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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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卷二(6)

又过几个晚上,少女半夜来敲门,手里提着革囊,笑着说:“我大事已了,从此和你告别了。”顾生忙问其缘故,少女说:“你对我们母女的照顾之情,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以往对你说可一不可再,因报恩不在私情。虽不能成婚,却也为你续了一线血脉。原以为一次可以达到目的,谁知月信再至,不得已再次破戒。现在总算大恩已报,同时我的立志也实现了,再无遗憾了。”顾生又问革囊中是何物,少女说:“是仇人的头颅。”打开一看,果然是一颗人头,胡须头发粘在一起,血肉模糊,极为惊骇。顾生于是追问究竟,女说:“从前不对你吐露,是唯恐泄露。今天事已成功,不妨相告。我本是浙江人,父亲生前做过司马,被仇人陷害。抄家时我背着母亲出逃,埋名隐姓,已有三年。当时不能立刻报仇,是因为母亲尚在。母亲死后,肚子里又有一块肉拖累,所以一再拖延。那几天夜里出门,不为别的,就为这事,只是因道路门户不熟,恐有差池,所以不敢贸然下手,现在总算成功了。”说完便出门,又叮嘱顾说,“儿子要好好照看,你福薄,寿命不会很高。但儿子可以光大你的门户。夜深了,不敢惊动老母亲,我这就去了。”顾生正想问她要到哪里去,但只是一闪就不见人了。顾呆呆地在门外站了很久,像掉了魂一样。天亮后,便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子互相惊叹不已。

三年后,顾生果然去世了。他的儿子则在十八岁时考中进士,并侍奉祖母终老。

异史氏说:人必室有侠女而后可以蓄娈童。不然,正如古谚所说:你爱他的仔猪,他还爱你的母猪呢。

莲香

桑生,名晓,字子明,沂州人。从小失去了双亲,在红花埠寓居。他为人庄重,喜欢安静,每天外出两次,到搭伙食的东邻去吃饭,余下的时间,就一直坐在屋里。一天,东邻的书生偶然来访,跟他开玩笑说:“你孤单单地住在这里,不怕鬼怪狐狸吗?”他笑着回答说:“男子汉怕什么鬼狐呢?雄的来了我有利剑,雌的来了还应当开门请进来呢。”东邻的书生回到家里,就跟朋友合谋,晚间用梯子把妓女从墙上给桑生送进去,妓女弹指敲门。桑晓从门缝往外看,询问是什么人,妓女说自己是鬼。桑晓顿时吓得浑身打战,牙齿咯咯直响。那个妓女磨蹭了一会儿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东邻的书生又来到桑晓的书房,桑晓便讲了昨晚的所见所闻,并且告诉东邻的书生,他准备回家。东邻书生听了,拍着巴掌说:“你为什么不开门请她进来呢?”桑晓马上明白过来,知道原来是假的,于是就不再害怕,仍然和往常一样,安心地住下去。

过了半年多后的一天晚上,一个女子前来敲门。他以为朋友又来跟他开玩笑,就开门请那女子进来,一看之下,发现原来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于是惊讶地问她从什么地方来的。美人说:“我叫莲香,是西边一家妓院的妓女。”红花埠本来有很多妓院,所以桑晓听了这话,也就相信了。从此以后,那女子三五天就来一次。

一天晚上,桑晓独自坐在书房里,正在沉思凝想,有一个少女飘飘忽忽地进来了。他以为是莲香,就迎上去说话,一看脸面,完全不同,这个少女只有十五六岁,长长的袖子,披垂着头发,体态风流秀丽,步行之间,若进若退。桑晓顿时大吃一惊,怀疑她是狐狸。少女说:“我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姓李。爱慕你为人高雅,希望你能看得起我。”桑晓很高兴,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凉得像冰雪,便问她:“怎么这样凉呢?”少女说:“我年岁小,体质单薄,夜里披霜蒙露,怎么不凉呢?”两人相好后,少女说:“我因为爱情,失了清白。若不嫌我庸俗丑陋,我愿意常常相聚。房子里是不是还有别人哪?”桑晓说:“没有别人,只有西邻的一个妓女,但也不常来。”少女说:“应该谨慎地避开她。我不和那些妓女一样,你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她来我就离开,她走了我再来就行。”

