候沈氏的病情。沈氏叹口气说:“真是个贤惠的儿媳妇啊!姐姐您是怎么修来的呀!”于老太太说道:“妹子你觉得被你休去的儿媳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沈氏说道:“唉!说实在的,倒是不像这二媳妇这么坏,但也不如外甥媳妇贤惠。”于老太太说道:“当初珊瑚在你这儿的时候,你从来不知道啥叫劳累;你发脾气骂她,她从来没有怨言,怎么说还不如我的儿媳妇呢?”沈氏听老姐姐这么一说,才流下眼泪,并且告诉姐姐,自己后悔也来不及了,接着还问道:“不知珊瑚现在嫁人没有?”于老太太答道:“我也不清楚,让我慢慢打听打听吧。”
又过了几天,沈氏的病已完全好了,于老太太要告辞回去,沈氏流着泪说道:“恐怕姐姐您走了以后,早晚我还是要死的啊!”于老太太于是跟大成商议,让他跟二成分家另过。二成告诉了他媳妇臧姑,臧姑一听,很不高兴,便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骂大成,捎带还骂了于老太太。大成便说愿意将好田全归二成,臧姑一听,这才高兴地答应了。等到把分家的券契都办好之后,于老太太才告辞而去。
第二天,于老太太雇了一辆车来接沈氏,沈氏到了她家,首先要见外甥媳妇,见了之后,满口夸奖外甥媳妇贤德。于老太太说道:“小媳妇就是有一百桩好处,难道就没有一点小毛病吗?只不过我能原谅罢了。我看你纵然有像我这样的儿媳妇,恐怕也不能享受这个福气。”沈氏说道:“哎呀!这可是冤枉我呀!这是拿我当作木头石头野鹿山猪啊!我也有鼻子有嘴,难道还辨不出香臭吗?”于老太太又说道:“被你撵出去的珊瑚,不知道现在想起你来,会说些什么呢?”沈氏说道:“也就是骂我呗。”于老太太说道:“要是回想起来,确实没什么可骂的,为什么要骂呢?”沈氏说道:“谁还没有一点缺点短处,因为她不贤惠,所以我知道她一定会骂我的。”于老太太说道:“该有怨恨的而不怨,那她的品行是可知的了;该离开你而不离开,那她的安分守己、温顺善良也是可知的了。前些日子给你送东西孝顺你的,根本不是我的儿媳妇,是你的儿媳妇啊!”沈氏听了,惊讶地说道:“这话怎么说?”于老太太说道:“实话告诉你吧,珊瑚在我这里住了好久了,以前供给你的那些东西,都是她天天熬到三更半夜,纺纱织布积攒的钱买的啊。”沈氏听了这一番话,眼泪立刻唰唰往下淌,痛悔地说道:“我还有什么脸见我那儿媳妇啊!”于老太太这才唤珊瑚出来。珊瑚含着眼泪走了出来,跪在地上。沈氏一见儿媳妇,立刻打自己嘴巴,惭愧痛悔至极,于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劝说止住了,于是二人又成为婆媳,和当初一样。
过了十几天,婆媳二人一同回家,家里只剩下几亩薄田,不够养活全家,只得靠大成替人家抄抄写写,以及珊瑚给人家做些针线活来贴补维持生活。二成两口子倒是过得挺富裕,但是哥哥并不求他,做弟弟的也不照顾哥哥。臧姑因为嫂子曾经被休弃过而瞧不起嫂子;嫂子也讨厌她的泼妇样,不搭理她。弟兄二人隔着院子居住。臧姑没法施展她的威风,就虐待丈夫和丫头来出气。一天,有个丫头受不了虐待而上吊死了。这丫头的父亲就到官府去告臧姑,二成代替妻子去打官司,挨了不少板子,最终还是把臧姑拘了去。大成替弟弟上下疏通解脱,最终还是免不掉刑罚。臧姑十个手指头被夹得肉都脱落了。那县官十分贪婪凶暴,勒索的胃口很大,二成只好把田地抵押出去借来钱,如数交纳,臧姑才被释放回家。可是债主们逼债一天比一天紧,二成没办法,只得把好田全卖给同村的任老头。任老头认为二成的好田有一半是大成让给他的,一定要大成去签字画押,大成便去了。到了任家,只见任老头突然自己说道:“我是安举人,姓任的是什么人?竟敢买我家的产业!”又看着大成说道:“阴司感念你夫妻孝顺,所以让我暂时回来看一看。”大成哭着说道:“父亲有灵,赶紧救我弟弟!”父亲回答道:“这个不孝的逆子和泼妇,死了也不可惜!你回家快拿些银子,把我家的血汗产业赎回来。”大成说道:“我们娘儿几个只能勉强活命,哪来这么多银子?”父亲回答道:“家中院子里紫薇树下面埋藏有银子,可以拿出来用。”大成还想再问,任老头已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醒过来,大成感到茫茫然,一点也记不得说了些什么。回家后,大成便把这些都告诉母亲,母亲听了,也不大相信。臧姑听说后,早已自己领着几个人前去挖银窖了,她往地下挖了四五尺深,只看见一些砖瓦石块,并没有什么金子、银子,很失望地走开了。大成听说臧姑先去挖银窖了,便告诉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后来知道她一无所获,母亲就偷偷去看,只见到一大堆砖瓦石块混杂在土中,便回屋了。珊瑚随后到那里去看,却看见土坑里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便赶快招呼大成去细看,果然不假。大成觉得这是父亲遗留下来的财宝,不忍心一人独吞,便招呼二成去平分。那些银子的块数正好可以平均分成两份,弟兄二人各取一份装进口袋,背回自己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