鸡鸣要走的时候,少女送给桑晓一只绣花小鞋,说:“这是我穿着的鞋子,拿着玩赏可以寄托你的思慕。但是有人的时候千万不要玩弄!”桑晓接到手里一看,尖翘翘的像个解结锥,心里很喜爱。第二天晚上,屋里没有别人,他就拿出来欣赏玩弄。少女忽然轻飘飘地来了,又甜蜜地过了一夜。从此以后,每次拿出这只绣花鞋,少女就一定应念而至。桑晓疑惑地问她什么原因。她笑着说:“正好碰上这个时间罢了。”

一天晚上,莲香来了,惊讶地说:“你的神态为什么这样衰颓呀?”桑晓说:“我自己没有什么感觉。”莲香就向他告别,约定十天以后再来看他。

莲香离开以后,少女没有一天晚上不来的。她问桑晓:“你的情人为什么很长时间不来了?”桑晓告诉她,约好十天以后再来。少女笑着说:“你看我和莲香哪一个漂亮?”桑晓说:“可以称为两绝。但是莲香的肢体温和。”少女一听,就变了颜色,说:“她一定是月殿仙女,我一定赶不上。”因而很不高兴。就掐着指头算计,到了约定的第十天,嘱咐桑晓不要走漏消息,她要偷着看看。

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来了,说说笑笑的很融洽。躺下以后,大吃一惊说:“你危险了!十天没见面,怎么更加疲惫劳损了呢?你敢保没有碰上别的东西吗?”桑晓问她什么缘故。她说:“我察看你的神情气色,脉搏散乱如同乱丝,是个鬼症。”

过了一天,夜里,少女又来了,桑晓问她:“你偷看了莲香,觉得怎样?”少女说:“美,我原先就怀疑世上没有这样的美人,果然是个狐狸精。她走了以后,我跟在后面侦察,她住在南山的一个洞穴里。”桑晓觉得她只是嫉妒,所以随便应酬几句就过去了。

又过了一天,莲香又来了,桑晓便跟莲香开玩笑说:“我根本不相信,可有人说你是狐狸精。”莲香急切地追问说:“这是谁说的?”桑晓笑笑说:“是我自己跟你开玩笑。”莲香说:“狐狸和人有什么不同呢?”桑晓说:“人被狐狸迷惑了就得病,厉害了就会死,所以是可怕的。”莲香说:“你说得不对。像你这样的年岁,房事三天后,精力可以恢复,纵然是狐狸,有什么害处呢?倘若纵欲无度,就是一个人,也会超过狐狸的。天下死去的痨病鬼,难道都是狐狸害死的吗?虽然如此,一定有人背后议论我。”桑晓极力辩解,说是无人说她坏话,莲香却追问到底。桑晓迫不得已,就泄露了少女偷看的秘密。莲香说:“我本来对你的疲惫感到很奇怪。但是怎能突然病到这种程度呢?难道她不是人么?你不要说破,明天晚上,就像她看我一样,我也偷着看看她。”

第二天晚上,少女来了以后,才说了三五句话,听见窗外有咳嗽的声音,就急急忙忙地逃了。莲香进来后对桑晓说:“你危险了!她真是一个鬼物!你贪恋她的美貌而不赶快断绝关系,阴间的道路离你很近了!”桑晓认为莲香是因为嫉妒才这么说,所以只是默默听着不说话。莲香说:“我就知道你不忘情,但是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我会带来一些吃的药物,给你除掉阴毒。好在病根很浅,十天就可痊愈。让我陪着你以便照看你治好病症。”第二天晚上,莲香果然拿出药面给他吃。桑晓把药吃下去之后,没一会儿,就排泄了几次,而且感到五脏六腑十分清爽,精神也马上好转过来了。他心里虽然感激莲香,却始终不信是鬼。莲香夜夜在一个被窝里偎着他,桑晓想和她交欢,但都被她制止了。几天以后,桑晓肌肤丰满,恢复了健康。莲香在要告别的时候,恳切地嘱咐他要和那位少女断绝关系,他却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到了晚上,桑晓关起房门点上灯,就拿起绣花小鞋,倾心地想念着。那位姓李的少女又忽然来了。几天的隔绝,神情很是怨恨。桑晓说:“她连夜给我当医生,请你不要为此而怨恨她,和你要好,这完全在我自己。”少女这才稍微有点高兴了。桑晓躺在枕头上小声说:“我很爱你,但是有人说你是个鬼物。”少女张口结舌好长时间,才骂道:“一定是那骚狐狸造谣惑乱你!你若不和她断绝关系,我就不来了!”说完就呜呜地痛哭起来。桑晓百般地安慰劝解,她才止住了哭声。

隔了一宿,莲香来了,知道姓李的少女又来了,便很生气地说:“你是一定想要死了!”桑晓笑着说:“你对她的嫉妒,怎么这样深啊?”莲香更加气愤地说:“你种下了死根,我给你除掉了,不嫉妒的人又将怎么样呢?”桑晓编话戏弄她说:“她说我前几天的疾病,是狐狸作的祟。”莲香乃叹着气说:“你这样执迷不悟,万一有个意外,我就是长了一百张嘴巴,也无法为自己辩解清楚了,让我就此别过吧。一百天以后,你就会倒在病榻上了。”桑晓极力挽留莲香,但她不肯,带着气地走了。

从此以后,姓李的那少女每天晚上都和桑晓住在一起。大约住了两个多月,桑晓觉得疲惫不堪。起初还能自己宽解自己,后来一天比一天瘦弱,只能喝一碗粥了。想要回家养病,却还恋恋不舍的,不忍突然离开她,于是又拖拖沓沓地过了几天,就缠绵在病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东邻的书生看他病得很沉重,每天打发书童给他送饭。这个时候,桑晓才开始怀疑姓李的这位少女,就对她说:“我后悔不听莲香的话,才病成这个样子!”说完就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姓李的少女已经离开了书房,并从此断绝了来往。桑晓瘦骨嶙峋地病卧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思念莲香的急切心情,就像农民盼望好年成一般。

一天,桑晓正在专注地想念着莲香,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原来是莲香。她来到病榻跟前,微笑着说:“乡巴佬,这下该知道我不是胡言乱语了吧!”桑晓一看,哽咽了好长时间,才说自己已经知错了,只求莲香拯救他。莲香说:“你已经病入膏肓,我实在没有拯救你的办法。我来是和你告别的,以表明我不是嫉妒。”桑晓很悲痛地说:“枕头底下有一件东西,请你替我把它撕碎。”莲香从枕头底下搜出那只绣花鞋,拿到灯前,颠来倒去地玩赏着。姓李的少女忽然进来了,出乎意料地看见了莲香,转身就要逃跑。莲香用身子挡住房门,少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桑晓开始责备和数落她,她无法回答。莲香笑着说:“我今天才能和你当面对质。你从前说郎君的旧病,未必不是我给招致的,现在究竟怎么样?”少女低着头认错。莲香说:“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竟然拿着爱情去结仇呢?”少女一听,就跪在地下,泪珠雨点似的掉下来,请求莲香救救桑晓的性命。香莲就把她扶起来,详细盘问她的生平。少女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很早以前就死了,葬在这里的墙外。我是已经死了的春蚕,但是遗下的情丝还没有穷尽。和郎君相爱,是我的心愿,置郎君于死地,绝不是我的本意。”莲香说:“听说鬼物都希望人早点死,因为死后可以经常团聚,是这样吗?”少女说:“不是这样的。二鬼相逢,并无乐趣,若有快乐的话,阴间的少年郎难道还少吗?”莲香说:“你真傻呀!天天晚上相伴,人都受不了,何况你是鬼呢?”少女问莲香:“狐狸也能害死人,可是你为什么不害人呢?”莲香说:“害人的狐狸,是那些信奉采补的家伙,我和它们不是一类。所以,世上有不害人的狐狸,却绝对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盛呀。”桑晓听到这些话,才知道她们一个是鬼,一个是狐,以前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好在平常见惯了,也毫不感到惊怕,只是想到自己气息仅存,生命垂危,不觉放声痛哭起来。